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楚滄保持着端正的姿态立于殿中,未敢有片刻的放松。滿室肅穆無聲,針落可聞,殿中擺放着的一只青玉香爐吐出袅娜紫煙,給滿室織出一道淡紫色的簾。
龍椅上的男子英武威嚴,不茍言笑,正是他的父皇,大周皇帝楚衍。
楚衍年逾四十,望之仍如三十許人也,一舉一動皆帶着上位者的深不可測,即使他是自己的父親,楚滄也不敢說他完全了解楚衍的心意。
他站了一炷香的時間,楚衍才從堆積成山的奏折上擡起頭,和善的笑容沖散了仿佛生來就有的兇戾之氣:“坐吧。”
楚滄松了口氣,坐到宮人送上的椅子上。
“你這回去大晟有何收獲?”
楚滄略微偏轉身子:“沈琢玉已喪失實權,行動不得自由,楚明歌掌控了大晟,有意和大周交好。”
“楚明歌……”楚衍唇齒間淌出三個短短的音節:“朕和他也有許多年不見了,記得當初他母親犯了事,朕送他離開的時候,他還是個毛孩子,朕以為,他會死在大晟,結果沒想到……”
沒想到楚明歌不僅沒死,還走到了離皇位一步之遙的地方。
楚滄不意他會突然追溯往昔,垂首看着自己的腳尖:“他和小時候有很大不同。”
“權柄旁落,大晟那幫臣子估計急得跳腳,楚明歌能力品行出衆又如何?終究不是自家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個道理所有人都懂。這個時候,他能摒棄前嫌投向大周,的确是個聰明人。”
楚衍看向楚滄:“大晟的丞相如何?”
楚滄心頭微動,暗想:果然來了。
他恭謹低首,謹慎斟酌着詞句:“慕容大人一切安好,聽說他的女兒不日即将嫁與楚明歌為妻。”
楚衍慢慢笑了一下:“表兄妹聯姻,倒是親上加親。”
楚滄覺得他的笑容透着無比的詭異,當下沒有搭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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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明歌送的人現在在哪?”
楚滄悚然一驚,下意識站了起來,驚異地看着楚衍。
楚衍将他的反應盡收眼底,冷笑:“若連這點事都不知道,朕趁早給你騰位置好了。”
楚滄嗫嚅:“兒臣、兒臣不敢……”
楚衍冷冷打斷他:“把他帶來,朕要親自過問。”
楚滄無法,硬着頭皮道:“是,兒臣這就去。”
他停了稍許,吞吞吐吐懇求道:“聽說母後患了惡疾,兒臣放心不下,想親往探望,還望父皇允準。”
楚衍的口氣不容拒絕:“不必了,你母後是思慮過重才會累倒,從前謀劃着鳳位,當上了皇後又千方百計想着讓你當儲君,朕一次又一次答應她的要求,她仍不滿足,現在怕是又盼着朕駕崩了。”
“母後……并無這樣的想法。”
“朕和她做了十幾年的夫妻,她是什麽人朕比你清楚。你是大周未來的帝君,萬民之主,連區區母子之情也割舍不下,能成什麽大事?”
楚滄鼻腔中發出輕蔑的冷哼:“你再這般優柔寡斷下去,恐怕連那個賤人的兒子也不如了。”
劈頭蓋臉一頓訓斥,罵得楚滄面紅耳赤,無言跪地,楚滄大手一揮,不耐煩地閉上眼睛:“滾吧。”
楚滄如芒刺背,口腔裏彌漫開一股苦澀滋味。
“兒臣知道了。”
楚衍不輕不重點了下頭,表示他知道了。
楚滄一步一步,艱難無比地走出宮殿。
大周宮中人人皆知,楚衍與皇後形同陌路人,連帶着他也不受待見,東宮太子又如何,甚至不如楚衍的寵妃。
在楚衍眼裏,元婕妤是賤人,她所生的兒子是賤種,至于他和他的母後,比他們也就好那麽一點。
也不知道這算安慰還是諷刺。
楚衍自私涼薄,心裏只有他自己,和他定下生死之約的慕容昭都能被随意丢棄,更何況他人。
楚滄搖搖頭,盡力抛開籠罩心間的陰霾,回到東宮,雲緋已然醒了,抱着雙膝愣愣地望着窗外,一副出神的模樣。
楚滄叫了他兩聲,雲緋才遽然回過頭,臉上的迷惘還未曾散去:“……殿下?”
楚滄嘆息了聲,提醒道:“這裏是大周,孤的東宮。”
少年渾身一震,旋即低下了頭。
“你已經睡了三日,如今該清醒些了。穿上衣服,跟孤進宮去。”
雲緋像一只沒有靈魂的木偶似的穿好衣服,直到雙足踏到地面上,他方才驚醒:“進宮?”
