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狼煙
桃月春山鳥啼,一場兩場細雨潤得滿城花紅柳綠,像是鋪了一層酥油清脆,又像是蓋了滿街的柔紗。
旁院桃花開得盛,被雨落了滿地花瓣,幾株生了綠葉的枝杈挾着花蜿蜒到牆裏頭,好似執拗的要告訴那沙塵滿地,梅色已敗後再無顏色的府邸,春已至。
春雷總是來得急,一道道赤金紫電割破濃雲暗夜,劈得是夜如白晝,屋瓦震栗。這般本是兇兆之召的驚雷,百姓們只看得心喜,直往雷公電母的供觀臺上擺滿蔬果高香,知是春雨降至,定又是個風調雨順豐收的一年。
深夜風疾,又是一道凄閃劃破漆黑,映得即便貼了黑紙的內屋一片紅彤,好似撩了一把大火,火光齊天。随即一陣驚天撼地的雷聲撕裂天幕的拉扯做聲,振聾發聩,勢頭大得像是百條神龍在空中厮殺一般。
顧望舒本是坐在桌邊看着燭心攣縮搖曳休息,那紅光耀眼炫目引得燭火闌珊,他猛然擡眼,露出一抹懼色,便來不及束好衣帶,推門而出。
紫紅電光,那不是普通的雷。
是天劫引雷。
顧望舒赫然擡頭望去,本是一片墨黑什麽都看不見的天空,在又一道紫電之後,借着電光閃過,層層摧城厚雲之下,西北空中隐隐可現一團巨大祝紅煞煙,其間黑霧滾滾,雷聲下似有惡鬼戾鳴哭嚎,不時爆出火焰金光乍現!
這團濃烈得肉眼可見已發祝紅的煞氣,只在驚雷時恍然現形,間歇停聲後又消失不見。此起彼伏,忽隐忽現,不禁讓人懷疑到底是不是自己眼睛被電閃晃花,才看到的幻覺。
顧望舒立在屋檐下,眯眼看了會兒,細閃不斷實在刺眼,只好低頭揉了揉眼,才看到艾葉不知何時起早已站在庭院中央,同樣擡頭看着那團時隐時現巨大煞氣。及小腿的長發與白袍在這暴雨欲來的狂風中翻騰烈響,像只随時裂空起飛,直奔九霄登天而去的白鳳。
雖然顧望舒明知艾葉不再會不辭而別,但此情此景還是不由得心髒縮緊。
“你快進來!”顧望舒在後面扯着嗓喊他。“雨就要來了!”
話音剛落,豆大的雨點毫無預示從天而降!大雨滂沱重擊在地面轟鳴灌耳,雨點濺成碎沫平地打出漣漪,如同天頃瀑布,無人可阻。
顧望舒驚慌中退了半步避開被狂風刮進來的雨水,卻見艾葉依舊一動不動的背對着他立在風雨中,擡頭望着那個煞氣顯過的位置。
狂風驟雨實在太大,他這只平日沐在雨中也不會濕身半毫,一抖便都幹了的艾葉豹,此時此刻卻早已是渾身濕透,長發扁趴在背上。
顧望舒叫喊不動他,只能拿上傘去接,艾葉聽到動作,才緩慢回身。長發成绺黏在臉上,即便遮擋大半視線,借着閃光也依舊能看到他黑葡萄一般的眼若流星。或許是在雨中睜不完全,總感覺藏着什麽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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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葉濕得像個落水狗,狼狽中隐約帶着些憐愛。看着顧望舒一路小跑在這大雨中擎傘過來,只一會兒衣角已然濕了個透,眼中還難掩責備之意。
白傘遮了頭頂的雨,可傘面不大擠不下兩個人,一左一右的肩膀都只能露在外面被雨淋着。
艾葉扭頭對他莫然一笑。
“不回去避雨發什麽楞,過後貓兒着了風寒,誰知道怎麽治!”
