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祈願
“嘩”一聲紫電随巨響劃破晴空,一道金雷自九天而下,重重砸在破屋之上!頓時煙塵四起,迷繞人眼,鬼魅凄慘悲鳴不絕于耳!
連神仙都可誅的谪仙之術,區區一群邪祟,又豈能相提并論,定是瞬間灰飛煙滅,毫無寬恕!
艾葉被這突如其來的驚雷吓得一屁股跌在地上,待煙塵散盡,這破屋屋頂赫然徒留巨大洞口,月光傾灑而入,剛剛被天雷炸過之處是一片冒着煙的焦土殘碎。
他……他這是……引來了天雷?
剛這一式,若不是自己身上套着守護訣,怕也要跟這邪祟一起,燒成灰了吧!
艾葉連忙爬起身去看顧望舒,見他背對着自己立在月色下,一動不動的站了好久,才回過身來,攜一身清光溫雅,像是天庭派下的審判者,略帶自豪淺笑着對自己說:
“如何?這才一成力。”
艾葉驚得說不出話,只張個大嘴傻着。
想自己這千年來見過無數比肩天神的大妖,其間确有可與天神為敵的存在,但只憑一界凡人,怎能施行如此可怖的谪仙之術……
還能一副完好無損。
艾葉不由自主伸手過去,想去抓顧望舒身上的玉色光霧,好像那月光,是自他身上散出一般。
此時屋外忽然響起雜亂的腳步聲。
大概是剛剛一擊鬧出的聲勢太大,不是個聾子可都聽得到。艾葉下意識去拉顧望舒要跑,卻已然來不及,大門被一腳踹開,湧進滿屋的道士。
“妖孽!還不束手就…………擒?怎麽是你?”
顧長卿領着一大幫小道士,破邪出鞘,怔在門前。
顧望舒看清來的人是他,也稍稍驚了幾分,卻又慶幸不是剛剛那個不由分說就要他倆命的小将軍……至少不用被亂刀死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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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見啊,師哥。”
顧望舒尴尬的打了個招呼。畢竟上次見面,他可是那個持鞭掌刑絲毫沒有手下留情,非要了他命的人。哪怕來益州之前做了再多心理準備,這突然一見,心裏還是咯噔一下,惱怒難扼,恨意瘋長。
顧長卿草草看了眼前慘狀,剛剛破除的濃烈鬼煞氣息還殘留于此,不用想就知道他剛剛是經歷過怎樣的惡戰。
“這都是你幹的?你獨自?”顧長卿挑眼又看到一勁兒往他身後躲的艾葉,眉間又是一股子不解,提高音問:“你怎麽也在這兒?”
“你覺得除了我,還有誰能活着從這惡鬼堆兒裏出來。”顧望舒強壓恨意,冷冰冰回道。
又是一陣兵甲摩擦的疾步聲響,馮漢廣撐手一個跨步自牆頭躍進來,二話不說一把長刀搗向兩人!顧望舒還沒來得及張口,被艾葉往後扽了幾步,險些沒躲過去。顧長卿見狀趕忙攔在馮漢廣前面,恭敬垂身道:“小将軍且慢!這兩位不是敵,這是貧道之前提起過的師弟……他不是妖,反倒是,破了這益州城躲藏起來的百計邪祟,還望将軍刀下留人!”
馮漢廣聞言愣了半天,看了看這一片狼藉的,又看了看這兩位兩個長得不太像人的,迷惑中收了刀,還是有些不解,“那這都是……”
“我問你,你是來除邪的,為何要砸人攤子,強搶東西!”顧長卿指着顧望舒鼻子罵道:“我喊你是來惹事生非的嗎!”
艾葉在後邊躲着聽了,想還是該自己實話實說,說是為了幫顧望舒排解心結,暢快一次,大不了罪過都攬自己身上,也不至于讓顧望舒跟着受罰,反正事也都是自己惹的。剛想從顧望舒身後出來,卻被他悄悄擋了回去。
“我們沒惹事。”顧望舒清清嗓搶了先,眼神飄忽幾番回到顧長卿身上,挺前一步揚出個大言不慚的臉,道:“我們那是在……在追邪祟!不小心碰倒的!才沒有刻意去砸!你看,這不是都追到他們老窩來了不說,還差點把自己搭進去!”
艾葉在身後撲哧笑了出聲。
小妖怪這會兒還學會扯謊了。
馮漢廣聽了立馬是恍然大悟,将刀背回身上一個軍禮半跪在地上,身後一群兵士見他們将軍跪,也趕緊齊刷刷跪了一片,甲胄摩擦鐵聲清脆,弄得顧望舒都有些腳步發虛。
“是在下魯莽,沖撞了先生,不知先生是在為益州百姓舍命相助,反倒把先生當成妖賊,實在是慚愧,對不住,漢廣在這裏給先生賠禮道歉了!”
