第63章 六十三、石橋之人間又百年
我已經不記得,這是第幾個百年了。
河邊的街景變了又變,行人的面容換了又換。岸上那片昙花在十幾年前就已經徹底枯死了。沒有護花人的照料,它們一天天枯萎,終有一日死盡。人們把那裏清理幹淨,然後修建了一個涼亭,在亭子外的柳樹下也置了幾張石桌凳。我有些覺得惋惜,卻也明白随着光陰流逝,許多事物終究會改變的。
曾經時常在河邊嬉戲玩耍的那幾個孩童如今已成了步履蹒跚的老人,白發蒼蒼,身子也直不起來了,可是笑容依然動人如往昔。我記得他們其中有一個還是賈心蘭的後代。唉,一群人從幼時的玩伴到老年的至交,一起走過許多歲月,如今仍然能聚在一起,多好啊。他們喜歡在午後的陽光裏聊天,坐在河邊的石凳上,談起他們當年的樣子,還有兒時最喜歡聽的曲子,最愛吃的那幾樣零食。天邊雲卷雲舒,河岸柳枝随風搖曳,卻因他們多了幾分怡然自得,時光在這裏放緩了腳步。
看着他們,我忽然覺得自己也老了。
清源河底的毒氣已經清除得差不多了,我卻覺得那些毒氣似是滲進了我的身體裏,慢慢侵蝕,不時地會引發陣陣的疼痛。我唯有默默忍受,因為,已經沒有多餘的靈力來止痛了。體內的靈力在一天天減弱,偶爾我會意識模糊,陷入沉睡,真的跟個年老體衰的老人似的。或許,再過不了幾年,我也該離開這個地方了,呵,竟然有些舍不得。
近來天氣比較多變,今早還是陽光明媚的天氣,到了下午忽然就下起雨來,天色灰蒙蒙的一片。這裏的雨天也是溫和的,極少有狂風暴雨的時候。細細密密的雨滴在半空中飄飄灑灑,如同罩下層層薄紗,模糊了遠處的景色。路上行人也少了,在這樣的時節裏,天氣轉涼,又下了雨,人們通常喜歡跑進某個街角的茶館酒樓裏,就着一壺燒酒或者溫茶,幾碟小菜,悠然等着雨停。
當然,也有少數執傘漫步,欣賞雨景的人。就好比此時,那位穿着粉色紗裙的少女。
少女撐着一把油紙傘,緩緩地走過來,伫立在橋頭,靜靜望着遠處。煙雨迷蒙,也遮住她眺望的眸子。許久,她低聲嘆息,似是感傷。我忽而很好奇她在心憂何事,只可惜,我現在無法用靈力去感知。但是,看她眉宇間那淡淡的哀婉,還有那女兒家特有的嗔怨,我猜,多半也是情窦初開,心系某個不解芳心的人了。我覺得女孩子到了這個時候往往最是美麗,因為少女情懷,總是詩意的,就如這纏綿的煙雨,連那一絲感傷,也格外地楚楚動人。
不知從何處傳來幽幽的笛聲,悠揚婉轉于蒙蒙煙雨中,把畫面裝點得凄迷唯美。
那抹粉色在橋頭站了很久。直到雨勢減小,天邊的灰色散開,露出些如洗的湛藍,她才施施然走了幾步,把手放在被雨水打濕的欄杆上,低下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臉上神情變得有幾分凄幽。許是在回憶什麽吧,我想。良久,只聽她喃喃出聲:“我願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雨打,只求一日,她從橋上走過,能留下一個回眸……”
很感傷的句子,很傷感的語調。
我聽後不禁莞爾。五百年的風吹雨打,只為一個人的回眸,值得麽?即便等到那個人的回眸,又能怎樣,剩下的漫長時光裏,仍舊要與風雨厮守,忍受着無盡的煎熬。少女的愛情,如詩般纏綿,如詩般浪漫,卻也執念過深,犧牲太多,似這雨,缥缈茫然。
那執傘的少女離開後不久,雨停了。陽光從雲裏探出,河岸的林子裏,被雨水清洗的每一片樹葉都反射着燦燦的盈光。遠處,一條彩虹出現在半空中,絢爛迷人。從茶館酒肆裏走出來的人們都擡頭望向那條彩虹,露出欣喜的笑意。那一刻,我也是開心的。那彩虹就像是我的一位故人,每次下過雨,陽光普照,空氣清新的時候,它都會出現在那邊河面上空,仿佛是來赴我的約,每次都能叫我心情愉悅。
