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相峙
自高德一家入了這益州,閑來無事時間過得也便是飛快,一晃三個多月都過去了,那修繕中的知州府也可算是在前月竣工,高德可是一刻都不想耽擱的隔日便帶着家眷搬了進去。
這位年過不惑的大人早就受夠了那總鎮府裏成日雞都還沒鳴,便開始呼號直叫光着膀子的臭男人練兵聲,遍地黃土連吃個飯都會硌牙,再不就是不知道什麽時候冒出來條毒蛇跟你打個照面。其實說起自己受點苦還好,主要還是擔心他那養尊處優的女兒高棠棠,她可曾是皇城出了名的大家閨秀,聰明伶俐招人喜歡,不乏各家大戶在還是個娃娃的時候提親的隊就已經排出幾裏去。只是自己舍不得,才從未應過一家。
照如今,還是得連累這孩子跟自己一起受苦。
誰知比起自己,棠棠似乎更适應這裏的生活。小少女沒什麽心思,平日裏還會跑到演武場給兵士哥哥們遞茶水,送小食,講些皇城見識的,還深受這群沒怎麽見過姑娘的大男人歡迎。這聽聞父親說終于能搬出去了,竟然有些小不舍,臨走之前非要去見馮小将軍送上自己繡的荷包來表示感謝。
這可惹得高德更加毛骨悚然起來,生怕他這什麽都不懂的千金寶貝是對那披着張人皮的惡獸将軍有什麽別的心思,可以說是連夜收拾行李跟那逃跑的沒什麽差別。
馮漢廣起先沒覺得有什麽特別的,不就是走了一夥兒客卿,誰知當天就覺得有些空虛,畢竟府上唯一的小丫頭不在了,缺了點什麽銀鈴般的笑聲和唯一的人情味,還真可惜了點,甚至開始盤算着要不要弄些小丫鬟回來。
另一方面,高德回了府就可以交接公事,自己這忽然閑了下來,還有些無所适從,閑來無事,就在屋裏盤上腿抛起铠甲光來。
姚十三慢悠悠走到他旁邊坐下,見他的小将軍無聊着,幫他遞着砂紙,順帶了句,“将軍該不會是想着高家那個小姑娘吧?”
馮漢廣悶着頭忙活,聽他這一問先是一愣,而後将砂紙扔進水盆裏,問:“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姚十三有些嗔着笑道:“她繡的荷包就放在桌上,不是在想她,難不成還是在想我?”
馮漢廣才意識到姚十三這是有些吃了醋,嗤的笑出聲,看着姚十三那張清水似的柔情臉,素正爾雅,連帶着些愠氣都是波瀾不驚,山溫水軟的,道:“鬓花真好看,哪兒來的?”
“早上見別院紅梅開的好看,随手摘的。”姚十三摸摸自己耳邊鬓花柔聲回他,但還是聰明的沒叫他轉走話題,回嘴道:“小将軍到底在想些什麽,這麽入神。”
別院的紅梅還是三年前他帶了姚十三入府時,覺得總鎮府裏光禿,沒東西襯得上他清雅淡麗的品味,特意命人移來種的。果不其然,入了冬,紅梅花期一盛,似火燃雪,成日飛沙走石,到處黃土色的總鎮府仿佛都生了人間靈韻。
“在想要不要招幾個靈巧點的丫鬟進來。”馮漢廣撈過姚十三環在懷裏,他這久經沙場的的身子精壯寬大得很,相比之下姚十三就像是個迎風就倒的贏弱小偶,好像再使點力氣就要折了。
“想這總鎮府裏都是些滿身臭汗,張嘴黃腔的大老爺們,都沒個人能陪你散散心,聊聊天的。”
姚十三啧了聲,惱氣的使了渾身的力氣才勉強把馮漢廣推開些,不悅道:“小将軍知道我不想要這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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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這個呢?”馮漢廣笑着任他推搡着自己也沒推出多遠,變戲法似的在身後掏出一把小劍。這小劍也就比一掌長不出多少,卻是做工極其精致華麗,鞘身和劍柄上雕刻着精細的雲紋獸型,還鑲嵌着數顆玉石彩寶,光看着就價值不菲尊貴非凡。
“輕便好上手,拿去護身,适合你。”
姚十三難掩驚訝的接手過來審視一眼,說:“可不是益州或西域的紋樣。奇石異彩,這麽貴重的東西,小将軍從哪兒弄到的?”