“妖門現了。”艾葉在他耳邊低喃。“老妖王的時間不多了,開始壓制不住了。九子奪位……大概真的一觸即發。”
原來由妖王之力鎮壓的妖門就在益州之上,并不是子虛烏有的傳說,如今親眼得見。
竟是真的。
那妖門後數萬計無意識無法主導的破碎妖祟,都是無處可歸被強行封印的饑渴邪煞。若洩露出來,毀得可不止人間一處,連天神都難止。
“我管他什麽妖門!”一道銀閃轟隆而過映得顧望舒面色青白,“妖祟來一個殺一個,來一群滅一群就是,更何況都還沒來,就已經擔心得站在這兒平白淋雨算什麽本事!”
顧望舒的聲音埋在鑼鼓喧天的雨聲中,嘲哳下依舊是藏不住的堅定無疑。艾葉聽得仔細,朝他露出個大大的笑,順勢攀上顧望舒撐傘的胳膊,把自己再往傘裏擠了擠。
笑說,“那一起走。”
翌日雨晴,暴雨連着天地都被沖刷了個幹淨。
顧望舒還在補覺,便被一陣強勁軍角聲驚醒。
清晨日常訓習的軍角總是低沉嚴肅,聲音不大但穿得幽遠,不太容易把睡着的人驚醒。可不知為何,今日似乎比以往高昂緊促了幾分,還連綿不斷一直響着,頗有要把這總鎮府蟄伏的野物都吹醒的勢頭。
很快吵吵鬧鬧的聲音在屋外響起,似乎是有人奔走疾跑。顧望舒覺得奇怪,便起身攏起趿拉靴子要去看個究竟,只是沒想到平時早就起的艾葉因為昨夜睡得晚,此刻也在地上睡得安穩打着輕鼾,被顧望舒一個不注意一腳正當踩在肚子上,腳下觸感柔軟吓了一跳,還險些拌摔。
艾葉疼得嗷嗚一聲驚醒直跳起來,差點一口咬掉面前停着的腳踝。犬牙都伸長呲到外邊來,喉嚨裏咕嚕咕嚕滾了半天聲,顧望舒可害怕再遭他咬,擺手連連後退。
“我不是故意的啊!誰知道你怎還睡着呢!對不住!”
艾葉虎視眈眈瞪了半天才控制住咬人的沖動,大聲一呸,又不敢撒氣。
他仰頭看着顧望舒那張清晨起來還帶着困意微腫的臉,挂滿頗有些手足無措的慌亂歉意,即便頭發松散衣衫不整,可緊實均勻不浮誇過壯的胸膛大半裸露在外。順着一張寬闊好看的肩線,視線放下到薄衫下隐隐可見的健勁窄腰,再到一雙光滑筆直肌肉線條流暢的長腿………
好誘/人啊……
艾葉反倒自己吞了口水,晨間身體例行的興奮搗得他腦門悶痛,不過好在過一會兒便會自行下去,只好瞥開眼,自願認栽。心想着的只有,可真好看。
我的,好看。
“外面怎麽這麽吵啊。”艾葉揉着發漲的太陽穴,怨聲說:“所以你才起來踩我的?”
貓貓狗狗熟睡之時若是被不小心踩了,無論因為什麽,它們那個一根筋的腦子只會認定你就是為了踩它們一腳才起的。
貓狗是這樣,顧望舒可沒想到大貓大狗也這樣。
果然貓貓狗狗就算活了幾千年,也都只還是貓貓狗狗。
“什麽叫特意起來踩你。”顧望舒嫌棄的嗤鼻。“我是要去看看外面怎麽回事。”
顧望舒剛推開門,正與門外一隊披了全甲帶着棕褐盔帽兵士擦肩而過,險些被撞在身上。
全甲寒鐵,撞在肉身上肯定會疼得要命。幸虧顧望舒躲身得快,可那群士兵卻面容嚴肅,走的急,連餘光都未分他一毫。
顧望舒驚愕之餘,目光所向遠方,搖煙四起。
“幹嘛呀!差點撞了人都不說聲對不起!走那麽快是趕着投胎?!”
