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落雪
今日的妖物莫名有些難纏。
倒不是說不好除,畢竟艾葉現在就算是剩下不比以前為數不多的修為,但到底是個大妖,再厲害的小毛妖怪也抵不過斷崖式的差距,一招便能解決的問題罷了。只不過這次的小妖太會躲,害他尋到天黑才收工。
眼瞧着開始落了雪,艾葉一回來,進了屋連外袍都沒來得及脫,便去給清早燃的火盆加碳。這一天下來,一盆火炭早就燒得無幾,只剩下些星星點點的火苗還在掙紮,害得他又得費上好一番功夫才能重新添旺。
不過好在這活兒做多了,也就熟練了,沒一開始那麽費事,非要弄得滿臉灰才行。
眼瞧着火盆內明光閃爍,艾葉滿意一笑,才算松口氣,回屋收拾自己起一身灰霾污漬。
他躺在榻上擺弄着個今日在街市上收的塊兒青色琉璃彎月帶鈎。琉璃質地晶瑩無暇,不似玉那麽溫潤卻清透可人,也難有衆多繁複雕花,反而顯得素雅沉穩,想着這人間稀奇玩意還真不少,解除禁令可以随便走動以後這日子,還是有點意思的。
夜半時分,雪越降越大,不似白晝有太陽暖着,雪在冷月之下漸漸堆積起來,映得窗外天地一片暖白。
漫天的雪,這即便關在屋內也能嗅到的清涼寒風之氣,亦是艾葉下到這人間之後見的第一場大雪,他不禁吸了吸鼻子貪婪的嗅了這雪味,好像能暫且纾緩他對家鄉雪山的思念之意一般。
有很多閑下來的時候,都會止不住在想,自己究竟為何要自願像個困獸一般囚身于此。
茍且的活着,與順應天命卻違背本心的去死,哪個才更合适一些。
不過每每想到這裏,只會頭痛欲裂無比煎熬,艾葉翻了個身,逼自己清空腦子趕緊入睡。
只是不知自何時起,那擾人清覺的噩夢又開始折磨起他。
遍地殘屍餘火未滅,那堆成山散發惡臭的焦屍上還穿透着無數冰刃,血淋淋的髒器勾挂在上面,到底是分辨不出這群人是死于大火或是寒冰。他的手上,腳上,都已因極度的恐懼而脫了力,掙紮着手腳并用向後挪着身子,看着滿身血污的高大黑金衣的男人拖着劍刃向他緩步逼近,劍尖磨在地面凸起的石塊上,伴着尖銳厲鳴……
日複一日相同的噩夢,只是這次,男人竟然向他舉起了劍。
艾葉能從對面那雙鎏金瞳仁中,看到自己瑟瑟發抖的凄慘模樣,以及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直到噗呲一聲血肉頓響,驚恐的擡起頭,竟是有人替他擋了這一劍。他本僥幸的舒了口氣,卻發現身前那人緩緩回過頭來,滿臉猩血,是……!
“顧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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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葉一聲驚呼從榻上跳了起來,因驚吓而不停起伏的胸膛此時不知是因為吸進太多空氣而生疼,一頭冷汗濕了雙鬓,他擡頭一看,竟然還是深夜,雪還未止。
是夢……好在是夢……
可為什麽會夢到……!
一股寒意直沖頭頂,艾葉怔了幾分,忽然摟起被子,光着腳便沖了出去。
屋外大雪三尺,艾葉倒也不畏寒,光着腳踩在上面騰騰沖到旁邊主屋,一把推開門去!
