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最好的分別
第33章 最好的分別
一行人沒有回小鎮,原地解散。換裝,分頭離開,迅速而有效,仿佛他們從未出現過。在這個貧瘠落後的地方,他們不想留下痕跡,就不會有跡可循。
“走了。”江海離開前,過來抱了一把林深,這個曾經的夥伴,故人的兒子,小他二十幾歲的朋友。在他除了報仇這一件事其他什麽也不剩的十幾年裏,他們相互支撐着信念,不曾被時間的長度打垮,也不曾被仇恨激得失去理智。
他們是彼此的冷卻劑,也是雙方的精神支柱。共同的目标讓他們緊密靠在一起。對林深來說,江海如父如兄,反之,林深如友如子。
“海叔,”林深喊他,對着已經走出幾米開外的背影,眼眶微紅:“以後少喝酒,別再痛風了。還有……不管發生什麽,以後都別再回東南亞了。等你再老一點,我就去找你,給你養老。”
江海沒回頭,擡起手臂揮了揮,語氣裏還是往常那一副不耐煩的樣子:“臭小子,這次跑了就跑遠一點,別讓李家人找到,要是被抓了我可不去救你。”
直到江海走出視線,林深才使勁搓一下眼睛,向着他離開的方向,很輕很輕地承諾:“好。”
可惜再沒人聽見。
複仇成功以後的隐藏路線和餘生軌跡,他們早已計劃過無數遍,然而這一天真得來了,卻生出一些不真實感。事情已經辦完,彼此再無牽絆,就此作別是最好的安排。
最好的分別,就是各奔東西,行蹤未知,再見很難。
林深騎着一輛破爛的軍用三輪摩托,慢慢往小鎮開。
摩托是一直放在安全屋裏的,長時間沒動過,車身上甚至長滿了青苔。他從屋子裏找了半箱汽油,廢了好大勁兒才打着火。
另一邊的車座上,半躺着昏迷的老頂。天黑了,林深怕他冷,甚至給他裹了一件破棉襖,也不知道從哪裏扒拉出來的。老頂被崎岖的山路颠得回了神,清醒過來之後還有瞬間的茫然,瞥了一眼旁邊正在專注“風馳電掣”的男人,不滿地嘟囔了一句:“這玩意兒哪來的?”
一個急剎,兩人都差點飛出去。
林深顯然沒想到旁邊這人能突然醒來,根據他在那瓶運動飲料裏下的藥量計算,老頂至少還要昏睡兩個小時。而這兩個小時,足夠他把人送回小鎮上安頓好,然後自己從容離開邊境線,買一張綠皮火車票,逃去遙遠的異國他鄉。
“你怎麽回事?見着鬼了?”老頂望着一臉石化表情詭異的老友,活動了一下僵直的身體,慢慢坐起來。
林深平靜了一下呼吸,挑挑揀揀解釋了一下。大概就是他們在密林突然遇襲,老頂被江海的人迷暈,而自己因為怕死也躲了起來。先動手的是那個叫江海的人,來的都是武裝隊伍,李清洛的人極力反抗,但仍盡數被殺。提前躲起來的林深拖着昏迷的老頂藏在樹洞裏,躲過一劫。等他們都走了,這才找了一輛摩托,返回小鎮。
他說完了就靜靜看着老頂,這些話半真半假,連他自己都不信。
是的,這些話老頂一個字也不信。
殺了李清洛之後,江海的意思是要把老頂一起滅口,原因顯而易見,他是李既白的人,來這裏也并非要幫李清洛做什麽,而是要跟着林深的,動機不純,或許李既白已經起了疑。但林深不肯,老頂救過他一命,是可以托付後背的朋友。
江海說不過他,最後也只好在心裏暗罵一句“真是和老鹿一個樣兒”。
一條腿放在車椅下,另一條腿支在車身上,老頂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陷入沉思。但他沒想太久,就點點頭,給這件事做了一個總結:“那咱倆真是命大”。
林深看着他,臉上不動聲色,也點頭附和“确實命大”。
兩個人回到小鎮之前,老頂就聯系了李既白。他沒有親眼見過現場,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無論過程怎樣,這結果已經足夠撼動李家。李清洛死了,這就是最大的事。
他們的電話說了很久,林深刻意避開了。等老頂這邊交代完了,林深才開口問:“餓嗎?”他們幾乎一天沒進食,兩個人這會兒都有點撐不住勁兒。他又說:“我去市場買點吃的,你等我一會兒。”随即站起身,拿起手邊的背包,神态自若地下樓。
身後有腳步跟上來,老頂一手攬住林深的肩,說了一句“我和你一起”。
兩人在市場上買了一些當地吃食,很快便回到了落腳點。回來的路上,老頂甚至還買了幾個橘子,他的解釋是“怕你一會兒又想吃水果。”
林深苦笑,是怕他一會兒再找機會出去吧。
江海臨走前,看了一眼已經被林深搬到摩托上還在昏迷的老頂,撂了一句話,“別為了安頓他搞得你自己走不掉了。”
竟然一語成谶。
兩個人吃過東西後靜靜坐着,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
“先生很快就到了。”老頂說,他知道這事兒過不去,李清洛一脈算是徹底完了,李家要大調整,當然也不會罷休。他不知道林深在這裏面是個什麽樣的角色,但要說與林深一點關系也沒有,老頂也不信。他醒來後,從未質疑過林深關于是誰迷暈了他的解釋,這沒有意義,畢竟他還活着不是嗎?