艾葉在顧望舒後頭罵罵咧咧要沖出去讨說法,半只腳才踏出門檻就被顧望舒一巴掌捂住嘴扭着肩強塞回身後,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擒拿什麽妖物。
幸得那群兵士也沒空理他。紀律嚴明下的總鎮府兵士步伐急促卻能統一踏得一個音,任憑周圍是天崩地裂也能目不斜視,平日裏訓練有素在此時可是體現的完全,一隊過了,後面很快又跟上一隊。
艾葉被他堵得獠牙發酸,罵也罵不出聲,剛平白挨了一腳不說,這會兒又被這般擒着胳膊,肩胛都快被卸下來。
艾葉恨到暗想,自己終有一天會被顧望舒逼到自行磨了尖牙,不然早晚會有抑制不住一口咬斷他脖子的時候!
這世上怎會有人如此自然的放心把手塞進野獸口中的啊?
就算他對自己再是毫無防備,全身心的交付上認定自己不會傷他……顧望舒信得過他,可他自己信不過自己。
艾葉懊惱的在顧望舒手心裏嘆了口熱氣。本能這個東西,可不是他說控制就控制得住的。他知道自己就只有一根筋,認定一條路子走到底,撞了南牆頭破血流也不回頭,大不了撞碎自己再辟一條路出來。
想吃什麽便掘地三尺也要獵了,喜歡一個人便死皮賴臉的追了,狠一個人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
不行。艾葉又嘆了口氣,勸誡自己。我不能殺人,我是帶着兄長的期望要修仙的。
“看那。”
不知顧望舒是不是因為手裏被他連嘆兩口氣吹得濕熱難受,才勉強松開手,卻還按着艾葉肩頭怕他沖動出去打人。
艾葉倔着腰身把咬人的沖動狠勁往肚子裏咽,不明所意扭頭看去。
西邊遠處,濃煙堆成黑雲彌漫而來,像要吞噬天地,在這雨後碧波如洗,晴空萬裏的藍天中格外突兀。即便離得甚遠,他那靈敏的鼻子卻也依稀能聞到空氣中刺鼻的硫磺味,莫名還夾着惡臭,忍不住連打了幾個噴嚏。
“這……這是山火?”
艾葉瞪着雙銅鈴似的眼,揉着鼻子問。
“是狼煙。”
邊境的探子雨夜策馬跑了整夜,一人一馬被泥水濕得透徹,失溫耗得人奄奄一息。好在探子到達之前,自寅時起破曉燃起的狼煙目光剛剛可測,這曾為朝廷開疆破土戎馬一生的前護國軍将士們,早已整裝待發齊聚于城門之外,衆将領魚貫而入總鎮府內等候他們的将軍發號施令。
原本被打壓到安息生寧的蠻人軍隊,像群冬眠後初醒的毒蛇,忍辱負重熬過冬日後,饑餓難耐的毒牙鋒利,不知何由突然趁雨夜偷襲了邊陲十三個鎮子,燒殺搶掠,複仇似的屠城,不顧一切的掠奪。
大家都是久經戰場早已無所畏懼的兵士,即便是他們只有二十出頭的年輕小将軍,這個在沙場上出生,沐着敵軍血長大的馮漢廣,面對起一幫豹頭環眼,五大三粗紫髯如戟的部下,也是面不改色,像個天生的霸者,無人不服,個個尊從軍令言聽計從。
“狼煙?”
艾葉沒見過這東西,只是擰着眉被硫磺氣味沖得鼻腔辣疼,有時候對氣味太過敏也不是什麽完全的好事,所以他打定這狼煙肯定也意味不了什麽好事。
“大概是蠻人攻過來了。”
自打昨夜天劫紫電現世,妖門短暫忽現,翌日便是蠻人強攻。
僅僅幾個時辰而已,災禍不斷。顧望舒在不詳的預感中沉氣掐指捏卦,卦相卻是一片混亂,像是迷了層霧在面前。
或許是窺探天意,路阻且艱。
“沒時間看熱鬧,既然沒睡,就抄上你的法器跟我走!”
