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藕絲
顧望舒從下山的馬道上策馬揚鞭,大氅裹得緊。漸行漸黑的山路上将光影抛灑在身後,兩側林場樹影倒退,他跑在夜色裏,像是挾着黑夜,追逐破雲而出的月。
等他到了花滿樓門前,天已經全黑了。
他沒心思回應門前小厮與姑娘們的笑臉相應虛情假意,只是随他們牽走自己的馬,沉着氣剛走沒幾步,就被門前一個媽媽給攔下。那女人眼角發媚的從上至下掃了他一遍,若有所思地問了:“是顧公子嗎?”
頭回聽人叫他公子,多少還有些不适應。顧望舒緊着眉頭反問:“你認識我?”
“哪有,今兒個是蘇盟主包了場子,特意叫我在門前等位白發的公子。這不,除了您還能有誰?”
包場?顧望舒原地遲疑了一下,腦子裏只掠過一個想法,做劍宗盟主這麽賺錢的嗎?
他擡眼看了看那被春燈照得通明的招牌,華麗妖冶,就差把“窮奢極欲”四個大字刻在門板上。才大步走進去,身邊便圍上來一大群丫頭。
窯子他是第一次進,突然就被圍了個仔細,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連連躲着身退着走,不知所措,就聽那頭傳來個聲音,
“行啦,你們就放開他吧,沒見公子對你們都沒興趣嗎?”
顧望舒從人群中抻着脖子往外瞧,看到蘇東衡倚在闌幹上,長劍在側,手裏握着酒壺,好一幅浪蕩潇灑江湖氣派,微微低頭湊到扶在他懷裏的窈窕姑娘耳邊低語些什麽,就看她嬉笑着瞥開眼,往自己這邊瞄了瞄,笑得燦爛,招呼起圍緊着自己的丫頭碎步退到一旁。
顧望舒這才勉強透出口氣。花滿樓內是處處莺歌燕舞,桃色绫綢扯了滿屋,胭脂粉香和迷情亂意的燃香混在一起刺鼻不堪,嗆得厲害,忍不住掩了口鼻,不過四下掃眼環視一圈,注意得到蘇東衡并不是獨自赴會,分明包場,可樓內四處的小桌上還坐着不少佩劍的俠士。
“阿舒,愣着幹嘛,還不快坐。”蘇東衡撩起後擺跨坐椅上,招呼旁邊姑娘擺了壺酒在對面。“你我兄弟十年未見,要聊的可不少。我這漫漫長夜,揮金如土,可都留給你了?”
顧望舒不動聲色的坐下,看姑娘瞄着眼往自己面前酒盞中倒上透明晶盈的佳釀,卻絲毫不感興趣,只擡眼對上蘇東衡。
“我不打算留那麽久。”顧望舒努力持着定性,語氣冷淡講道。“想問的問了,我就走。不打攪蘇盟主與江湖朋友,各路俠士良夜。”
蘇東衡晃起手中酒盞,俊貴的臉上露出個表意不明的笑,道:“阿舒啊,為何突然對我如此冷漠,久別重逢的,可叫我好生失難過。怎麽,着急回去給家裏的小獸投食啊?”
“我冷漠?難道蘇盟主你自己心裏沒點分寸嗎?”顧望舒努力遏制着內心極憤,拳頭在桌下捏得緊。“還有,我來此也是要與您說明,艾葉不是個玩物走獸,他是我的朋友,煩請不要再如此這般折辱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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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心裏應有分寸?”蘇東衡也似乎并不在意的将酒一飲而盡,問:“因為什麽,是因為那日的事?還是說我的不辭而別?”
他探身過去,眼神炙熱卻先憐憫的,伸出一根手指繞住顧望舒垂在胸前的一把銀絲,沉聲笑道:“你不說我怎麽知道。倒是我們小阿舒這麽多年不見,性子和身子都硬朗許多啊,我就知道你定是個奇才。”
話音剛落,蘇東衡忽然手下發力,攥住手指下那把頭發把顧望舒硬扽了過來!