楚滄颔首:“皇帝有事要問你。”
蒙鈍的大腦費勁轉了轉。皇帝,那就是楚滄的父親了。楚滄從大晟帶回一個男寵,身為楚滄的父親,過問也是情理之中。
他剛走了兩步,楚滄忽然牽起他的手腕,雲緋一個激靈,幾乎是本能地甩開了他的手。
一時間兩人齊齊怔住,楚滄眉眼處的溫和不複存在,眸光如電,幾能将人淩遲。
雲緋嘴唇發白,楚滄逼視着他的雙眼,似乎想從他的眼裏找出半分的畏懼。
“你還真是不怕死。”
許久,楚滄說了這麽一句,轉身步出了東宮,雲緋只得緊緊跟上,迎面吹來的北風蕭瑟砭骨,他腳步一頓,楚滄不知為何也停了下來,回頭看着他。
“殿下,我知錯了。”
在楚滄訓斥之前,他率先承認過錯,态度十分誠懇。
楚滄面色不虞,似乎在估量他話中歉意的分量。
“再有下次,孤絕不輕饒。”
他說完便轉身,丢給他一襲鐵面無情的背影,雲緋忙不疊點頭答應,跟着他上了車辇。
一路上楚滄閉眼小憩,雲緋不敢直視他的面容,目光落在虛空,打破沉默的,是楚滄冷漠的嗓音:“待會兒進了宮,該說什麽你應該懂。”
雲緋輕輕“嗯”了聲:“屬下愚鈍,擔心會壞殿下的事。”
“只要你別拿着對孤那樣嚣張的态度對父皇,父皇不會對你做什麽的。”
雲緋腦子裏轟然一響,霎時唇上血色盡失,楚滄面無表情,看着他的模樣沒有半分動容:“孤脾氣好肯擔待,我父皇卻不會任由你騎到頭上。”
“還有,以後別一口一個屬下,你是楚明歌的暗衛,不是孤的。”
楚滄說完後又阖上雙眸,靠在坐墊上休憩,過了許久也不聞響動,他一掀眼皮,只見雲緋跪在他足邊,一動不動
楚滄氣不打一處來:“你存心氣我?”
雲緋搖搖頭,一臉茫然:“屬下知罪,請殿下處罰。”
楚滄氣笑了:“孤剛剛跟你說過的話,你全都忘了?”
言罷滿不在乎地朝後一倒:“你喜歡跪,就跪着好了。”
他攥緊拳頭,眼圈不由自主地紅了。
到了地方,楚滄板着臉下了馬車,腳步飛快步步生風,雲緋緊趕慢趕,勉強跟上他的腳步,直到進了大周的皇宮,楚滄才回頭,鄭重提醒他:“千萬記得小心為上,若是出了差錯,孤可保不住你。”
是夜楚衍并未召幸妃嫔,宮室中燈火通明,宛如白晝,驅散了每寸角落裏的黑暗。楚衍衣冠楚楚,正等候着他們。
二人一進去,剛行了個禮,楚衍讓楚滄站起,陰冷的視線越過他,落到他背後的雲緋身上。
刮過他的面龐,楚衍收回目光,終于将他的樣子看了個清楚。
楚衍開門見山,句句針對直戳他的隐秘:“楚明歌給你委派了什麽任務?是他的命還是朕的命?”
雲緋舌頭好似打了結,瞳孔放大地往後退縮去,楚衍的每句質疑都帶着殺意,他甚至能感覺到有把無形的匕首正架在他的脖梁上。
他是刺殺的好手,唇槍舌劍卻并非他的長項。
雲緋強行鎮定心神,跪在地上,慢慢吐出在心裏過了無數遍的臺詞:“臨行前殿下要奴才盡心服侍太子,奴才不敢違抗殿下的旨意,至于陛下所言,奴才實在不知。”
楚滄也沒有料到他會忽然發難,想了想,上前一步:“父皇稍安勿躁,兒臣也正打算審問此人,既然父皇也有此意,那不如兒臣從旁協助……”
“你給朕閉嘴!”
楚衍直接喝退他,又轉而對上雲緋:“不肯說是嗎?”
楚衍聲音如冷鐵般強硬:“給朕關到水牢去。”
一切發生得太過于倉促,楚滄白了臉,眼睜睜看着雲緋被生拉硬拽下去,卻無計可施。
兩扇沉重的宮門轟隆閉合,楚衍的每句話,每個字都如毒蛇般鑽入心間縫隙。
“什麽東西都能入得了你的眼,丢人現眼的廢物。回宮好好反省反省,這些日子不必出來了!”
……
大婚在即,楚明歌并沒有多少空閑的時間忙別的。
偶爾在好不容易漏出的時光中,有一張熟悉的臉會沒有征兆地閃回,起初他只覺得厭煩,後來那張臉的輪廓漸漸不再分明,他想他已經快忘了他。
他沒有刻意讓人去關注雲緋的消息,楚滄會怎麽對待一個禮物,他無從揣測,也無意揣測。
只是,有些事是他假裝不了的。
心裏像是剜空了一塊,不痛,卻會在每個孤枕難眠的夜晚溢出苦澀的滋味,
他想不明白,那個人到底是什麽時候把自己刻到了他的心上。
時間有如白駒過隙,很快,就到了大婚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