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接風宴 各懷鬼胎
說是讀書會可實際上不過是有錢公子聚在一起玩樂消遣的借口罷了。
一面是美女琵琶琴悠悠,一面是美酒佳肴樂悠悠,半點兒跟讀書二字都沾不上邊。
“薛公子請喝茶——”
女子聲音嬌柔,眉眼含春,一只手提着壺柄,一只手扶着壺底,蘭花小指微微揚起,一道細細的水柱,便從壺口流出,眼瞧着青瓷茶盞就滿了——
有道是茶香人更香。
薛晏朝今年剛過十六,雖說尚未娶親,但通房丫鬟卻是有的,對于這男女之事自然是通曉明白的,瞧着姿色豔麗身段窈窕的女子,難免不會想入非非,頓時就被眼前的女子勾的眼睛都看直了,剛想說什麽,人家卻一個轉身,竟走出了雅間裏。
“她是——”
李顯比他年長兩歲,家中不僅娶妻還納了兩房妾室,這會兒瞧着薛晏朝焦急的模樣,笑了笑,都是男人,有些話不必明說,便能看懂——
“她叫合歡,泉香閣裏新來的,聽那個老鸨子說,還沒開過苞呢,想必是先來露個臉,饞饞我們,等過兩天叫初夜的時候再賣個好價錢。”
“嘶——難怪。”薛晏朝若有所思的挑了挑眉角,下意識的将那茶盞端起,放在嘴裏細細的品着“我就說嘛,怎麽只斟了杯茶就走了,原來是這樣——不過,瞧她的身段樣貌,就是擲個千金萬兩的倒也值得。”
随後又湊過身去,問道——
“合歡是哪個合歡,合歡花的合歡嗎?”
李顯笑的更放肆了——
“合歡酒的合歡。”
話罷便引得在坐一衆男子轟然大笑。
待幾巡推杯換盞過後,薛晏朝就站起了身來,推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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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我是不能再喝了,得先回去。”
“這才什麽時辰啊?就要走?梨香園的玉笙還沒來呢,他那出大青衣你不瞧了?”
薛晏朝皺了皺眉,可轉念又想到出來之前葉善容的警告,這會兒就是再想看也不敢留了——
“你有所不知,今日我那遠在關外的二哥哥回來了,出來之前母親特地囑咐過,晌午前必須得回去,我是母命難為,玉笙若是來了,你們且先替我聽了罷,待回頭兒改日,我做東,再邀那德明班好好地唱一出兒。”
李顯頗為不耐煩道——
“你這二哥哥到底是個什麽神仙人物,怎的每每回來都這般興師動衆?我記得去年也是因為他,你才離得席,今年又跑來掃興,真是跟我不對付。”
薛晏朝笑着拍了拍李顯的肩膀——
“何止跟你不對付,跟我也不對付,真真一個麻煩人物,可偏偏我是弟他是兄,你又惹不得他,所幸也是一年回來一次,不然日日都這樣,哪個受得了。”
走出雅間,剛下樓轉到拐角處,正要往長廊盡頭的出口去時,一道鵝黃色的纖瘦身影,便先一步越過自己,但卻又在離自己一丈處的位置停下。
薛晏朝心頭一喜,眼睛頓時就黏在那個背影上下不來了,呼了口氣,口齒間似乎還留着方才的茶香。
“朝哥兒,那不是合歡姑娘嘛?”吉慶是薛晏朝的随從,與他年歲差不多,也是個喜歡上蹿下跳不得安寧的猴崽子。
“多嘴!”薛晏朝瞪去一眼“去外邊兒等着。”
吉慶哈着腰揣着手,扭過頭就朝出口快跑去,路過合歡的時候,卻也不忘偷瞟一眼。
這會兒四下無人,正是大好時機,薛晏朝的心思動的更厲害了擡腳就要走過去——
可那合歡卻像是後腦勺長了眼睛一般,本來是站定的身子,忽的就動了起來——
青蔥細嫩的手指捏住裙擺,輕輕向上一提,那藏在衣裙裏的三寸金蓮即刻就顯露了出來——
紅緞繡花鞋,梅花順着鞋面像兩側延生,猶如寒冬裏正盛開的嫩朵,栩栩如生。
正當薛晏朝看的入神之時,裙擺卻突然落下,一雙三寸金蓮倏地就又被藏了起來。
合歡猜中了他的心思,卻不給他反應的時間,片刻的功夫,人便急急的走了,只是那手中赤紅色的錦帕卻被遺落在了原地。
“哎——”
薛晏朝想要叫住她,她卻只當沒聽見,扭過頭去又是勾魂攝魄的銷魂一眼。
“并蒂蓮花鴛鴦帕,一方紅錦惹情絲。”
薛晏朝被合歡勾的心癢癢,眼睛左右來回的瞟了瞟,急忙撿起地上的赤色錦帕,放在鼻下深嗅一番,一把就塞進了袖子中。
“停轎。”吉慶連忙從轎身的側面跑到前面,躬着腰背撩開轎簾“朝哥兒,到了。”
薛晏朝抖了抖身上的大氅,不自覺的捏住了袖子,挑眉瞥了眼身旁的吉慶,一邊壓低了聲音,一邊往府門裏走——
“知道回頭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嗎?”