顧望舒毫無防備的受不住痛,直直被他拽起來扯到臉前,忽然黯了臉色。
“不乖了,嗯?當初是我教你使劍護身,教你如何不受人欺,拉你出那地獄苦海的,不是說好了一輩子對我感恩戴德嗎?當年也是我問你要不要跟我走,你自己說的不!可不是我丢下你不管!怎麽這才短短十年而已,翻臉不認人,還怪罪起我來了?”
蘇東衡還是一張沉穩霸氣的臉,看似不動聲色雅正端然,卻響亮而無恐的對眼前人講出這些幾乎是威脅逼迫的話。顧望舒牙關咬得發抖,竟一狠心揚手閃出道銀光法刃斬斷在他中繞死的那股發絲,腳踏在桌沿上一個後翻躍了出去!
成股斷發揚灑在兩人之間,紛紛落在桌上,地上,甚至是剛沏滿的酒盞之中,像是落了洋洋場雪,亦像是割斷的綿連藕絲。
蘇東衡頗為震驚地看着手裏一截斷發,又擡頭看了看不遠處似有慌亂卻目光堅定的顧望舒,終于将眼中深藏怒意展露無遺。
“你可真讓我失望啊小阿舒,難不成,你是在為那日之事耿耿于懷?”
“蘇盟主……您明知故問,我那年才不過十四!我能知道什麽,我只知道是你在逼我,我曾最信任最感激的人到頭來還不是和衆人一樣,只把我當做個新奇的東西!有過之無不及!”
“真是寒心。”蘇東衡聽不慣他怨婦一般吵擾,從桌旁繞出去,松開手像洩沙一般的将手中銀絲撒了滿地,緩步走到他面前。顧望舒向後瞥眼,似乎能感受到身後也有持劍人正在逼近,警惕是一分都不敢松懈。
蘇東衡負手被身,洪聲訓斥道:
“小阿舒。我可是你的授業恩師,是你的恩人!你平白受了我那麽多真心的好,別說那一次,我就是想要你的命,你都應該二話不說,當場自刎在此以表忠義!何來在這裏對我所作所為質問遲疑的資格!”
“你騙人!”顧望舒被逼得渾身不堪,蘇東衡故意去挑起他那些難言慘烈的回憶,連曾經手把手教他習劍的唯一溫情記憶也被染上層灰,只能強撐精神,不被恐懼吞噬地嘶聲喊着!
“蘇東衡,你就是在騙我!有人告訴過我,若是有人真心對你好,哪怕他用自己的命去換我的命,都是在所不辭求之不得!荊軻死知己,一心一意的人,從不需求什麽回報!”
“哈……”蘇東衡自嘴角洩出一聲笑來,而後“哈哈哈哈哈哈”大笑不停,一手撐腰,舉杯飲盡杯酒,“呸”一聲吐出剛剛斬落酒盞中的發絲,笑得顧望舒脊背發涼,沒頭沒續,不由再退一步。
就是再無畏無懼,剛愎自用的一個人,總還是會有個從骨子裏就帶着膽怯與忌憚的事和人。
如果将這兩者混在一起,那正是面前這個狂笑着的人,與眼下場景。
“小阿舒,原來你是真的長大了啊。”蘇東衡大笑着招呼他坐下,仿佛适才怒言争吵都是平平而過,說:“好,之前的事就算衡哥不對,是衡哥對不住你,沒在意你的心思想法。”他将顧望舒位置上的酒盞向前一推,再跨步坐下,臉上盡是江湖人的灑脫曠達,甚叫人看不出當下究竟誰為正反,誰才是那無理取鬧之人。
“我又怎會舍得要你的命啊?玩笑而已,勿要當真。你先坐,我還有份見面禮要送你。”
顧望舒雖有三分猶豫,不過餘光瞥見身後持劍人群沒再逼近,他也不想把事鬧大,深知自己是處身威脅之中,也還是聽了話坐回座位。
他對眼前這英姿偉岸,卻又暗藏兇險的男人的情感真是交織得過于複雜。究竟是喜是恨,是恩是怨,他除了一味逃避,終是找不出答案。
他給自己帶來過太多,也改變了太多。複雜到如果人生重活一次,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該不該接過他當年遞來的那把劍。
