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舊賬
“我們不是還有舊賬沒算呢嗎。”
顧望舒捧着手爐,回頭望上艾葉的眼,把他從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中拉了回來。
艾葉眼神閃了閃,才緩回神。
“是啊。”他笑答,聽顧望舒能主動同自己說了話,音裏都是隐着欣喜。
“二公子是怎麽回事,那夢貘又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想要你的命。”
不知怎的,這人突然主動開口問他的事,心裏竟還有些許莫名的激動。
艾葉連忙陪回個嘻笑,盯着他調皮回道:“那我回答你這個,你也得答我一個。”
反正算賬也是雙方的事,顧望舒自然是點點頭應了他,道了聲好。
“夢貘應該是我從昆侖下來一路逃難,一路跟過來的。我腿腳快,別人追不上我,但他鼻子好,估計是嗅到的。我身為大妖千年的修行,妖法卻還如此孱弱,肯定是會有不少想殺了我,偷取修為的,要不然我也不至于逃到你們這……”
艾葉瞄了眼顧望舒,那人這些日子一直緊閉的一雙細長妃眼落在他身上,看得真摯,又擔心,又慶幸,還有喜悅。心裏不知怎麽一抖,忽然就有些磕巴起來了。
“二公子是因為……我還有個哥哥。”
冬風輕盈,吹落幾片樹上薄雪,化成冰涼水珠滴在額前。他瞥見顧望舒正欲将詫異的眼神移到自己看他看到出神的眼上,便急忙躲閃開眼。
雖然也不知自己為何要躲。
“你還有兄長?那怎麽從未聽你提起過。也是,若是沒人照顧,按你這副本事,又怎能活得過千年……”
“這個問題不算!現在該到我了!”
顧望舒瞧着艾葉那張有些漲得微微泛起紅暈,又充盈真摯的臉,就好像真的有什麽深仇大恨等着要和他算一般的,覺得有點可愛好笑,便端起手,準備好好一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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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那你說。”顧望舒微微一笑,道。
奇怪得很。
艾葉有時候覺得他顧望舒冷厲得像塊千年的冰,有時候卻又溫潤得好像九天之上的玉輪。
他把心一橫,問了出來。
“你為什麽要替我抵罪。”
桂樹常綠,一團團積雪由于葉的襯托,遠望去就好像開滿了白色小花,在陽光下散發紫色微芒。
涼風吹過,樹葉微微顫動,紛紛掉落的雪屑好似落花無情,落了艾葉滿身,落下濕了頭頂紙傘。
他看到顧望舒玉色長睫輕輕抖了抖,嘴裏呼出的溫熱白氣凝在那睫毛上成了細小難辨的水珠,低垂了下去,遮住一雙神色難辨的眼,眉頭也輕皺了起。
融化中的積雪在這明朗天色下格外的素淨,耳邊除了風聲,融雪聲,樹葉摩擦此般自然之聲,就再也聽不到別的了。
顧望舒沉吟半天,才出了聲。
“你這叫我怎麽答你。”
艾葉有些急了。這個他憋了三個多月的問題,每天看到他像個死人一樣睡在那,恨不得搖醒了掰開嘴去問他的問題……畢竟他是個妖,是不懂人情世故們,是世人都處處提防忐忑惶恐,敬而遠之的妖。
為何偏要拼了命不要的去護他?
又不是說相識了千百年的兄弟情分。
“就……實話實說啊?”
顧望舒一嘆。
“可能是我不想活了吧。”
他目光轉向遠方無邊天穹,整片天被一場大雪洗得格外靜谧幹淨,似一頁新鮮宣紙,唯有銀裝素裹,繞着袅袅晨霧的遠山,和零星飛過幾只飛鳥,成了一副高雅畫作。
輕描淡寫的說出這句話來。
艾葉扶在他肩上的那只手一顫。
一股莫名的火氣直燒上來。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是什麽,卻很清楚,最不想要的便是這個答案。
我一個非夜行的妖卻夜夜在房門等着他回家,明知你被夢貘引進的生死夢魇只是為了抓自己的陷阱,還義無反顧為救你跟了進去,替你擋刀擋劍,策風雲起雨雪……
還有這三月間日夜不分悉心照料。
哪一份心不是為了叫你好好活下去?為了讓你知道這人間還有人挂念?