門開一瞬,好一股混着濃烈苦藥味的暖流撲面而來。艾葉怕這股來之不易的暖意散了,飛快邁進去關死了門,掃了眼自己睡前在床頭床腳放置的兩個火盆,幸好,都還燃得旺。
他抱着被子靠過去坐在床邊,伸手摸了摸床上那個睡得深沉的人的額頭。不錯,沒再燒起來。再摸了摸蓋在厚棉被裏的手,不涼,是暖的。
艾葉将頭貼到故往事面前,聽細弱平穩的呼吸聲,鼻息吹起幾縷發絲,無奈笑着輕聲說道:“睡得還真香。不像我,連睡個覺都不安穩。”
說罷,艾葉把顧望舒的身子往裏小心推了推,自己再擠着個床角躺在他旁邊。這床塌小,擠着兩個大男人可是有點委屈,艾葉便轉過身側着自己,看向安靜橫躺着人的側臉。
紋絲不動的,除了緩慢呼吸時才起伏的胸膛,真像是個精貴又易碎的擺件。
艾葉瞧見他嘴唇似乎有些幹裂,又不嫌麻煩的起身下床用拇指在水壺裏過了一遍,再精細的擦拭在他唇上濕潤幾下。這扇溫潤薄唇此刻并不柔軟,甚至帶有些許紮手,可艾葉依舊是像個揩到油得了乖的小孩一般嘿嘿滿意笑了幾聲,再躺回床榻上去。
艾葉嫌擠,不想懸着半個身子在外面,就又拱了拱那一動不動的人,但怕他擠着了,而後幹脆一個熊抱,給他環在了自己比這凡人體溫稍高而暖洋洋的身子裏。
“小妖怪,我自己睡不着,還得煩勞您陪我。嘿嘿。”
只是艾葉忙活了大半天,那榻上睡着的人卻從始至終睡的昏死,未動過一分一毫。
忙碌如此,日子就是這麽一天天過去的。
——
一束溫黃燭光耀在眼前,模糊一片在眼前支離破碎。渾身暖洋洋舒服得很。
顧望舒眯上眼,只想再多睡一會兒。
不知怎的,耳邊忽然遙遙傳來幾人談笑打趣聲。起先只是細碎如蚊蠅,後面越來越吵,吵得他這千秋美覺都睡不踏實,腦殼生疼,氣不打一處來。
“煩死了!還讓不讓人好好睡!在人窗戶根底下唠什麽唠!滾遠點!”
嘟囔着發洩完這一嗓子,顧望舒突然覺得不對,一聲驚呼睜開眼。
他盯着那眼前一根紅木房梁愣了好久,腦子一時間還轉不明白。
這是……哪兒啊?
不對啊,我不是應該,死了嗎?
他使勁回想,腦仁裏卻跟漿糊似的亂成一遭,再怎麽想,最後一幕都還固定在自己被拴在掌刑臺的鐵鎖上,痛到從失去知覺,再到失去意識。
所以這是哪兒啊?
說是地府也未免太舒服溫暖了點,說是天界……這房子又太寒酸了吧?
他想動動身子看看四周,結果一扭頭,渾身一陣從五髒六腑裏發出來的劇痛引得他嘶得一聲差點大喊出聲。
“我操……怎麽死了還這麽疼?”
這一下倒是更清醒了幾分,也看清這昏暗得不見天日的房間內,只有幾根蠟燭發着弱光,勉強提供些亮。
他覺得暖,原來是床頭床腳各生着個燃得熱烈的火盆,身上還嚴實蓋得一床厚棉被。雖說暖和,但也壓得他動彈不得。
顧望舒僵滞了好半天,又不可思議的環視一圈,覺得這房梁好生眼熟。
不對啊。
這不是……我的屋子嗎?
啊?
難不成,我還活着?
顧望舒強撐着想支起身子來,無奈身上實在痛得厲害,忙活半天也沒挪動個半寸來。這會兒門外忽然又響起那個吵他醒的聲音,能聽得清了,好像是個半大少年的聲音,離得越來越近,仔細聽聽還挺耳熟的。
“知道了,今天可算輪到我嘛。一天天守得那麽緊,我連個探望自己師哥的機會都沒有!”
顧望舒瞧向房門,忽然吱呀一聲被人打開,沒想到外面竟是個大晴天,白得格外耀眼,一下子全鑽進他眼中,差點措手不及直接被閃瞎。
随這道白光一并從房門溜進來的,還有股刺骨的寒意,即使隔着這一床大棉被,也還是直吹上露在外邊的腦門。
“他娘的……!”
