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十四、牆裏佳人
桑家大院裏,有一片樹林子。
這種樹很高大,春季時準時地新抽嫩黃的芽葉,到了夏季枝葉繁茂,還會開出成簇成簇的紫色的小花。秋季時葉子變黃落盡,入冬便光着枝幹,靜默得如同陷入沉睡。很是四季分明的植物。司徒虞不知道那些樹叫什麽名字,但是,她很喜歡。
上一次來到這片林子的時候,正值盛夏。司徒虞還記得當時紫色小花成簇飄落,那個水靈清秀的小女孩在樹下用手接着花瓣,笑容燦爛的樣子。而現在已是入冬,樹稍上的葉子還未落盡,卻全都變成了枯黃的顏色,挂在枝頭,偶爾随風飄落一些。
司徒虞坐在一處樹杆上,用手輕輕碰一片葉子,剛剛觸及,那葉子便脫離了枝柯,似乎還伴随有一聲若有若無的,就似什麽東西崩斷的聲音,很脆。仙君大人心情莫名地變得很愉悅。透過枝叢,她可以看見不遠處的房屋。樹林一直延伸到那房門口,青黑色的屋頂上也罩上了一簇樹蔭,有幾只雀鳥落在那瓦片上,伸着爪子在那一層落葉裏扒拉着什麽,不時地低頭啄食。
“真是別致優雅地住處。”司徒虞杵着下巴,心想着要不要也在仙君府裏弄這麽一個陰涼的小院子。這時,檐下那個朝着樹林的窗子被打開,一個丫鬟摸樣的女子把那紗簾卷起,然後折身返回,少頃便見她又扶着另一位少女來到窗前。那少女穿着一件淡藍色的繡裙,白色襯裏。模樣清麗,皮膚白皙,看樣子應該就是那桑家小姐——桑瑜了。
都長這麽大了呀……司徒虞覺得有些親切,竟似看見故人般的感覺,可是目光觸及她臉上那蒙住眼睛的紗布時,眉頭蹙起。
“小姐,要不要我去趕走那些麻雀,叽叽喳喳的,真煩人。”丫鬟對自家小姐說道。
“不用了,我現在看不見,倒是覺得有些有些聲音在耳邊熱鬧一下也好,這樣就不會覺得太乏悶了。”桑瑜輕輕搖頭,聲音平靜溫柔,嘴角還帶着淡淡的笑意。司徒虞只覺得心裏一片柔軟,又帶着絲絲的心疼。那立于窗邊的少女,宛若靜水,波瀾不驚。身為家業的繼承人,她比一般的女孩子都要早熟懂事,可是經歷了這麽大的變故依然能坦然如此,是看淡了,還是忍隐無奈地接受現實?在這個年紀,不該承受這麽多的啊。
司徒虞嘆了口氣,那丫鬟同樣如此。丫鬟看着自家小姐臉上淡然的笑意,心下越發難受。她比小姐大五歲,十五歲進桑家就陪在小姐左右,如今過了六個年頭,算是看着自家小姐長大的了。小姐不像其他的富家千金般刁蠻任性,一直都乖巧善解人意的,脾氣性子極好,從未打罵過下人,桑家上下都是對她極為喜歡。現在出了這般事情,也沒見她哭鬧過,反倒是安慰着周圍的人不要難過傷心。唉……丫鬟偷偷抹掉眼角的淚花,聲音有些哽咽:“小姐,該換藥了。”
桑瑜點頭,由着丫鬟扶回床上。
……
午後的陽光明媚溫暖。
仙君府內,慕容湘學着司徒虞慣常的樣子,雙手枕在腦後,躺在繁務閣的屋頂上曬太陽,旁邊一只金黃色的大狗眯着眼打盹。
“巨犬,我發現你最近越發得黃了。”慕容湘看一眼金燦燦的小三,笑着打趣。而後忽覺得這句話似有歧義,又補充了一句:“在這太陽底下閃閃的像尊大金佛。”閉眼打盹的大狗聽見這句贊美,一點開心的感覺都沒有,懶懶瞅了她一眼便合上眼皮,把頭轉向另一邊繼續打盹。
呵,有時候覺得這巨犬的神态和她主人司徒虞蠻像的呀。紅衣妖嬈的人笑意加深,伸手去摸摸它柔順如金絲般的毛發,狐貍眼眯起,長聲感嘆:“多好的皮毛啊……”
