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熟人
正所謂冤家路窄,這才過了不到一日,顧望舒與艾葉兩人磨磨叽叽打打鬧鬧總算轉到總鎮府門前時,
正撞見顧長卿長揖道別胡甫一。
不過艾葉此刻有顧望舒在旁邊護着,雖說差點被他追殺出心理陰影,倒也能堂堂正正昂首挺胸站着沒躲。
胡甫一擡眼正看到這一黑一灰的兩人撐同把傘杵在旁邊,眼神還是一個警惕一個冷漠的,萬般語塞。老宗主一甩衣袖,連白眼一同飛出,憤憤“哼”聲揚長而去。
顧長卿起了身,神色寡淡将兩人掃個遍。
“回來就好。”
看他那毫無詫色的面貌,顧望舒心裏便通了明。胡甫一定是比起議事,多半更是來告狀的。
于是抽身追了上去。
“他與你且講了什麽?沒找事嗎?胡宗主看着就是心中有忿的,我知道錯在我身,但當時境遇別無選擇,你盡管往我身上推就好。”
然顧長卿只自顧自走着,熟視無睹。
這可惹了顧望舒的逆鱗。
“顧長卿,我問你話呢!我的事都不能過問了不成?用不着你虛情假意什麽都替我擔!”
顧長卿停下步子,不悅道:“你到底要直呼我姓名到什麽時候。目無尊長,師門怎麽能教出來個這麽沒教養的。”
顧望舒陰沉了臉,壓聲道:“莫名其妙,有誰肯與冤家仇人師兄弟相稱!說得好像你這般喚過我似的。照你這麽說,我早應更名成廢物了!”
“……畜生。”顧長卿咬牙暗罵。
“畜生也行。”顧望舒冷笑,“顧長卿,什麽時候等你那跟屁蟲心甘情願喊我一聲師兄,你再來求我喊你一聲哥。”
旁邊突睛火眼卻也老實待着的宋遠“啾!”打了個噴嚏,目光裏銳氣瞬間癟了回去。
老實站着怎麽還遭罵……
宋遠終歸還是怕他。
顧長卿被堵沒了話,悶頭走了幾步,忽道:“話說回來,你那屋再住不下人了不是?”
“主子!您回來啦!昨日突然抛下我而去,一夜未見不說現在才回來,阿娟可擔心……诶?”
阿娟聽見聲,遙遙從後邊跑過來。新衣裳還是有些寬大,在黃沙地上跑,衣擺揚了漫地塵,笑得像抱春風的花兒。卻待離得近後看清顧望舒傘下還帶了個人,一下子滞了步子。
于是再靠幾步,看清了艾葉長相。
當然艾葉也是難掩驚愕看着他。
顧望舒朝兩邊各看了看,微妙氛圍中很快察覺到不對勁。
“你們……又認識了?”
——“不認識。”
——“我記得您!”
異口同聲。
重新修繕好遮光窗紙的屋內依舊要靠燭火長明,此刻陋室內雖然有三個人擠在裏邊,但靜得只有燭芯燃斷,噼啪弱響。
顧望舒坐在椅子上以手肘撐頭,整整一日沒合過眼的人頭疼得厲害,太陽穴突突跳着,只能勉強用拇指揉來緩解。
再加上又冒出這麽多頭疼是非來。
疲憊感像個噬魂的獸,措手不及将渾身氣力吸了個幹淨,連思考能力都成空虛。
顧望舒忽然覺得自己老了,不及年輕那般成日惹是生非不知疲倦。
桌角殘燭投一方圓橙在顧望舒臉上,順餘光看去,阿娟垂着腳老實坐在榻邊單純無邪睜着大眼,只有艾葉杵在兩人中間尴尬得撓頭煩惱。
當然,艾葉并不是覺得自己做錯了事才苦惱,只是不知道該應該怎樣解釋,才不會牽連顧望舒。
燭火在猛然回光返照般竭力抖了幾下後,燃燒殆盡,徒留一片昏暗間,還帶了縷青煙缈缈浮空,是焦糊煙氣。阿娟見了狀噗通跳下床,機靈熟練的從抽匣中再取了個新的燭坐在燭臺上,這屋子再亮起時。
顧望舒撐頭閉眼像是睡着一般,閑着的那只手“嗒、嗒、嗒,”嗑了三聲木桌。
“所以你那天下山,是襲了花滿樓,傷了影門的人不說,還偷放走了這孩子。”顧望舒語氣中不帶一絲情感的木然說道。
“哈……艾葉,可真有你的。”
艾葉靠牆根蹲坐地下,委屈道:“我那不是氣不過,他們那般待你,叫我怎麽忍!”