“知道。”吉慶縮着脖子,鼻頭兒凍得通紅“哥兒今兒跟李大人的公子讀了許多書,做了許多詩。”
“算你機靈。”
薛晏朝回來的時候,正是開席的時候,他不算來的早,但也不算晚,只能說正正好。
“朝兒給祖母請安了——”
老太太原本是在雕花椅上坐着的,一瞧見薛晏朝倏地就站了起來,這還不夠,還要伸手去扶他——
“快起來快起來,不是都說了嘛,不讓你下跪請安,這膝蓋上的淤青是又不疼了?”
薛晏朝雖說五官像了薛懷丘,但偏又生得一副娃娃臉,一笑起來更是憨态可掬,不由自主的便招人心疼——
“孫兒心中只想着給祖母請安了,倒是忘了膝上還有傷。”
“瞧瞧瞧瞧,這孩子就是有孝心,前幾日去騎馬,不慎傷了膝蓋,我專門囑咐他請安時不要跪下,可他一到關頭兒,就全然不記得我的話了——”
魯氏拍了拍薛晏朝的手背“祖母知道,你是個重孝道的好孩子,只是身子重要,咱們都是一家人,拘着這些做什麽?”
一番話下來全是寵溺,又當着府裏這一大家子的面兒,其中喜愛自然不必多說。
鄭珺清垂着眉眼,老太太的心思她從來都是清楚的,只是這般堂而皇之的偏愛,還是讓她心生不悅,畢竟這接風宴是給自己的榮哥兒準備的,如此一來倒是分不清誰主誰次了。
她并不言語,微微側過身,讓丫鬟上了茶水,随後便對身旁的薛晏榮說道——
“這是府裏新來的杭州廚子做的荷花酥,你且嘗嘗,合不合胃口。”
薛晏榮拿起一塊,輕輕咬下——
“還算正宗。”
說完便不再去碰。
老太太自然不會漏瞧這一眼,望着那缺了一角的荷花酥,這才扭過頭去,又說道——
“你二哥哥回來了,快去跟你二哥哥說說話兒。”
薛晏朝得了祖母的話,這才轉過身子朝薛晏榮望去——
“見過二哥哥。”
“嗯。”
一聲招呼過後,兄弟二人便都不再說話,一個坐在魯氏身旁,一個坐在鄭珺清身旁,其中生疏不言而喻。
老太太瞧着人都來齊了,便揮了揮手——
“上菜罷。”
不愧是大戶人家,光是上菜的丫鬟就有十幾個,一路從外面端着進來,先不說菜色如何,就是上菜的人,都是個頂個的清秀俊俏,畢竟是上菜的丫鬟,既要在主子面前露臉,又不能惡心了主子,模樣身段定要周正的才是——
“龍井蝦仁——”
“西湖醋魚——”
“寶塔扣肉——”
不一會兒八仙桌上便擺滿了。
魯氏先動了筷子,夾了一個蝦仁放進嘴中,臉上露出滿意的笑來,随即又點了點頭——
“都吃罷,吃罷。”
話罷,大家才相繼動了筷子。
“不知關外的生意如何?前年你說置了些田地,結果趕了個災年,今年不知如何?若還是收成不好,定當多囤積些糧食,如此一來不僅不虧反而還能大賺一筆。”薛懷丘捋了捋胡須,似是為自己的這般打算洋洋得意。
薛晏榮看向他,停罷手中的筷子——
“生意沒什麽影響,至于田地,那是天災,我倒是也不強求,只免去了一年的租子,待今年回過勁兒來再說。”
“你倒是個心善的,這麽說,你自己還要掏腰包了?”薛懷丘話裏有話,但又不好明說,畢竟薛晏榮從未虧過公中的銀子。
薛晏榮笑了笑,直言道:“自掏腰包也沒什麽,這點銀子侄兒我還是有的。”
“瞧瞧,這財大氣粗的叫我都羨慕了。”
薛懷丘面上笑着,可心裏卻想罵人,自己為着兩千兩在葉善容那兒受了氣,他這邊兒倒大方的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瞧着你比去年清減不少,話說這銀子是掙不完的,倒是你這個身子,千萬可別累垮了。”
“多謝二叔關心,晏榮知道了。”
“哎——”薛懷丘擺了擺手“你我是叔侄,關心是自然的,不必挂懷。”
話罷又低頭飲了口杯中的酒水——
“不知你這次回來,打算什麽時候回去?”
