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霍時修先說困,但其實是溫晏先睡着。
溫晏是個沒心思的人,就算有心思也撐不過幾個時辰就抛之腦後,他聽到霍時修的話,憤憤不平地撇了撇嘴,又不出聲地罵了霍時修一通,拉起被子就睡着了。霍時修不如他,他心思沉些,等到溫晏呼吸均勻了,就緩緩地睜開眼。
今天在桌上,氣氛其實很不好,甚至可以說是劍拔弩張,誠王面色凝重,王妃的笑容裏也藏着苦澀,桌上只有溫晏什麽都不懂,只當是回家見父母,很認真地吃飯。霍時修也不希望他懂,只想他好好吃飯。
若論起來,誠王也算是“倒霍”一派,當初上疏列數霍太師十大罪狀谏官林賢清曾是誠王的好友,當初轟動一時的百官參奏也有誠王在後的推動,那次只差一點就要晃動霍氏的根基,兵馬就将霍府團團圍住,但是最後皇上還是力排衆議保了霍太師。“倒霍”失敗之後,誠王沒有受到牽連,正要松一口氣避其鋒芒,但沒過幾年,皇上就将溫晏許給了霍時修。
兩邊都是嫡次子,自然也藏了皇帝的意思,皇帝知道了誠王參與了林賢清事件,知道他不安于當個富貴閑人,想參于政事。這是警告,亦是明示,是要告訴他:若不安守本分,下次就不會是嫁個兒子給霍家那麽簡單了。
所有人都恨極了霍家,誠王甚至連表面功夫都做不全。
霍時修輕輕地翻了個身,側躺着看溫晏,溫晏比起三年前長大了許多,面色還是蒼白的,但唇上添了些血色,鼻子小而挺,睫毛烏黑纖長,左邊的眼尾有一顆小小的痣,看起來總是可憐。其實長大了,但霍時修覺得他還是孩子,永遠是孩子,他不想讓那些官場穢事去弄髒溫晏。
溫晏身上有股藥香,淡淡的,霍時修放肆靠近了一些,可他不敢碰,像不敢碰一個價值連城的瓷器。
“晏晏,”霍時修的聲音很小很小,幾乎聽不見,“若我不是霍時修,管你有幾個心上人,我都不會退後半步,只可惜,我們緣分太淺。”
溫晏醒時已經天光大亮,王妃進來催他更衣,“你在霍家也每日睡到這個時辰?”
溫晏還懵懵的,不答反問:“霍時修呢?”
“上朝去了。”
溫晏略有些失望,穿好衣裳吃了早膳,準備回霍府時還想再等一等,等霍時修下朝過來抱他上馬車,養出一個壞習慣只需要一天的時間,溫晏已經不想讓當兒和小厮擡他上去了,可王妃催他:“你回霍府得先去給夫人請安,時間緊張,再等下去就到中午了,你在家裏沒規矩些不要緊,在霍太師和夫人面前一定要小心謹慎些,不能給你父王惹麻煩。”
“好吧。”溫晏妥協,心裏念叨着:我在霍家受的規矩可比在家裏小多了。
回程的路總是快一些,路上的風景甚好,溫晏的心情自然也好。回府時他按王妃的命令,先去向霍夫人請安,霍夫人身着華貴的服飾,正在看家裏的賬本,見到溫晏進來,笑容依舊和善,拉過他的手,問他舟車勞頓身體有沒有不适。
“沒有不适,一路上有……有時修陪着。”
霍夫人拉過溫晏的手,放在掌心拍了拍:“我瞧着你們兩個相處得倒很好,時修他性子懶散,自由慣了,總要有個人管着。”
溫晏臉頰飛紅,嗯了一聲。
霍夫人笑着說:“你且別信外面那些傳聞,說他尋花問柳的,之前沒跟你解釋是怕你覺得我偏袒他,但這兩個月相處下來,我相信你心裏也應該有數了,我的兒子我知道,他自小就善良溫和,不會做出什麽過分的事情來,至于外面的風言風語,不過是那些人看不慣我們霍家,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說是不是?”