在她們身下,偌大的繁務閣內,光線充足,明亮寬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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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美人悠然坐在案前整理文冊。硯臺裏散發出淡淡的墨香,房間裏安靜得只聽見書頁翻動的沙沙響聲。美人身後,陳列着幾排書架。杏黃色長裙及地的公主大人在書架間優雅地踱着步子,偶爾伸手拿出一本翻看,面帶微笑。多麽和諧美好的景象啊。
可事實上,此時這個房間裏,暗流湧動。
清濯拿起一本書冊翻開,裏面是前一百年間風霖姻緣記錄的部分內容。上面的記錄詳盡具體,條理清晰,尤其引人注目是那字跡,清隽飄逸,線條流暢猶如行雲流水,大氣而不過于張揚,着實有韻味。公主大人忍不住在心裏贊嘆,又找了另一本較新的打開,卻是另一種字跡了。較先前那種,這一本上的字更為蒼勁俊氣,清濯眉眼彎起,猜想這定是司徒虞那家夥的字跡了。
然而再往下看時,公主大人的笑容就消散無蹤了。她發現那疑是司徒虞字跡的旁邊,有些地方還加有批注或是修改,用的是先前看見過的清隽字體。兩種字跡各具風格,寫在一起竟是奇異地契合,相得益彰。清濯腦海裏面不禁想象出這樣一幅畫面:
月上梢頭,偌大的房間裏,燭光暈黃。俊逸的仙君坐在案前修訂書冊,神情專注。忽而翻開空白的紙頁,提筆醮墨,動作清灑流利,揮毫落紙如煙雲。白衣美人在一旁含笑注視,而後徐步上前,傾身貼靠着司徒虞後背,下巴枕在她肩頭,然後握住她手,帶着她在那幾行內容旁又留下一些字句。月夜寂靜,唯有微風徐徐,淡淡的香味模糊不清。燭光淡染在兩人的衣袍上,溫馨柔和。一頁紙寫完,兩人停筆,相視一笑,含情款款,盡在不言中……
真是,令人發指的美好畫面……
公主大人貝齒咬住下唇,手中的書冊已被抓出了印子。深吸一口氣,清濯放好書冊,緩緩走近那張書案。慕容離夙雙膝并攏跪坐在案前,腰背挺直,正執筆在紙頁上書寫。青絲如瀑柔柔地垂在身後,纖腰盈盈一束,伊人神色淡然,沉靜優雅,素白的裙擺鋪在軟毯上,像盛開的雪蓮。公主大人此時十分不願去承認,眼前這白衣仙子,她的情敵,很美。
“離夙仙子的字寫得很是好看。”清濯走近後看見慕容離夙所寫的字句,出聲贊美。正如先前所猜想的那樣,清隽的字跡出自她之手。
“公主謬贊了。”慕容離夙淡然一笑,繼續手頭上的工作。公主大人也面帶微笑,卻是意味不明:“我倒是很羨慕你呀,能和司徒虞一起共事,一起在這個地方安靜地看書寫字。”哼,簡直和花前月下沒什麽區別了。
“看書寫字?”慕容離夙想到司徒虞坐在案前偷看那些從凡間帶回來的戲本的樣子,嘴角勾起:“司徒虞她可是要我逼着才肯來這裏處理公務的。她這人很讨厭寫字呢,如果可以,我想她定是寧願一直在外面牽線,也不想到這繁務閣裏來的。”談起那個人,慕容離夙嘴角的弧度越發柔和,她沒發現自己此刻的笑容如春風般,明媚動人。
這春天的氣息……公主大人被那笑容刺得心裏發澀,語氣裏也帶了隐隐的不忿:“離夙仙子,倒是很了解司徒虞嘛。”
仙子未置可否。
“我和那家夥,是自小便認識了的。只是,期間她消失了那麽久,等到再見到時,她都幾乎把我忘了。”清濯彎彎的柳葉眉慢慢蹙起,嬌俏的臉上也浮上絲苦惱又不甘的神情。慕容離夙看了她一眼,輕輕翻開新的紙頁。