薛晏榮心裏暗笑,繞了一圈,這大概才是薛懷丘最想說的話吧。
剛想開口回他,卻被主位上的老太太打斷了——
興許是方才自己過于忽視薛晏榮的緣故,這會兒竟為她說起了話來——
“急什麽,等過完年開了春再走也不遲,別像往年似的,除夕一過,就緊趕慢趕的要走。”
薛懷丘見母親發了話,便也覺得剛剛的話有些不妥,畢竟人家才回來,怎麽就問什麽時候走呢,想來這薛府也是他的家,随即便順勢應道——
“母親說的也是。”
而薛晏榮則沒有再多言,重新又動起了筷子。
待一頓飯吃罷後,大家也就都散了。
薛晏榮自然是扶着鄭珺清一路先回了清音閣——
“方才你怎麽不直接說呢。”
“說什麽?”
“就是不走了。”
薛晏榮頓了一下,接着便露出了笑意——
“先不急,若是我現在就告訴他們往後要留在京城,只怕他們年都要過不好了,反正有的是時間,到時候他們自然也就知道了。”
鄭珺清瞧着薛晏榮一副不以為意的表情,便又出聲提醒道——
“旁的你都不用操心,就是你祖母那兒,怕有的鬧。”
“母親不必擔憂,祖母鬧也得有個緣由,這兒是薛府,我且着還姓薛,回不回走不走,在我不在他們。”
鄭珺清了解薛晏榮的性子,見她這樣說,就知道她心裏已經有打算了,便也就不再多問。
待晚些時候,天色暗了——
薛晏榮盤腿坐在軟榻上,身子底下墊着質地柔軟的純羊皮毛,一手撐着頭,一手拿着湯匙,時不時攪動幾下碗裏的臘八粥,似是沒什麽胃口的模樣。
姚十初見此,便走上前去,關切的問道——
“二爺怎麽不吃?可是味道不合口味。”
薛晏榮擺了擺手“離家的時間長了,母親心疼我在外受累,晌午用飯的時候便不斷與我布菜,可我卻是個胃口小的,不過幾下就吃飽了,但到底是一番慈母心,一來不想讓母親擔心,二來也不想讓旁人念叨,後來的小半碗全是硬撐着吃完的,這會兒別說是這臘八粥了,就是多連一口水,我都喝不下。”
“那千萬可別積食了——”姚十初記得自家主子一直就有這樣的毛病,一旦積着食,輕則食欲不振,重則上吐下瀉,沒個三五日的,根本好不了,急聲道:“我去拿些大山楂丸來。”
話罷掀了簾子就嗒嗒的快步出去。
再回來的時候手裏就多了個紅釉的陶瓷葫蘆,倒出兩顆落在薛晏榮的手心——
“二爺——”
薛晏榮掂了掂,卻沒往嘴裏送,忽的擡頭朝姚十初瞧去,只見她定定的望着自己,一副你不吃,我就一直看着的模樣,倒是惹得薛晏榮有些忍俊不禁。
“你不要看着我,這東西酸酸甜甜的我只當是個零嘴來吃——瞧好了——”
話罷便一口吞下兩粒,在嘴裏嚼了起來,等咽進了肚子裏,還沖姚十初張了張嘴,淘氣的模樣,與白日裏初入府時的冷峻判若兩人。
姚十初見狀,這才放下心來,擡手又沏了杯熱茶送來——
“那還不是因為二爺您之前偷着倒藥,不然我也不能這麽看着您。”
薛晏榮端起茶盞,漱了漱口,遂又吐出——
“那個蒙古大夫開的藥能喝嗎?苦就算了,還一股子嗖臭味,他那哪是醫人?分明是醫牲口。”
“二爺又胡說了,人家世世代代都是行醫的,救治過的人不說有上千卻也有上百了,分明就是您自己不想吃藥,這會兒偏怪在人家頭上,有您這麽造謠的嗎?”