正如那年秋風秋雨,獨坐門前的少年茫然望月,心裏空落落的藏着刺,疼得可比渾身傷痕累累還要折磨。
他不止一次想過去死。
直到蘇東衡委身坐下,把自己的桂魄抽出來端詳幾分,重新換了個角度塞進自己手裏。
告訴他其實你可以,放肆去恨一次的。
世道待你不公,不留容身之地,那便自己殺出一條路來。
……
蘇東衡撚起桌上一根銀絲,夾在指間随意搓了搓,與身旁侍從道了句:“去把阿娟帶上來。”
顧望舒無心吃酒,也無心受蘇東衡什麽禮物,只想着怎樣他才能快些放他從這龍潭虎穴中出去。他此次前來赴約的目的只有兩個,一是想問他當年不辭而別的緣由,二是想釋明他與艾葉的關系,他并不是個玩物。
可那緣由,怕是不說也可會意了。
此刻卻也忽然釋懷,知與不知有何不同呢。
反正這些往事,如今已然不重要了。又或許,已經明了答案。
他是個有血有肉,有心,也會疼的人,不是個木頭做的玩物。
沉思之際,被一陣鎖鏈碰撞嘩啦聲吵醒。顧望舒回頭看去,登時像見了什麽羅剎惡鬼一般驚恐睜圓大眼!
那是一個淺金發色的瘦弱少年,畏畏縮縮的在淩亂額發縫隙中露出抹膽怯恐慌的墨灰色鳳眼,皮膚白得發粉。他太瘦小了,以至于分辨不清究竟多大年歲,可更讓他震驚觳觫的是,少年那細弱得仿佛一折就斷的脖頸上,還死死扣着個鐵鎖,拖着手臂粗鐵鏈與拳頭大小的鐵球,沉得他幾乎走不動路,拖着個腳艱難前行。
這男孩也是個月人!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要……
男孩走到蘇東衡面前,顫顫巍巍卻又極度服從的跪下,頭埋得很深。
“喜歡嗎,阿舒?想尋一個與你同病相憐的可不容易,我可是花了不少銀子才從黑市買的。”蘇東衡像是看個家寵一般睥睨着男孩,俯身下去撩起男孩金發,和顧望舒說着。
“他沒你純,可比你乖。”
說完,捏着下巴擡起男孩的臉,将他掰向顧望舒那邊。
男孩一臉驚恐,灰色瞳仁中噙着淚水,視線撞上顧望舒的一瞬明顯遲疑住,再是渾濁惶然複雜的不可思議。
“月人自嬰童時期不是被做詛咒妖嬰抛棄,餓死,燒死,再就是賣與黑市給富人們做玩物,能有幾個像你似的平安無事長大?阿娟就是自小被人當家寵養的,我想你也只是聽說過這般事跡,卻沒見過,這次便叫你見見。”
顧望舒看那男孩瞠目結舌地看着自己,張了張嘴好像要說什麽,卻又發不出聲。或許在那孩子的世界裏,他早就認定自己與常人不同,自己就是個供人玩弄取樂的物件,和他一齊長大的月人無論男女,都是這樣的,天經地義,怎麽會……
那種毛骨悚然的寒意與恐懼自腳底漫過大腦,一片空白,顧望舒甚至能聽到自己心跳咚咚的聲音,震耳欲聾,幾欲逼瘋。
樓臺歌舞升平,進了耳中卻似鬼魅怨曲,他待不下去了,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蘇東衡!!!”顧望舒幾近崩潰的嘶喊起來,“你這是何意!你是想告訴我,如果當年我一時受了你的蠱惑答應和你走,就會落得這般下場嗎!”
他渾身顫抖,呼吸困難,內氣蕩得兇猛,每喘一口氣都是鑽心的痛!再也看不下那男孩一眼,閉上眼都是男孩絕望失神又怯懦的眼,仿佛那個被鐵鏈拴着的人是他,是他的臉!是他自己!