離我不遠處的地方,有一個小碼頭。那裏停泊着許多船只。一些做勞力的男人陸陸續續地往幾只貨船上搬運貨物,還有往來的客船接送着一批又一批的游人。
碼頭邊上一位女子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認得她。她是鎮上一家錢莊老板的女兒——錢子凝,如今已經二十三四歲了吧,卻遲遲不肯接受家人的安排與別人成親,因為,她心有所屬。五年前她的戀人去帝都當了兵,如今兵役期滿,是歸來的時候了。女子站在岸邊,凝望着遠處煙波浩渺的水面出神,目光焦急又凄楚。一些認識她的人看見她如此,會上前去勸勸她,只是最後都是搖着頭,感慨着離去。
應該是約好了這些時日會回來吧,不過,顯然那個男人失了約。她已經等了半個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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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日暮,天色暗沉,碼頭上人跡已稀,女子還是不肯離開。唉,真是個倔強的人。我覺得有些不忍,而碼頭那邊最後一個泊好船的老船夫也不忍心了,對着她喊了一句:“诶,錢家女娃子快回去吧,已經沒有客船了,你要等的人吶興許有什麽事情耽擱了,明日再來吧。”可是,岸邊的人仍舊站立在那兒,遙望着遠處出神。老船夫嘆了口氣,不再說什麽,拿起自己的酒葫蘆往街頭的那家酒肆走去。
天色漸漸暗下,這兒的行人也少了起來。可是在河邊的一棵大樹後面,卻躲着一個人,定定望着那女子的背影。那個窺視的人是一個身形頗為高大的男子,長得還不錯,卻是個瘸了腿的。他一連跟着那女子好幾天了,起初我還有些擔心,怕他會對其不利,但見這幾天來那男子似乎很安分,并沒有做什麽,只是偷看罷了,便放心了許多。
然而,我在那偷偷窺視的目光裏,看到了深深的眷戀與愧疚。
等到街上都沒什麽人了,站在河邊的錢子凝才裹着涼風黯然轉過身,卻沒有像往常那樣走向街道,而是往我這邊走了過來。那樹後面的男子似乎有些始料未及,匆忙地轉身要跑,卻不想這雨後的路面有些滑,一不小心地就摔在了地面上。經過的錢子凝看見了,過來要扶起他,卻在看到他的面容後怔住,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退後一小步,半晌後才顫聲說:“——荀勉?是你嗎……”眼前的人,比之五年前黑瘦了許多,英挺的面容染上了歲月的風霜,更顯成熟。可這人是她的苦苦等待的荀勉沒錯啊!她猛地上前抓住男子的手,急聲說道:“荀勉,你什麽時候回來的,為何不來找我,為何在一年前就杳無音訊?”
荀勉卻是目光躲閃,有些狼狽地掙開她,低聲:“我,我回來不久。”“那你是故意躲我嗎?”錢子凝聲色凄然,她了解自己的戀人,定是因為自己的落魄不肯與她見面了。果不其然,荀勉猶豫了一會兒,啞着聲音說道:“子凝,我們到此為止吧。”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你表哥一表人才,有權有勢,跟他在一起你會幸福的。”男子撇開臉,眼睛發紅。錢子凝死死盯着他,抓着衣襟的指節泛白,語氣裏帶着濃濃的失望:“荀勉,你說的是人話嗎!我等了你五年啊!”