同行十幾個人,除了林深,只有他活下來,這是有人手下留情。至于這人是誰,在這一群人裏,他只有一個朋友。
他能做的,就是不該說的不說,但他首先是李家人。
老頂長嘆了一口氣,神色難辨。
林深沒再出去,試過一次,知道老頂起了疑,就不用再試第二次了。他抱着點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反正李清洛死了,李家就算懷疑他,暫時也拿不出什麽證據。他什麽時候能逃走,怎麽逃,能逃多久,就看時機吧。只要江海順利離開,李家所有視線都會被他引走,自己至少暫時是安全的。
想到這裏,他放松下來,連日緊繃的弦已斷,他幹脆去洗個澡躺下來,很快沉沉睡去。
老頂坐在窗邊沙發上,看着一步之遙的人前一刻還試圖悄然離開,這一刻竟然睡得毫無防備,臉上神色漸漸凝重,但願事情和他想的不一樣吧!
李既白來得很快,直升飛機落在附近的一個軍用機場,然後開車進入小鎮。
林深被窗外刺目的車燈驚醒,他坐起來揉揉眼,發現老頂不在屋裏。窗外院子裏停着幾輛軍用吉普,他掃了一眼,只看到一些穿着當地軍裝的人影在忙碌。過了一會兒,吉普車陸續離開,院子裏又安靜下來。
林深走到老頂坐過的沙發旁,探手向下,咔一聲輕響,将底座上一塊板材掰了下來。然後從背包裏拿出那個牛皮紙袋,裏面是以鹿鳴的名字辦的各種證件,随手塞進了沙發底座,又把板材安上。
房間大門打開,李既白大步走了進來。
林深漫不經心整了整沙發座套,這才站起來迎上去。
連日來整頓望合各種關系,又為李江沐的事焦頭爛額,收到李清洛的消息之後又連夜飛過來,就算是個鐵人,也疲憊不堪。李既白臉色很差,眼下挂着烏青,他脫下身上的風衣,随手扔在沙發扶手上,看了一眼林深,然後坐了下來。
林深瞥了眼沙發,眼角抽了抽。
老頂跟進來,關上門,進入彙報詳談時間。林深把在密林裏發生的事又說了一遍,和跟老頂說的大差不差。李既白安靜聽着,直到林深說完,才捏捏眉心,緩緩開口:“你身體怎麽樣?傷口還疼不疼?”
一句話問得對面兩人都愣在原地。
林深有些尴尬地瞥了一眼老頂:“我沒事。”
李既白眼底有太多情緒,他雖然人在南城,但一直擔心林深腹背受敵。他知道李清洛沒安好心,只得讓老頂跟着,他給老頂的任務其實只有一個,就是看好林深,至于其他的都無所謂。
然而事情的發展還是超出了他的預料。先是李江沐,本來經過多方斡旋,很快就能找個名頭把人放出來,但就在放出來的前一晚,就在所有李家人甚至包括李既白都以為李江沐終于逃過一劫的時候,這人竟然因為和人鬥毆在監獄裏被意外打死了。後腦勺一道十厘米的傷口,顱骨都凹進去了,簡直死得莫名其妙。
李老爺子當即受不住了。再不喜歡的孫子也是骨肉,快八十歲的人了一連死了兩個孫子,一下就被打倒了。
事情到這一步,李既白心裏就徹底坐實了之前的猜測。這敵人不是沖着望合和李家來的,沖的是大伯一家的命。然而李家本就一體,已經死了兩個人,這事無論如何也不能善終了。
李清洛還在邊境,李既白已經向大伯示警,但沒敢告訴他李江沐已死,怕他方寸亂了以後更危險,也怕随行的林深受牽連。
壞消息卻接踵而至。
他沒想到大伯一行人能全部折在這裏,萬幸的是林深老頂沒事。現在基本可以斷定,這個叫江海的人是刻意露出線索,然後引李清洛過來送死。至于這人背後和大伯有什麽深仇大恨,也只能慢慢查了。
他有種直覺,大伯一家慘死,那人已經收手 。
但事已至此,李家是不會收手的。
李既白來之前就已經聯絡了當地軍方,鴻百在東南亞涉獵很廣,跟周邊一些國家的當局和軍方一直有生意往來。如果要逃走,東南亞絕對不是一個可以藏身的好地方。這是江海和林深的共識,一旦事成,他們必須第一時間離開東南亞。
林深心想,這會兒江海應該已經坐在去歐洲的飛機上了。至于自己,在李既白來之前,他或許還有一絲機會離開,現在想都不要想了。
已經淩晨三點,小鎮還在深眠。他們的落腳地是一處當地民居,地處偏避,院落寬敞。
老頂已經回房睡了,只剩下林深和李既白相對而坐。他們已經半個多月未見,這期間變故一個接着一個,讓人疲憊不堪。
“晚飯吃的什麽?”李既白思維跳躍堪稱一絕,但無論怎麽跳,似乎都圍繞着眼前這人。李既白進門看到林深第一眼,就發現他又瘦了,奔波和勞累讓他有些發蔫,但面上又有種異樣的神采,仿佛有種雀躍在眼底跳動。李既白從未見過。
“買的一種肉餅,很厚。”林深比劃了一下,又說“是當地特色”。
“好吃嗎?”
“好吃,明天早上買來給先生也嘗嘗。”
聽到這個稱呼,李既白眼神閃了閃,說好。然後又問,“想我嗎?”
仿佛受不了林深面對這個問題時長久的靜默,便又自問自答:“沉默就當你想了。我也很想你。”
他語調從容,無情時理所當然冷漠,有情時也毫不吝啬熱烈,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一派主導者來去自如的殘忍和灑脫。
林深嘴唇動了動,到底沒說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