是他蘇東衡用了一條無形的鐵鎖,鎖了他十年!
再也不敢與人交心,将自己囚禁在心牢之中,愚蠢又自閉地恨天恨地,恨世道,恨衆人,再不願行走于白日,不喜受人眼色,也不再接受他人的關愛……
或許真的像艾葉說的那樣,路人其實并沒有真的在意過自己,也并未暗地嘲諷戲弄,到頭來都是自己心魔作,嘲哳混沌,或許真的有很多人都努力去愛護關心過他,卻統統被自己封閉地拒之門外……一切都是他自己以為的,都是他太過敏感……
“蘇東衡,你放我走吧,我待不下去了……你放了我……放過我……”
顧望舒極其痛苦的阖上眼,難忍發出聲聲懇求。
“我哪有這個意思,我還以為你看到同族會開心呢。”蘇東衡悄然得意一笑,又平淡遮掩過去。
“既然阿舒這麽不想留,那至少也要把酒喝完再走吧,這可是我好不容易弄到的上好杭城秋露白……”
“……嗯?”
顧望舒未待他說完話,一把撈起桌上自己面前的玉質酒壺,掀開蓋子一飲而盡!
他将酒壺倒過來甩了甩,一滴未流,付之癡笑,啪嚓一聲把那玉壺摔個稀碎!
“我現在可以走了嗎。”
蘇東衡臉上露出異色,似笑非笑的,并未應答,只是含眉看了他半會兒……
“我本以為你不會喝的?至多一杯,誰知你竟然……幹了一壺?”
顧望舒顯然沒明白他的意思。
須臾片刻,忽然腦子裏嗡的一聲炸開,一陣天旋地轉,難以言表的燥熱炙火自心而起,瞬間虛脫一般冷汗直流!
這……這是……是酒喝的太急了嗎……?
又一陣疾火攻心,頭痛欲裂,腿也開始發軟,心頭忽然發酸,趕忙伸手撐住欄杆才不至于摔倒,這感覺……這是……
情花毒!
“蘇東衡,你這般卑鄙,你……!”
“阿舒啊,又不是第一次了,你這麽吃驚做什麽。”蘇東衡這才撕開良人面具,徹底露出禽獸本性,獰笑着向他走來,揮手叫身後衆人堵了退路。“我怕你只願喝下一杯,所以下得量猛了些,誰成想你……!”
“你別過來!你們別過來!!!”
顧望舒死咬嘴唇讓自己保持清醒,看到一層層利劍出鞘圍上自己的人,顧不得什麽不能對普通人施法術的規矩不規矩,手臂一揮引一道強力法術,似一波巨浪将衆人與桌椅一齊統統掀翻在地!
趁這個空檔,反手以真氣壓住自己幾個大穴,暫且保證燥氣一時不在體內四處亂串好維持清醒動作,不至于現在就昏死過去後,不顧一切沖向窗戶!
顧望舒好像突然想到什麽似的,從窗戶躍出之前,回頭看了一眼那個跪在地上唯剩惶恐的男孩。
可惜現在自顧不暇,沒有能力帶他一起逃出去。
你等着……哥哥往後一定會找機會……
“阿舒!你服的情花毒量太大,若是就這麽走了,沒有解藥又無法宣洩,怕是要欲/火攻心,爆體而亡啊!你當真确定要走?”
蘇東衡也被他那一招震得一時爬不起來,便在後面大喊。
可顧望舒哪顧得那麽多,他只想逃,哪怕是死,也不要死在他面前。
“追啊?都愣着幹嘛!”蘇東衡好半天才翻身站起,當即沖着手下罵道。
門口小厮見二層直直跳下個人來,滾到地上奔自己就來,吓得半死,還沒等說話就被他那滾燙的手抓得死,急聲問:“馬呢?我馬呢!!!”
“在……在後頭,我這就給您牽來……”
“不用了!我自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