“從神霄宗到四大法門,再從影門到劍宗……你這是逼我從修界到江湖,全都得罪了個遍吶。”顧望舒眼眸微啓,斜向艾葉的淺妃眸子在燭影下融成朱紅,帶出無情修羅韻味,盛夏的天寒意侵體打出個激靈來。
“你現在再去給馮小将軍一巴掌,咱幹脆順便把廟堂的人也得罪個幹淨,那這樣以後九子事了,我就只能跟你回雪山隐世過活啦。”
艾葉沒作聲。顧望舒雖然說的是個玩笑話,但聽着就是心裏不舒服的。
自己行事之前總是不計後果,睚眦必報,有愛必追,雖說是豪爽暢快。在原本強者為王力量至上的妖界行得通,但在人間這般大咧咧行事,是不可能不惹麻煩的。
可他就是憋屈。自己替顧望舒解了氣不說,還救了個孩子,本是應當被誇獎的事,怎的現在反倒成了逆行倒施,他才應該是不開心,應是最失落的那個。
他看着顧望舒長長嘆氣後“哎”一聲起身,挺仰到榻上,兩袖蓋上眼遮擋燭光,再沒作聲。
阿娟以為他主子睡了,伸手去摘他靴子。艾葉只蹲在桌角瞥着眼憋氣旁觀,直到這少年松了顧望舒發冠,寬衣解帶手探進交衽裏,才終于忍不下去洩了滿肚子火氣出去。
“摸摸摸,都摸哪兒去了!那是你能碰的嗎!”
阿娟被吓得哆嗦,小聲尖銳的“啊!”一聲,跳到側邊咬起手來。
“艾葉,你別吓着孩子……”顧望舒在衣袖之下聲悶着道。“把人吓跑了,你幫我脫啊。”
“我脫就我脫!又不是沒幹過!”
艾葉氣呼呼起身就去扯顧望舒衽子,驚得顧望舒一個鯉魚打挺,從榻上坐起死命跟他奪起布料!
“啧,你放開!幹什麽呢!有孩子在呢!”顧望舒壓低嗓音在艾葉耳邊怒吼。
“幹什麽?怎麽就行讓他脫,我不行?”艾葉氣急敗壞!
阿娟早在一邊看呆了。
“那個……主子,要不你們先吵,我……我出去尋些雜役事做!”
阿娟果真是眼力見滿分,話音剛落便一溜煙跑沒。
顧望舒跟艾葉幾乎是同時止了動作,再同時翹首看房門“嗑嗒”阖上,隔了一會兒。
艾葉先回了頭,耳廓一松。
“還真走遠了!”
顧望舒“啪”的響亮一巴掌扣在艾葉頭頂,聽他嗷嗷直叫,罵了句:“胡鬧夠了沒。”
艾葉賤兮兮撅起嘴回頭繞聲撒潑道:“你真那般想我?我就真那麽累贅嗎!”
顧望舒蹬開面前人把自己滾回被子裏,只留個背影去。
“謝謝你。”顧望舒背着身說。
“嗯?謝我什麽?”
“謝你救阿娟出來。我這數月來最大的遺憾便是那夜沒能餘出心力帶他一并逃走。等再下山,影門的人早就不在那了,哪裏還談何怪你。”顧望舒說着,起了困意。“不過這地府深淵,我怕是真要被你扯進去了。”
艾葉擺出副擔憂神情。他也知道這是實話。
“罷了,反正就算下地府,我也得拉着你做墊背。”
艾葉咯咯咯地笑了起來,應了聲,“行!”