到頭來你和我說一句,你是因為不想活了。
是為了一心求死,才攬自己一身罪責,卸一身法術,逼顧長卿打死你?
本以為顧長卿瘋,原來你才是最瘋的那個!
所以最後,我才是那個真的傻子?
這股火氣直沖腦門,都沒注意到自己利爪不知何時伸了出來,手裏一個沒控制住狠捏了下去——
頓時五指深陷進顧望舒肩膀裏去,噗嗤一聲擠出血,瞬間染紅幾層繞肩而過的白紗布,猩紅透出衣服來!
“!!!你他娘瘋了啊?!”
顧望舒又驚又痛得回手一頓胡亂拍打他那陷在血肉裏的手指頭,感覺整個肩膀都要被他給卸了下來,又不敢硬拔,只能在原地嗷嗷直叫。
“你快撒開!疼死老子了!操!”
艾葉這一下也把自己吓得不輕,他就是再生氣也沒真想傷他,一時慌了神,又被顧望舒連聲慘叫叫喚得腦子糊塗,聽他喊撒開,就只想着得趕緊松手,便生生拔了出來。
這下可好。撕拉一聲,長着倒鈎的指甲連帶血肉直扯了出來。
整個肩頭頓時被噴湧出的血染了個通紅。
“嘶…………你!!!”
顧望舒疼得是說不出話。
艾葉傻瞧着他不受控直往外溢的血,自責與心疼同怒氣交織在一起,覺得自己真的委屈壞了,難受死了,沒忍住,鼻子一酸,眼淚竟湧了上來。
他可不想再忍了。
夾着哭腔直接喊了出來。
“顧望舒你這條命是我拼死救的,憑什麽你說不想活就不活了啊?你與我商量過嗎!我同意你這麽糟踐自己了嗎!”
“那你說我該怎麽辦!”
顧望舒也是憤憤不平,他也是一肚子憋屈氣啊,他是因誰才無緣無故惹進這麽一堆爛事裏的,要不是他突然闖進自己這平淡的生活中,他至于被人發現擅闖禁山,至于為人棋子差點死在自己夢裏,又至于損毀結界嗎?!
顧望舒擡起更高聲掙着咆哮道:“我該怎麽回答你?說我是為了報答你在生死夢魇中舍命護我,所以我是去替你償命的,行嗎!”
他捂着自己肩上那傷口,氣得胸口劇烈起伏,再也不想看見艾葉這張臉,便直接側開身去。
“你……”
艾葉沒想到他會這般反應,倒是聽完這番話,反被他的氣勢給壓了下去,再接話都失了底氣,只有眼淚還不争氣的往外流。
“我……我要你為我償命幹嘛!”
“那你說說我該怎麽報答你?”
顧望舒連聲音都在抖,難受又無助。
“你明知是陷阱還闖,千年大妖為救個凡人豁出命……而我除了這條爛命,還能怎麽報!”
艾葉聽了這番話僵在原地,目定口呆。
他這才幡然醒悟。顧望舒他這是,太沒受過別人的好了。
就像上次他非要逼自己當場講出報答的法子,帶他去抓兔子一樣。
他不知道該怎麽受別人的好,就更別提該怎麽還。
思來想去,自己好像也就這一條命還有點用。
反正,好像這世人也并不在意他的死活。顧望舒甚至覺得他若死了,對周邊人來說也未嘗不是件值得解脫的省心事。
可能比起悲傷思念,這世人留給他的大抵是埋怨,活該,死得好,省心之類話語更多。
原來他才是那個可憐之人。
這倒是讓艾葉手足無措,連眼淚都一下全止住,只能抽抽噎噎的悄悄再靠過去,小心翼翼像是護着個易碎的寶貝一般攬過顧望舒的肩,安慰似的拍了拍。
“那也不能只因為別人對你好,你就以命相報吧?萬一……萬一我是在利用你,是在騙你呢!”