說起來,司徒虞和清濯的事情慕容離夙也略有耳聞。在之前,或許會覺得她們兩很有緣分,是一對歡喜冤家。聽人說起她們如何般配,也會一笑置之。只是現在……慕容離夙發現,她會在意。從何時開始,便不知不覺地對那人産生一種類似占有欲的情感了呢?呵,司徒虞……
白衣美人看着那空白的紙面,思緒飄遠。好像……有點想她了。
“慕容離夙,你到底是不是喜歡她啊?”清濯終是忍不住問出口。這句話打斷了慕容離夙的思緒,她握着筆的手緊了緊。
“我……還不确定。”
“既然如此,我要跟你公平競争!”清濯眉眼彎起,眼底閃過亮光。慕容離夙把筆放在案邊的筆擱上,擡眼看向她,眸子深如潭水。緩緩開口:“可是,在感情上,從來都沒有公平一說。”
目光交彙,空氣中仿佛有電光閃過。
……
司徒虞這趟來桐香鎮,還要給幾對男女牽結紅線。其中有兩對男女已在緣田裏生了情根,是時候給安排姻緣了。他們都是南街上的人家。司徒虞去觀察了一番,沒什麽阻礙地牽結了紅線,看了眼已是偏西的太陽,決定還是去一趟桑家。
路過一處院落的時候,她不禁停下了腳步。這兒是一堵牆隔開的兩個院落,左邊的院落較為精致,應該是大戶人家的後院,蓮花池子裏的蓮葉多半已經枯敗,涼亭對面的假山掩映處有個秋千。有女子在那蕩着秋千,銀鈴般的嬉笑聲回蕩在院子裏,讓這個季節裏有些蕭索的地方頓時生動起來。
而真正吸引仙君大人目光的是右邊的那個院子,比之左邊,稍顯得破舊,只是普通人家的戶院。而此時那兒正有一個書生模樣的男子,半個身子趴在那堵隔開兩院的牆上,似乎在津津有味地看着什麽。司徒虞看看他,再看看另一頭嬉笑的嬌美少女,嘴角勾起。
不一會兒,只見那書生急急跑回屋,拿了一本書出來,然後在上面翻找,最後停在一頁上,露出滿意的笑容。書生拿着書,走近圍牆,再故意放大聲地朗讀出書上所寫的一首詩:
花褪殘紅青杏小。
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
枝上柳綿吹又少。
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裏秋千牆外道。
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
笑漸不聞聲漸悄。
多情卻被無情惱。
“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司徒虞站在圍牆上,琢磨了一下他念的詩,覺得還是不錯的。那頭蕩秋千的丫鬟小姐停下了笑鬧。丫鬟側耳聽了書生那頭的聲音,嗤笑出聲:“嘻嘻,小姐啊,那張生又在念詩傳情了呢。”
“休得胡說。”那小姐嗔了丫鬟一句,臉上卻是羞澀地笑意:“張公子文采出衆,又勤奮刻苦,說不定能在明年科考中取的名次呢。”
哎呀,這是情窦初開了麽?司徒虞拿出姻緣簿翻開。呵,原來這小姐是柳府千金,柳莺莺呀。而那男子——是秀才張生。
仙君大人摸摸下巴,看見上面的內容,眉頭一挑。這張生是鄰縣人,今年才來此租住準備來年趕考的,可是自從在那圍牆的大洞裏窺得隔壁小姐的樣貌,便心生念想。張生這人在老家已是有婚配的,卻生性風流,愛沾花惹草……這種男人最讨厭了。更何況這柳莺莺是有命定姻緣的!仙君大人合上姻緣簿,一手杵着下巴。啧啧,得想辦法阻止才行啊……
“小姐,不如我們到牆上的破洞那裏偷偷瞧一下?”小丫鬟笑着慫恿自家小姐。莺莺聽後面染桃紅:“我們,怎麽能去偷窺男子,就,就像是……登徒子一般。”