顧望舒咬牙切齒擠出一句暗罵。
咣當——
一聲銅盆跌落在地的刺耳,水潑了一地,還袅袅冒着熱氣。
才邁進來的少年似乎傻了半天,呆怔到不知道關門,顧望舒只覺得自己快晃瞎,根本沒法睜眼看是哪個缺了大德的。冷風也直直灌入,冷熱兩股氣流在房間內互相交織鬥毆,很快熱氣就敗下陣來逐漸消散了去。
“怎麽了顧莫!小廢物,挨門坎絆了啊?”
又是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師……師……師哥他醒了!”
這少年音直炸在耳邊,顧望舒躺在床上又一動不能動,差點以為自己是被叫魂叫回來的。
“艾葉兄!你快來!師哥他醒了!”
話音還沒落下,一個花白身影直閃進了門。艾葉也是心急似火得沒想到随手關門,好在湊活着身材高大,還能遮擋住這要了命的光。顧望舒勉強是能眯開些眼來,瞧見個逆着光,披頭散發慌裏慌張的身形。
“小妖怪!你……!”
“關門…………”
顧望舒嗓子還啞着,沒成想自己再見到這白毛傻大妖時說第一句話竟是這個。
艾葉一臉喜出望外,直撲到他榻上,跟個尋到丢了許久主人的小狗子一般,又是胡亂撩撥着他糊了一臉的頭發,又是伸手探鼻息的,最後還不忘拿手指頭扒拉開他眼睛确定這人是真的醒了。
不知道的以為是在驗屍。
他這一激動,忘了顧望舒身上還痛得要命,這麽沉的一個妖直壓了上去,差點再唢吶一吹把顧望舒恭送回地府。要不是顧莫眼疾手快給他扯了開來,他顧望舒今日就真的命絕于此了。
“不是人的東西………!”
顧望舒疼得呲牙咧嘴罵了回去。
“小妖怪,你……你可認得出我?”
艾葉睜圓眼,小聲試探性地謹慎,躊躇着問。
“……我好像沒被打壞腦子吧。”
***
“所以我,這一昏睡就是三個月?”
顧望舒裹着艾葉的獸裘襖子,站在積了雪的院子裏。葭月暖陽,這昨夜裏下的一場大雪,存不住,此刻已經漸漸消融去了。
屋檐上水滴嘀嗒融落,為了過冬把自己喂成圓球的小雀争先恐後趁這泥土地露出之際飛下來尋食。
恬靜,卻也熱鬧。
艾葉一手攙着他,另一只手替他撐傘,陪他站在這地上漫無目的看着日日可見的的風景。
顧望舒看的是風景,是起死回生後這人間的景。
而艾葉看的,是在看這人間之景的他。
顧望舒低頭擺弄着自己的指尖,随意畫出一道小符咒,祭在半空升出團火來,嘭地一聲炸開,火花紛紛墜落,像個小小的花火,驚得身後小雀簌簌飛起。
他深吸一口氣,胸腔內還是隐隐作痛。不過好在運了遍氣,法力還出奇的都在,丹田氣海似乎也并未受半點損傷。
可能是自己真的骨骼驚奇,昏睡的這大半時間都在自行修複氣海修為。
艾葉看着顧望舒那張清瘦下來以後格外棱角分明的側臉,久久挪不開視線。
這段時間日夜守着,提心吊膽的,他睡得太死,生怕哪天就真的在睡夢中莫名斷了氣可怎麽辦。
畢竟凡人那麽弱小,他也從未如此親密的照料了解過。
他不知道這瘋子為什麽要為了護着自己堵上命不要,他只知道自己在看着他昏睡的那段時間,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你可千萬別死了。
日日夜夜的這般看着,或是要替他換藥翻身調整姿勢,顧望舒固然不知,但在艾葉心中早已生出一股奇怪的情愫。
只不過這個生在雪山那寸草不生不毛之地的妖,他不懂,他只覺得自己奇怪,總是放心不下,總想去看,總想……去偷偷摸他,瞧他。
普天之下衆生海海,他生着倨傲驕狂的大妖傲骨,睥睨放眼,于他全如蜉蝣虛渺。
可唯獨當下滿腦袋想的只有,他生得可真好看。
他同芸芸衆生,可不一樣。
……
“我們不是還有舊賬沒算呢嗎。”
顧望舒側了頭,淺笑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