顧長卿着一身高功裝帶整齊,大步自顧望舒身邊跑過,看他這會兒難得大白天的醒着站在門前,當即停下腳步招呼身後一群十多名白衣道士跟着宋遠先行,目光如劍凜凜掃了眼他這副沒大睡醒的模樣,情況緊急沒空教訓拉扯,丢下句話就繼續向前奔。
顧望舒看能讓顧長卿一個做事有條不紊,從來不急不躁只求萬全的人這般緊急,定是出了什麽大事。來不及思考,回手把遮着陽的傘丢給艾葉,意思叫他舉着跟上,自己得騰出雙手,便跟着顧長卿跑邊整理起衣帶。
“出什麽事兒啊這麽急!”顧望舒跟在後頭一邊束發一邊喊着。
顧長卿聞聲向後瞥他一眼,本還以為他會以太困了不幹事拒絕,或衣冠不整需要收拾的理由不了了之,沒想到他這師弟什麽時候換了性子,不只像以往似的單顧自己周全,無意憂心萬民之事。但也到底沒誇半句出來,只做正經答話。
“昨夜不知因何緣由,突現小百條邪祟藏身于樓宇之間傷人奪魄!現在各處亂成一團,晚一時便會多丢幾條人命,沒時間耽擱!”
顧望舒帶着艾葉夾在顧長卿帶領的道士中跟着跑,道人身上總是配滿銅鈴法器,快步行進時撞擊作響,如甬鐘脆鳴,雜亂中清得人心。
途徑正院那闊達的演兵場時,全甲兵士早已擠了滿院。
顧望舒扭頭去邊跑邊看,馮漢廣一身棗紅光甲在陽光下反着灼目寒光,紅袍于風中吹得獵獵作響,頭上紅纓筆直挺立,像是将士們的鐵骨正氣,不肖曲折半分。年輕的臉上淩厲雄健,帶着視死如歸的狼目,家國疆土凜不可犯。
他見姚十三跪立在衆将領面前,低眉垂目似含清笑,接過馮漢廣令牌證物,這是要他在将軍出征間代領總鎮府執事的象征。
益州城不能沒了首,總鎮府還是需要人掌事,再是戰況緊急,也不能為了收複失地棄一城百姓于不顧。馮漢廣是下的死令,才逼得姚十三不許随軍,只可留在府中。
久經沙場的小将深知戰場的艱苦殘酷,如此弱不禁風的姚十三,他總會擔心還沒等到了地方給他出謀劃策的機會,怕是已經一命嗚呼。
“十三不能與将軍親征着實悵然。若是遇了麻煩,飛鴿傳書或是快馬加鞭的,不必猶豫,盡情使用十三就好。”姚十三小心将令牌納入懷中,才揚起張風姿卓越的臉,笑容如流風中四散清寡柳絮般輕柔易碎,語氣卻堅定得好比是面前小将軍在世上最堅實可靠的後盾。
“願将軍戰無不勝,平安歸來。”
“戰無不勝!平安歸來!”
諾大的演兵場上,數百人反複齊聲高呼,響徹益州城上空,是一場聲勢浩大的征程。
一隊人向前,一隊人向後。
一隊守家國,一隊定陰陽,卻皆是為護萬民蒼生,浴血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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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我:“寶子們,戀愛談得差不多了,是時候打打主線?”
主角團隊:“虧你還記得有主線這回事兒【鄙視】”
***
順便解釋一下“互攻”這件事情~
其實艾葉打一開始就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是下邊的
或者可以說他從表白示愛開始,純純出于真心喜歡,根本沒考慮過這個上上下下的問題。
不過第一次不想趁人之危,事出緊急又以為小妖怪是「第一次」而他又是發/情期的禽獸會受不了的,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後來第二次是知道小妖怪有「心理陰影」以後,他可再下不去手,舍不得。
所以各位,錯失第一次良機,遺恨萬年就是喔。
但是我們艾葉是個直腸子一根筋啊,他心心念念沒做成的事——
早晚會讓他成了的!
——還有59還在繼續更正努力施工,已經被扣下20多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