“哎呀,男人偷窺才是登徒子呢!”丫鬟小聲嬉笑道,拉了自家小姐的袖子便往那假山處走。這邊一直在豎着耳朵聽的張生心頭一喜,急忙整理好衣冠,故意站在離洞口近些的地方,好讓那小姐能看見自己拿着詩集認真品讀的俊朗模樣。而站在牆上的人,有幾分邪惡地翹起嘴角。司徒虞揚手撚一符訣。
一道肉眼不可見到的光線無聲無息地落入柳莺莺眼中。她随着丫鬟走到牆邊,有些羞赫地撥開那幾根附在牆上的青草,傾身靠近那洞口。入眼的是一個陌生而有些破舊的院落,視線再往右邊,卻見一書生背對着自己,拿着一本書,正看得入神,偶爾還低聲稱贊書上所寫的內容。
莺莺心下一動,有些緊張,再撥開些野草好讓自己看清晰些。這時那頭的人拿着書本,慢慢朝這邊稍稍側了下身。莺莺終于看見了他的側臉,嗯……長得還行吧,只是為何臉上卻是挂着奇怪的笑容?莺莺腦海裏驀地就蹦出一個詞:淫邪。
奇怪,為何笑得如此令人生厭?莺莺目光移向他手中的書,赫然發現,竟是一本無比露骨的春!宮!圖!
這頭的張生還在努力地擺出溫和的微笑,故意讓自己側臉面對洞口,心裏美滋滋地想,那小姐定會讓他的俊朗的側臉,迷人的微笑打動,到時候……嘿嘿,張生翻開下一頁,又裝模作樣地贊嘆:“嗯,真是太傳神太動人了!我得好好學習這書上的精髓。大丈夫理應多讀此書!”
丫鬟站在自家小姐旁邊,發現事情有些不對。只見自家小姐臉上潮紅,居然還有些咬牙切齒的憤然神色?——咦,好生奇怪。正思索間,柳莺莺已是撤回了身子,一個轉身急步走遠。丫鬟詫異地跟上去:“小姐,怎麽了?”
“紅兒,立即叫人封了那洞口!還有,不要讓我再聽見隔壁那斯文敗類的名字!”莺莺衣袖一甩,走出院子。丫鬟歪着頭,不明所以。從未見過自家小姐此番模樣。難道那人長得不好看?也不至于生氣啊,況且聽人說隔壁的張生長得蠻俊俏的呀……小丫頭晃晃腦袋,也跟着跑遠了。這邊張生見半天沒動靜,試探着走近牆,竟發現隔壁一個人影也沒有了。而立在牆上的仙君大人差點笑岔了氣。
用手抹掉桃花眼角笑出的淚花,仙君大人長呼一口氣,揚手往柳莺莺離開的方向送過去一條紅線。她的命定之人還不錯,是一個有財有勢外冷內熱的女商人,應該在明年的鑒酒大會上兩人就碰面了,不過——還是得以防萬一啊。看着紅線消失,司徒虞在姻緣簿上勾上一筆,而後心情大好地感嘆:“今個,天不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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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生(幽怨):仙君你怎呢可以這樣……
司徒虞:本仙向來喜歡拆CP。
張生:我和莺莺可是官配!
司徒虞(怒):官配?不要跟我提官配!老娘現在還單身呢!
張生(委屈):可是……我是真心的……
司徒虞(冷笑):你真的把她放心裏為她牽腸挂肚了麽,不會三心二意沾花惹草了麽,想要一直陪着她哄她開心不讓她難過了麽,即使她不是富家千金也非卿不娶了麽!!更重要的是,你丫的是單身麽!!!
張生(淚目):仙君,你是失戀了麽……
作者有話要說:
今個,天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