“托皇城認識的武器商,按你的手掌尺寸打的。”馮漢廣倒像是說件常事一般娓娓。“寫信給清虛觀的時候,拜托了顧道長順路帶來的,畢竟這一年到頭,也沒幾個從京畿那邊來的熟人,就只能麻煩人家了。”
姚十三受寵若驚的将小劍握在手裏,只肖輕輕一拔,就聽得鐵器铮鳴,銀光如月鋒利無比,還真是照着自己尺寸打的,握起來格外合手。連忙欣喜收進懷裏,平日波瀾不驚,青黑晶亮的杏眼眸子裏,甚是帶有些調笑看着馮漢廣,說:“這小東西看起來太貴重,就小将軍你那些俸祿,可惜了。”
“說什麽傻話。”馮漢廣啪的一掌拍上姚十三的額頭,手勁沒什麽輕重害得他一仰,好險是在懷裏,才沒栽下去。
“可惜什麽,沒有你就沒有現在的我,稍微多花些銀子在你身上怎麽了?”
姚十三聽到這,倒也沒再說什麽,不過是往馮漢廣懷裏窩了幾分,軟腰似水,着實惹人喜歡。只蹭了一小會兒,惹得馮漢廣心裏起火,剛想按他下去,忽然見姚十三不識趣地擡頭,眨着眼問他:
“顧先生來了也有一段時日了,見他每日都忙得見不到人,就沒什麽我們幫的上的地方?”
馮漢廣把手旁的甲子推開些,裏衣敞着口銅色胸肌若隐若現,把他往身上坐了坐,說道:“有是有,這事倒不用你管。”
姚十三極為無奈的笑了笑,挪了挪位置,道:“這青天白日的,就這麽心急,不能等到晚上?”
“不行。”馮漢廣帶着濁音沉聲而言,眼神帶着獵人圍獸時的危險。
“今晚我不在府,要同那位顧道長出去辦事。”
姚十三是個聰明人,益州城有宵禁,非要是大晚上才能辦的事,不必細思都知道是去哪兒辦。立刻成了不悅,手撐着地從他臂彎底下縮了出來站到一邊。
“你既能和那位道長一起去,就不能帶上我?”
馮漢廣聽了,眉頭緊皺,壓了嗓道:“你明知我們要去哪兒,還要跟?”
“我怎麽就去不得?”姚十三在他面前只顯得弱不經風的小身板也不退縮半分的,“我也是個男人,那種地方,有何不行?”
“胡鬧!”馮漢廣只肖一拽便硬是将他生生摔在地上,咚地一聲,光聽聲都摔得不輕。
“何時學會忤逆我了?給了你個名分就沒了邊?”
姚十三被摔的一口氣上不來,眼裏含淚,死命捶着馮漢廣胸口掙紮大喊放開,誰知身上這人硬的跟塊石頭一樣推也推不動,捶起來疼的也只有自己的拳頭,連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就被死死鉗住雙臂舉過頭頂,哪還有什麽反抗的力氣?
屈辱奪眶而出,卻也絲毫沒有動搖馮漢廣的善心,反倒像懲罰似的是更用起力起,話到嘴邊都變成悲喊。
畢竟是白日裏,府上人來人往的,叫得聲大了必定引人耳目,馮漢廣随手扯過身邊的拭布就塞進姚十三嘴裏,壓住口舌只剩下嗚咽。
拭布的苦味浸入嘴裏,連衣物都沒褪,馮漢廣身上的粗布磨得他生疼,整個人都像要被撕成兩半一樣疼得要命,難受得要死,卻還喊不出聲,只聽得見他大喝斥責自己,喊:“敢與我說不了?一個為奴的人,寵得厲害便忘了底線!”