“利用也好,騙我也罷。無所謂。你确實是替我擋了刀,就夠了,對我好過是真的。”顧望舒疼得咬牙,卻也強忍着勉強應他。
艾葉啞然。
愣了好一陣,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怎麽好讓他不疼,只能無辜地把頭埋在他沒傷的那個肩頭上。
“可你這樣,我心疼啊……”
悶聲說了一句。
顧望舒乜了眼摟着他的那條胳膊,艾葉身子貼得近,埋着的那張臉估計是眼淚混鼻涕蹭了自己一身,弄得肩頭濕熱。本就胸中煩悶身子上還疼,他似乎從未如此近距離感受過另一個人帶來的溫度與關心,不知怎的,渾身都不自在。
就好像有什麽東西在融着他那磐石般的心,咯咯登登的,撓得癢,又灼燒的慌。
“你放開!”顧望舒實在忍不下去,直接給他推了開來。
“抱這麽緊幹嘛,肩膀都差點給你卸下來,還在這裝什麽大尾巴狼心疼個屁!兩個大男人不嫌臊,難不成你是喜歡我?”
喜歡?
喜歡……是什麽?
艾葉頓時愣在原地。
若說喜歡就是你見不得那人受委屈,看他疼的時候恨不得替他去受,是這世人千千萬卻只想關心他一個,是看着什麽好東西都想分享與他,是見到什麽明月清風,腦子裏想的都是與他同享?
他雖是生在那杳無人煙的昆侖雪障之中,看似不谙世事也不曾出山,但畢竟他也是活過了千年的妖,你說他這麽長時間都未曾與過他人交際,可能嗎?
他可曾是那昆侖山上出了名的纨绔二公子來着。
不過那都是太久太久之前的事了,久到他自己都記不得。
他才不是什麽都不懂,他只是不懂這人間的規矩,不懂人間情感罷了。
他坐擁那接天高山之上,見過山見過雨,見過百年古樹千年風雪,也見過滄海桑田,鬥轉星移……可如今卻為一寸月光絆住腳步。
艾葉那個木魚腦袋聽了這詞,忽然就覺得自己開竅了。
他仔細想了想這段時日,哪日不是伏在榻前看着他那雙美人燈似的眼,就希望他能動一動,能睜開看看他。每日去替他換藥,包紮,瞧着那些攀在他一身精致玉肌上醜陋猙獰的傷口逐漸愈合時,內心抑制不住的喜悅。後來天漸轉涼,生怕他冷,便每隔幾個時辰便去給他碳火盆裏加碳,可他一個雪山生的妖也不知道對凡人來說,什麽溫度算暖又不會太熱,就去門口挨個抓人來幫他試溫。中途顧望舒傷口感染發高燒差點沒挺過去,也是他日夜不分的守在旁邊給他擦身子降溫,看他沒知覺咽不下藥,幹着急,最終忍着苦口良藥親自用嘴送進去的,也是他……
他一邊盡心竭力的照顧着這傷員,一邊放下身段去填補他不在的這些空隙,替他去做本應是他該做的事,帶顧莫出去歷練,去除那些若是放在平日裏,哪怕是屠了城也與他毫無幹系的妖。
那些他從來沒做過,也未曾想過的事,如今可是為了他全都做了個遍。
只是見他一直沒有醒來的意思,擔驚受怕,甚至連睡覺都會被噩夢驚醒。後面幾次夢得太真實,他害怕,就幹脆抱了被子摟着他睡在旁邊。
他一個連自己都不會照顧的妖,暈頭轉向,手忙腳亂的,也算是把他給拉扯活了。
他從未如此在意過一個人。從未如此擔心,生怕他真就棄自己而去。
那他可就不知道這人間還有什麽待的意思了。
顧望舒他昏得那麽死,他不知道。可艾葉卻是真的一心一意,全做了。
那你說這份情感除了喜歡,還能是什麽?