“我,我已經殘了!現在是個廢人!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怎麽能照顧得了你?我還怎麽配得上你!”荀勉也忍不住激動起來,失控地吼道。原本五年期滿,他便可以功成身退,回鄉迎娶心愛的女子,卻世事難料。一年前他在一次任務中被自己一向信任的兄弟背叛,身陷囹圄,落得這般田地,狼狽地回到家鄉,又聽聞錢子凝的表哥幾次到錢家提親……他恨,恨自己沒用遭人陷害,現在已是傷殘之身,還憑什麽跟這麽美好的女子在一起……
錢子凝大概明白發生了些什麽事了,神色舒緩下來,對他說:“還記得你當年離開前我跟你說過什麽嗎?”她伸手撫上他的臉,眼角泛着淚光,溫柔道:“我跟你說,我會等你,不管你将來是功成名就還是一無所成,只要你肯回到我身邊就好。荀勉,就算你真的命喪戰場回不來了,我也會一直等下去。如今你能活着回來,我已是慶幸老天保佑了,還有什麽坎我們過不去?”
溫柔的話語,暖得叫人心痛。荀勉緊緊握着拳頭,聲音澀然:“可是,我現在是個瘸子……”“若你功成名就成了大将軍,你會抛棄我另攀高枝嗎?”錢子凝打斷他的話。
“怎麽可能!我此生非你不娶的。”
“那我也不會因你傷殘而棄你于不顧。”
“子凝……”男子終于釋然,伸手把女子抱入懷裏,聲音哽咽。這些天他看見這個女子為自己癡癡等待,何嘗不為之動容。如今他再也不想和她分開了。
“傻瓜,不要再離開我了。”錢子凝緊緊回抱住他,嘴角露出欣喜的笑意。她此刻無比的慶幸,就算日後将有許多困難等着他們,也不會怕了。
“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她在他懷裏,輕聲說。
一根紅線顯現在他們腳踝之間,漸漸地連結在了一起。我徒然心悸,目光轉移,終于看見了不遠處的那抹白色倩影。呵,真的是她來了。我忽而生出複雜的感受,有些欣喜,有些酸澀。
那一直回蕩在四周的飄渺笛聲突然停下了。高樓之上,藍衣女子拿着竹笛,倚着窗低頭遙望,眸光溫柔,良久,一聲低低的嘆息飄出窗外。
我身體裏的疼痛卻在這時又開始翻湧上來,越來越強烈,感覺自己的身體就像是被一點點敲碎般,痛入骨髓。意識開始模糊,我感覺似乎又要陷入沉睡。然而,視線暗下來的前一刻,我看見,那個傾國傾城的白衣女子,緩緩朝這邊走了過來。
白衣翩翩,風華絕代,清冷如皎月的面容,熟悉又陌生。
我忽而就想起了不久前那少女低聲念出的句子。在這裏的幾百年裏,我也算見證過無數生死離別,看過許多癡男怨女那或是轟轟烈烈的愛戀,或是凄凄纏纏的厮守。我一直不懂,為何人們會有這樣的相思,會有這樣的執着,願意付出那麽多的代價換取塵世裏的一次遇見。
可是,當那白衣翩翩的倩影朝我走過來的時候,我明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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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面裏,白衣美人緩緩地走上橋頭,微涼的指尖輕輕劃過石欄上那細密的紋理……
從光屏裏看見這一幕的判官摟住冥君,咬着唇,眼含淚花。
從麒麟盤裏看見這一幕的司徒夫婦露出笑意,滿含欣慰。
從靈霄鏡裏看見這一幕的公主大人眉眼彎彎,伸手拈起一傍的葡萄放入嘴裏。
從玉盒裏看見這一幕的慕容湘妖嬈地眯起狐貍眼,然後好心情地走出殿外調戲那幾個新來的小侍女。
……
衆人:好感動啊……
司徒虞:我受不了了,我可不可以自殺……
作者有話要說:
忍不住又發了一章,好吧,下個月司徒就會回來了。。。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