艾葉悄聲關了門,走到院子裏想尋個陰涼地兒吹風。才閃進樹蔭,就看見阿娟抱着個跟他差不多高的長掃帚略顯詫異盯瞧自己。
艾葉靠樹坐下,眯眼問:“小鬼,看什麽看。”
阿娟眨吧眨晶亮鳳眼道:“咦?大人,就吵完了?這麽快?”
“就是個三兩句的事,快什麽……”艾葉随口答上一半,忽然覺得這小鬼語意似乎不太對勁!
“……快什麽快!吵架,吵架!吵架而已!!滾蛋!黃毛小子掃你的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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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足奶的孩子總是很鬧騰的,大概是骨子裏流着邊境牧民的血,從早到晚啼哭不斷奶音高昂得頗有小鷹喚食般得意。于是不出兩天,馮漢廣大勝而歸還撿了個嬰兒回來的傳遍了整個總鎮府,再從總鎮府傳遍益州城。
“哎你說,咱們将軍尚未婚娶,這孩子可怎麽養啊!總不能認奶娘作娘吧?”天氣炎熱,巡邏的兵忙裏偷閑摘了盔躲在陰涼處侃話,一個先開了話題,另一個總能立刻接上話。
“就說的嗎!一片善心能理解,但這以後尋妻,誰家千金願意嫁個帶孩子的嘛。不過這上頭人的道義咱也不懂,要說咱将軍就是遲遲不願娶妻納妾罷了,這益州城哪家不擠破頭皮的想巴結将軍!”
旁邊的揩了汗,扯着衣領往密不透風的甲子裏扇風,斜眉怪氣道:“你們難道就沒想過,不是傳聞将軍不好女色嗎,這回莫名撿了個男娃兒回來,怕不是要立正統,續馮家香火罷了!”
“嚯~有道理!”幾個兵恍然大悟,異口同聲。
“那照你們說,咱軍師,和将軍,真是那個關系?”旁邊路過的雜役覺得熱鬧,扒耳朵偷聽幾會兒終于忍不住也插了嘴進來,幾個兵當即嫌棄得一瞥,往邊上挪了幾步跟他扯開距離。
“新來的吧你,還問這個呢?”其中一個兵忙着擺手趕人,“這府裏什麽話當講什麽不當講,你上頭沒教過你?滾滾滾!”
雜役吃了癟,烈日炎炎下也得不了休息,無聊的準備擡起推車滾走,便聽得身後又有了人慢條斯理開口。
“什麽關系,諸位不都是心知肚明。有什麽不敢聊的?”
扇着風的兵本就熱得難受,這會兒火大更是憋了一肚子氣,“娘的,又是哪個不要命的,也別擾爺幾個乘涼,這府裏怎麽嘴碎的這麽多……”
兵煩悶不堪睜眼看了眼前一雙靴子,水青緞的料子瑩潤漂亮,打眼就不是個下人的東西。腦子一斷弦,擡首看了眼,才發現旁邊幾個弟兄早就跪在了地上,額頭貼緊着地,瑟瑟發抖。
“姚……姚大人!”兵吓得腿一軟,癱跪在地上!
“姚大人您大人大量恕罪啊!是小的們嘴賤,該……該打!該打!饒命啊姚大人,小的們再也不敢了!”
這幾個兵一邊自個兒扇着巴掌一邊磕頭求饒,倒是不手下留情,扇得是個啪啪作響,不知道的還以為這邊吆喝着做什麽戲。
姚十三悠閑搖着他那把象牙骨鶴羽扇,眼睛笑的眯成條縫,一彎眼輪擠得可生漂亮,也一并蹲下身去,慢悠悠說道:
“什麽關系随你們議,反正諸位不也得有個談資。只不過那孩子,可不由我養。”
“是!姚大人……不是,不是!咱再也不敢談了!不談了!”
“啊,差點忘了。我來是順路想告訴各位,将軍包了南市的瓜攤,擺在前廳了。這炎天暑月的,辛苦各位。”
姚十三安閑自得搖着扇看那幾個兵連滾帶爬從視線裏消失,才像六月天似的瞬息變了臉色。哪還有半分閑逸,全都成了焦灼暴躁,連搖扇的手都急了起來。
站了片刻,臉色發青大步沖進大堂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