“沒……沒事,都是小事,不足挂齒,将軍快起來,我可受不了您這大禮!”顧望舒趕緊扶了他起來,悻悻的笑着再退回艾葉旁邊,多少有些不知所措,起碼站到他旁邊還能安心些許。
“你什麽時候到的,怎麽不先通知我一聲,鬧這麽大動靜,不怪馮将軍誤會。”
顧長卿瞥了兩人一眼,語氣中依舊是帶着責備。
“就幾個時辰之前。”顧望舒不甘示弱,他只要是和顧長卿對峙,便絕對是冒不出什麽好話。“上元佳節的,還不許我們逛一逛?一來就要去看你那張臭臉,掃不掃興。”
“不懂規矩!”顧長卿罵道。“我看你就是欠罰,被馮将軍這般追殺都是活該應得!你……嗯?”
顧長卿話說一半,忽然駐了聲,眼神突變驚愕。
“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麽事!看見你就頭疼算嗎!我……!”
顧望舒剛回嘴,忽然覺得自己鼻腔一熱,好像是有鼻涕流了出來。随手一抹,怎麽還粘稠稠的,低頭一看。
手上紅了一片。
竟是血!
不知何時溢出的鼻血,自他冰山似的雪白鼻尖流下兩串刺眼的紅,嘀嗒落在塵埃滿地上,融進泥土中去,只留暗痕。
顧望舒慌忙仰起頭來,捂住鼻子,可此舉并未能阻止鼻血湧出,反倒順勢倒流進口腔,頓時口中一片鹹腥,嗆得他上不來氣,狼狽的連聲咳喘!
糟糕……還是不行。
果然逆天行事,與自身修為無關,反噬只是必然。
顧望舒背過身去不想讓人看到自己這副模樣,即便是仰着頭,血依舊止不住順着指縫染了滿手,在他那白得與月光同源的手指上,再到小臂,留下道道觸目驚心的蜿蜒血痕。
“你是傷到哪兒了?怎麽不說!”站在他身後的艾葉正目睹了這一幕,一下慌了神,表面上看着他毫發無傷,張皇失措間用手不停在顧望舒身上到處摸索檢查,章法全無的亂拍,就想看他到底是哪不對勁。
顧望舒此時被血堵着鼻腔張不開口,怎麽躲身都還是被艾葉抓回來搜查,連頭發都要掀起來看看擋住的地方有沒有傷。顧望舒終是被他擺弄得忍不住,硬将流進口中堵着的血強吞了下去,大吼一聲:“別碰我!”
他一狠勁把艾葉推了個跟鬥再跌回地上,罵:“要你管!”
說罷掌心推出股勁氣,将門前堵個水洩不通的人群強行劈了條路出,衆目睽睽之下奪門而出。
他這突如其來的脾氣讓坐在地上的艾葉一臉糊塗,可心裏總歸擔心着他到底哪裏受了傷,來不及思索便爬起來要去追,才起身跑出沒幾步,就被顧長卿一把拽住。
“別追了,讓他自己靜靜。”
“可是他受傷了啊!”艾葉語氣中全是焦急。“你不想管就罷了,我若也不顧,誰還能念他!”
“你看他跑得那麽麻利,多半是沒什麽事。”顧長卿手下用力抓着艾葉,寡然冷靜道:
“他一個打小死好面子,生性好強的人,你這時非要像哄個栽了跟頭的學步孩子似的關心,反而只會讓他更心煩意亂。倒不如随他去。”
艾葉眼中一震,回轉着的是不甘,或是擔憂。夜風順着掀開的房頂灌入,吹得心亂如麻。
“倒是你。”顧長卿把艾葉拽至面前,目光如炬似拷問一般問道:“你竟一路跟他來了這兒?認真?”
“不然呢。依你看的我,像假的嗎。”
艾葉垂目避開顧長卿逼迫似的眼神,讪讪笑道。
“瘋了。我看你是真瘋!”
“光這一日就不止你一個說我瘋了呢。”艾葉舔咬着幹巴的下唇,眼中深藏些許從未示人的陰郁,卻又微微翹起嘴角,重新擡頭對上顧長卿難測神色,道:
“我再瘋,也比不上您瘋。只不過順從本心,想做就做,想走就走罷了。世事無常,誰又能知道明日是個什麽天,會遇上什麽事,會不會留什麽憾。你們凡人啊,才是心口不一,躊躇不決,窩囊得很!”