“對!”
于是就堂堂正正喊了出來。
野獸從不會拐彎抹角,心是直的,想做就做,想說就說。
“我就是喜歡你!”
顧望舒像塊死了幾百年的碑似的傻愣在原地。
這下可好,莫說生氣埋怨,滿腔等着發洩的長篇大論都被生生堵了回去,捂着肩頭傷口的手也不自覺滑了下來。
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艾葉那般理所當然的喊出這句話,卻還臉不紅心不跳,也不害臊的。他只移開眼看到顧望舒松手後裸露出血淋淋的傷口,又像個做錯事的小狗一般眉眼服軟下垂,挨到他身後就要去扒他那幾層染了血的白紗布。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這就去給你上藥……我……我錯……”
艾葉手指頭剛撫上來,顧望舒登時覺得渾身騰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像是有什麽百萬只螞蟻在自己後背行軍一般打了個毛骨悚然的冷戰,回身“砰”地一掌拍在艾葉正胸口,給他推出個好幾尺遠。
“你這畜牲,少碰我,老子自己能處理!”
顧望舒這一巴掌可拍得不輕,艾葉沒受住連退了幾步咳嗽起來,只是自知理虧,不敢再說什麽,只能捂着個胸口委屈巴巴看着顧望舒嘩啦一聲沖進屋,力道大得差點把門給卸下來,滿心都以為他是在記恨自己平白無故給自己弄傷。
“小妖怪我錯了……你別氣了,讓我進去幫你處理……”
“滾遠點!”
“可你身上傷又沒好全,那位置自己又不好弄……”
“滾回你屋裏去!”
顧望舒關在屋裏憋着氣一把薅下肩頭紗布,人在氣頭上手下沒輕沒重得,黏在傷口處的紗被他一把生扯下來。
當時就後悔了。
紗布混着被撕碎的血肉黏糊糊一片,又因為那是片為了包裹舊傷的而纏在肩上的紗布,之前法術所傷的傷口不易愈合,他這般生生一拽,新傷舊傷一并撕開來鑽心的痛,疼得悶哼一聲,連同手腳都蜷縮起來。
顧望舒借着面發烏銅鏡一看,自己肩頭前後是五個翻着紅肉的血窟窿,一股一股往外淌着血。
這手下得未免也太狠了?
“沒人性的東西!”顧望舒哕的惡罵了一句。轉念想了想,他本也不是個人的東西,又沒在人間活過……
他懂什麽是人間喜愛嗎他。
他不懂,他肯定不懂,他懂個屁啊他。
他不懂!!!
多半是為了氣自己,頭腦發昏說的胡話!
顧望舒氣得摔摔打打去夠藥罐子,誰知氣力不穩,就走那麽兩步,不是小腿磕桌角就是胳膊撞床粱的,再不就是腦袋頂了架子,叮咣作響,可是好不容易剜出塊藥來,背上又痛得要命,右手哆哆嗦嗦半天夠不到左肩,眼瞧着就要抹上了,手一抖,诶,全掉在地上。
好一頓罵爹罵娘,恨不得把這輩子悟的髒話全倒出來一樣。
艾葉在門外可是聽得一清二楚,無論是他罵自己的話,還是疼得嘶嘶哈哈,撞來撞去笨手笨腳上藥的聲音。想進去幫他,又怕他正在氣頭上看見自己再氣個好歹,對身子不好,只得跟個喪家犬似的垂頭喪氣守在門口。
可是悔得想給自己兩巴掌。
怎麽就,連個自己手爪子都控制不好啊……
“那個……要不還是我幫你…………”艾葉扒在門上懊喪的小聲問了句。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