如此恥辱,卻只能引得姚十三無聲的流淚。
他沒辦法。
是啊,他就是個被他買回來的奴,為他做了再多事,謀了再多的利,求得了個軍師的名分,可骨子裏的賤氣,就是永遠都磨滅不掉。
馮漢廣曾經再是不堪,也還是個失意的将門之。他是什麽,他不過就是個自小被賣進蜂巢取悅男人的小官罷了。他再怎麽寵着自己,歸結到底不過都是取悅于他自己罷了。
這般想着,姚十三只覺得自己痛得更厲害,不僅是身上,更是心裏。
更何況馮漢廣這人從未學過如何去疼愛一個人,在他這二十餘年的人生裏,只知道自己生來便要征服一切,戰場上下,人生水火。無論是下屬,敵人,或是愛人
喜怒無常,也是常态。
馮漢廣見身下的人放棄掙紮順應起來,便扯下他嘴裏塞的布,狠聲問:“還去嗎?”
“去……我要去……!”姚十三咬着唇斷斷續續擠出話來。“将軍去哪兒,我便跟到哪兒!”
啪——
馮漢廣一個巴掌呼在姚十三臉上,那如粉白面上登時起了個五個通紅的指印。
“還倔?”
這一巴掌打得他可是連耳朵都發鳴,渾身哆嗦着抓住馮漢廣的胳膊,指甲嵌進他那結實的皮肉裏劃出幾道血印,可身上人心磐石,到最後疼到死的,還是姚十三他自己。
“憑什麽我就不能去!我不過是想陪着你!跟着你罷了!”
姚十三忽地大聲哭嚎起來,一副倔到死的梨花帶雨,凄慘可憐模樣,倒是惹得馮漢廣短暫一怔,沒想到他會倔成這個樣子,更加暴怒昏頭,解下腰間的塗金蹀躞!姚十三見了他這動作,才是真的吓到抿了嘴噤聲,咬住唇絕望閉眼,等着被抽打到皮肉開綻的痛。
可等了好一陣,蹀躞還是沒甩下來。姚十三眯起眼想看看到底是怎麽,卻只看到馮漢廣馴馬似的騎在自己身上,手裏死死攥着蹀躞,只是長嘆口氣,像個捧起什麽破碎的寶物一般給他撈了起來,擦了擦臉上的淚痕,抱在懷裏。
“你真就這麽想去?非要做到這個份上?”
姚十三早就失了力跟灘泥水一樣散在他懷裏,渾身吓得止不住的抖,咽下口中被他打出的血腥味,勉強應道:“我沒有忤逆您!只不過,只不過想分擔些罷了!”
“可是你明知道我們要去哪兒!”馮漢廣難掩暴怒,手中蹀躞揮之而下一聲裂風巨響竟劈斷了手邊銅盆,水濺了一地,也濺了姚十三滿身,涼水激得他一縮。
“可我想跟您去,不想跟個物件似的在這屋裏等您……”
馮漢廣看着眼前這個無助帶淚的小人兒,一雙眼畏懼且堅定的,像個受傷的獵物似的瞧着獵手。
可終歸還是珍貴的獵物,再想嚼碎了熬成粥,也是舍不得,只想寶貝着。馮漢廣到底是沒了法子,憤恨冷哼,“行,那你去,但必須跟緊我!”
姚十三這才弱聲笑了笑,想坐起來,卻發現自己疼得動彈不得。
“漢廣……我身上疼,到處都……”
馮漢廣聽他喊了自己名字,心裏頓時軟了下來,但還挨着面子譏諷嗤了鼻道:“這就受不住了。”
“可不是嗎,小将軍銳不可當,所向披靡,十三潘鬓沈腰,受不住的。”
轉眼入夜,益州城四處開始掌燈。
在這燈火闌珊下,是紛紛急着趕路在宵禁之前回家的行人。
古傳益州城坐落于妖界之門處,入了夜,難免會有流出的妖邪作祟,宵禁的傳統可是持續了百年。加之最近邪祟傷人的世間屢出不窮,好似真的哪兒漏了洞一般,更極少有人在這夜裏行走。
這諾大的一個城,竟能歸得空蕩寂寥。
卻唯有一個地方,是徹夜燈火生平,花紅柳綠。
那便是益州城最有名的花樓,醉仙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