“是。”
霍夫人還給溫晏講了一些霍時修小時候的趣事:“他自幼就心善,在路上若是碰見乞讨的人,定要下馬車去舍幾個銅板,他從九歲開始,每個月都會在昌元街的街頭設棚施衣施粥,十年如一日,沒缺過一次。只可惜常常碰上鬧事的,偏和我們家過不去,說時修只是替他爹邀買人心,裝模作樣給皇上看呢。”
溫晏聽了久久不語,霍夫人親昵地握住溫晏的手:“外人不過是嫉妒我們霍家受皇恩眷顧,家中的子弟都身居要職,其實官做得再大也不都是為了皇上做事嗎?槍打出頭鳥,什麽壞事都讓我們霍家人背罷了。所以啊小王爺,流言蜚語聽過便算了,切勿當真。”
溫晏讷讷地點頭:“知道了。”
“真乖,”霍夫人摸了摸溫晏的頭,又招手讓當兒過來,“推小王爺回房,這兩天坐馬車坐累了,回去好生照顧着。”
當兒連忙上來扶住了溫晏的輪椅。
回房的路上,溫晏還在想着霍夫人的話,內心翻騰不已,他知道霍時修好,卻不知他那樣好,“當兒,幫我做個事。”
“您說。”
……
不多時,當兒回來,溫晏正躺在床上淺眠,一有動靜就睜開了眼,當兒湊到床邊,喜出望外道:“小王爺,您讓我問的我都問到啦,一盤栗子酥就把成蹊的話都套了出來。”
“他的話應該可信吧。”
“他自小服侍四少爺,他的話若有假,還有誰的話能相信?”當兒又湊進了些,神神秘秘道:“成蹊說四少爺根本沒有什麽心上人,四少爺平日裏除了在禮部做事,其餘時候得了空就會去步兵都指揮使謝大人的訓練場轉一轉,謝大人愛喝酒又愛鬧騰,在酒樓裏常常惹出事端來,有次差點傷了一位姑娘,四少爺英雄救美,但不知怎麽的,這事傳來傳去就變成了四少爺強搶民女了,衆人也不管是非對錯,只想着往霍太師家裏潑髒水,咱們四少爺的風評就越來越差。”
“那他怎麽能确定四少爺沒有中意的人呢?”
“成蹊說,反正他是沒見過四少爺傾心于誰,四少爺也沒談起過。”
“那他幹嘛對我說他有心上人?”
當兒想了想,猜測道:“是不是您之前對陸公子念念不忘,被四少爺看在眼裏,吃味了,為了和您賭氣才那樣說的。”
“我什麽時候念念不忘了?”
“連成蹊都看出來了,剛成親那幾天,您的心思都不在四少爺身上,”當兒小聲嘟囔,頗為不平道:“您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啊?”
“我——”溫晏一時語滞,原本已經理清的線頭被當兒一陣噼裏啪啦又弄亂。
為什麽他聽說的霍家和霍夫人口中的霍家完全不是一回事?百姓口中的霍家權勢滔天、貪墨無數、禍國殃民;而霍夫人口中的霍家恪盡職守、和睦友愛。而且,別人他不清楚,只因霍時修,溫晏也無法再用以前的眼光看霍家了。
他感覺到煩惱和矛盾。
霍時修上午辦完了霍蕲安排給他的事情,下午去武場練了幾個時辰的騎射,謝子明要留他喝酒:“有了家室的人就是不一樣了,咱們兄弟倆多久沒在一塊兒沒喝酒了?今日去蕙娘那兒,我帶上如意醉,咱們痛痛快快地喝一場!”
提到蕙娘,霍時修忽然想起一件事:“會試的大榜前日剛貼出來,有周文瀾的名字嗎?”
“蕙娘沒跟我說,怕是沒有。”
“這樣的人,蕙娘還要等嗎?”
謝子明聳肩道:“她執念要等,我們又能如何?再說了,我讓她嫁給我,她又不肯,那周文瀾就不是個讀書做官的料子,我讓他去南方幫我堂哥經營茶葉生意,可人家心高氣傲着呢,說讀了十年聖賢書,怎可甘于商人為伍。”
霍時修笑了笑:“人各有命,我們也不便多摻和。”
“今晚還去不去一醉方休?”
“不了,小王爺在家等着我用晚膳呢。”
霍時修說罷就要上馬,謝子明在底下拉住他的缰繩:“你之前和我說的,關于小王爺的事,現在還是那個想法?我見你和小王爺最近的關系突飛猛進,怕你一時陷進去,到時候可就不好收場了。”
“還是那個想法,一年後和離,在霍家倒臺之前把小王爺摘出去。”
“其實你未免有些悲觀,霍家不一定就到那地步。”
霍時修神情嚴肅,“不管怎麽樣,我都不會将小王爺置于險地之中。”
武場離霍府不過三四裏路,霍時修回家時晚膳還沒準備好,溫晏還在看書,成蹊幫霍時修換了家裏的便服,霍時修坐到桌前,溫晏就自動防下書,扶着花架慢慢挪動輪椅,到了霍時修身邊,霍時修微怔,含笑問他:“怎麽了?”
溫晏拽了拽霍時修的袖子,一副要說悄悄話的模樣,當兒和成蹊很有眼力見兒地出去了,屋外一片绛紅色的晚霞,把溫晏的小臉都氲得紅了一些,他小聲說:“你幹嘛騙我?我今天問了成蹊,他說你根本沒有心上人。”
霍時修嘴角的笑意漸淡,袖中的手掌緩緩握拳。
“還有,我想跟你講一件事情,關于陸琢陸公子,我承認我以前是對他動過心,因為原先在王府裏,他是我唯一的朋友。但是自從成親的消息傳來,我就再沒有動過那種念頭,況且這兩個月,你與我朝夕相處,你待我這樣好,我、我已經——”
“小王爺,我什麽時候騙你了?”霍時修打斷他,他面上還是笑,卻如不笑一般漠然,他說:“我确實有心上人,你若不信,我現在就帶你去見她。”
溫晏眼中的星光在剎那間熄滅了。
他只聽見自己用忍着哭腔的聲音說:“好,你帶我去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