***
護城河水恬靜淡然的流淌着,益州的冬還沒到冰封湖河的程度,水面波瀾不驚的倒映着萬千華彩,是高潮之後意猶未盡的煙花餘韻,和漫天橙光燈河。
光暈被水波扭曲,綿延而下,流向着未知的盡頭,帶走人間夙願,愁思,就像是下一瞬不知會被水波割成什麽模樣的倒影一般,如此平和的背後,是連奇門遁甲,陰陽六十四卦都預測不到的未來。
鵲岚橋上行人如潮,來來往往,喜笑顏開。唯有顧望舒一人停在這人潮之外,伫立在橋邊低頭望着水面,看自己的倒影與背後天燈光河相融織影,似一幅天地畫卷,是他還存在于這人間的證據。
他什麽都沒想,只是放空着看得入神到忘記眨眼,直到眼前景物虛化成拉扯的色帶,模糊不清,才眨了眨眼,揚起頭眺望天蒼穹。
真的有這麽多願望嗎。他想。
人們将心願以筆寄思于天燈之上,再将其放飛,希望它可以帶着願望升至九天,随風飄蕩,彩鸾銜願,直達神的身邊。每一個升成依稀難辨的光點,都是一個虔誠的願。
求姻緣,求平安,求健康,求仕途,求幸福,求美滿。
這漫天,成千上萬。
顧望舒将裘衣領子豎高,不叫寒風侵襲,輕輕吐的一口氣化作團白煙,飄渺着散去。他穿着黑衣,即便是髒了血,哪怕是被浸透,他人也輕易看不出。
幸好只是流了鼻血,沒一會兒就止得住。
真的不能逆天而行嗎,他站在那,心生不甘。老天賜自己一條最坎坷,最苦最難走的路,卻只要自己逆來順受,要這條連自己都活不好的命,去為容不下他的人間斬妖除魔,替天行道,還強行給了他無上的天賦與才能……憑什麽啊。
憑什麽自己悟得了天書,卻又要以陽壽為引才能用。
顧望舒越想越不忿。
——“你想放嗎?”
顧望舒聞聲轉頭。艾葉不知何時起已經站到了他旁邊,與他一起擡頭茫然望遠。
艾葉總是無聲無息的,像個鬼魅似的輕盈,腳步無聲。他沒有提剛剛的事,只是問了一句。你也想放天燈嗎。
“我又沒有心願,放它做什麽。”
“我有。”艾葉笑着看向顧望舒,說:“你陪我放可好?”
顧望舒瞧着他跑去不遠的小攤上,好一陣交涉才不至于把攤主吓得棄攤而逃。這次是真的給了銅板,從老板顫顫巍巍的手裏換的天燈,隔着老遠,人頭攢動之後,欣喜的沖他擺着手中天燈和毛筆,笑得好看。
“你不寫,那我寫了?”
艾葉抱着個燈随人潮擁擠到他身邊,把天燈放在地上,蹲下去趴在上面筆杆飛快的專注認真寫了幾行字後,舉到顧望舒面前給他看。
顧望舒以為按他的性子,寫的心願定是什麽,希望自己能接受他的心意,希望自己少罵點他,希望頓頓有兔子吃,希望每天都能粘着自己之類的,油嘴滑舌胸無點墨之詞。
卻在對上眼的一瞬躊遲。
“願人世安平,無災無難,世事祥寧,吉慶有餘,天官賜福……”
顧望舒呢喃着念了出來。
“你的願望……是這個?”顧望舒極為疑惑道:“你一個妖,祈什麽人間安寧?”
艾葉神秘傲笑,湊到顧望舒面前,像是說悄悄話一樣攏起他的耳朵說道:
“因為只有人間安寧了,你才不用為了他們出生入死,成天走在刀尖火海上。我便也不用……”
“不用什麽?”
“不用再擔憂自己的生死,回到以往的生活,帶你回家,去看我生長的地方,帶你見我哥。”
顧望舒還是不解。人間安寧與他的生死,和他的被迫離家到底有什麽關系。
“我其實并不想求天官賜福的,”艾葉說,“因為我現在走的這條路啊,就是在逆天改命,是在與天數為敵。這三界之上,乃至妖界,都沒人祝福,沒人賜福于我,甚至處處想置我于死地。這個心願,只有你願聽,只有你能陪我實現,所以這天燈,只能是你陪我放。”
艾葉說着,劃開火匣,點燃燈芯紅燭,與顧望舒一并扶起四角,舉過頭頂,看着那些濃墨字願,在火光下盈盈發亮。
艾葉隔着火光,雙眸晶亮朝向他。
“小妖怪,不如,你就做那個為我賜福的天官吧。”
微風拂起,兩人松開了手,在這拱形雕欄的鵲岚橋中心,送天燈緩緩升向墨藍色長空,無遮攔的,越飛越遠,越來越小,直到與無數夙願組成的星河融為一體,難辨其一。
“好。”顧望舒目光遠眺,呢喃應他。
“我陪你一起,逆天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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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