“嗨,你同那蒙古大夫是親戚罷?”
“我誰的親戚都不是,誰有理兒我就站誰邊兒上。”
說完又瞧了眼那紅釉的陶瓷葫蘆——
“這個我還是拿走罷,別等會兒您覺得好吃,又當零嘴了,這可是藥呢。”
随即便連同矮幾上的粥菜也一并端了起——
正擡着胳膊要掀簾子,就跟外頭兒也要進來的人撞了個正着,好在姚十初眼疾手快,往後退了一步,不然這一托盤的東西就全都要灑了。
“我說你能不能慢點兒?!講過幾次了,掀簾子的時候提前喊一聲,非得讓人跟你急才行?!”
徐聿瞧着姚十初這直眉瞪眼的模樣,登時就愣住了,張了張嘴卻也不敢說什麽。
“起開起開——”
徐聿急忙讓開身子,等關門聲響起,方才又重新掀開簾子,走了進來——
“二爺,您可瞧着了,她方才又兇我了。”
“何止兇你,剛還兇我呢。”薛晏榮笑道。
“她還敢兇您?反了她了,二爺你快罰她罷。”徐聿撣了撣袖子,一副再認真不過的模樣。
薛晏榮歪過身子瞧了眼,随即便努了努嘴——
“好主意,這事交給你了,想怎麽罰你看着辦。”
“呃——我可不敢。”徐聿皺巴着眼睛“那位姑奶奶我可惹不起,就那張嘴,都能把人埋汰死,罰她?她還不得扒了我的皮。”
“你就這麽怕她?想來咱們十初也沒有三頭六臂呀。”
“我哪是怕她,我是好男不跟女鬥。”
“是嗎?”薛晏榮挑了挑眉毛,一副好事的表情“我怎麽覺着,你們是歡喜冤家呢。”
“二爺、二爺!”徐聿倏地就急了“這話可不敢說,回頭叫她聽見,明兒的太陽我怕就見不到了。”
“沒出息,瞧你怕的,你就是當她的面說,她又能怎麽樣,你們倆真是該換換。”
薛晏榮說完又撸了撸袖子,問道——
“這麽晚,是有什麽事?”
徐聿猛地直起身子,連拍了兩下腦門兒——
“您瞧我,光顧着說話,差點兒把正事兒忘了,常管家來了,在門外候着呢。”
“他來了?”薛晏榮呼了一口氣“我還以為他得等上兩日再說呢,沒想到這麽快。”
“二爺,常管家是聰明人,您就說這些年您哪次回來,他不是跟前跟後的忙活兒,這回您又單獨給了他賞,想必他心裏也是有數的。”
薛晏榮若有所思了片刻——
“讓他進來罷。”
常管家年紀大了,比不得年輕人的身子骨,一到冬日,尤其是晚上,恨不得裏三層外三層的裹着,這會兒一進來,乍一瞧像個大圓球似的。
“二爺——”
“甭站着了,坐下說罷。”
薛晏榮體諒他年紀大,又喚了十初上茶。
“常管家喝茶。”姚十初颔了颔首十分恭敬。
“哎呦——”常管家受寵若驚,連聲道謝“多謝二爺,多謝姚姑娘。”
待姚十初離開後,常管家先飲了口熱茶,随後便将頭上的暖帽跟脖頸上圍着的毛領取下,頓了頓又有些不好意思。
薛晏榮瞧他額頭上都被熱的冒了汗,倒也不着急,輕聲道——
“無妨。”
“多謝二爺,多謝二爺。”
片刻後,常管家将取下的毛領跟暖帽堆在了身後的椅子上,自己則還是站着身——
只見他從懷裏掏出了個賬本子,随後沖着薛晏榮微微躬下了腰身——
“這是府裏近一年的開支,每一筆我都标記清楚了,還請二爺過目。”
薛晏榮只翻了翻便合上了——
“常管家向來心細,這賬不用看了,你且說,我聽着就是。”
常管家見薛晏榮如此信得過自己,當然也不敢怠慢,随即便又将身子放的更低了些——
“各房各院的例錢都是安排好的,撇去燭火采買等必需品外,就是年初的時候給大丫鬟們漲過一次,餘下的再沒有變動,前年府裏二老爺養的那一批清客今年又換了一波人,開銷也沒什麽太大的變化,至于哥兒呀姐兒呀的,無外乎就是私塾先生跟筆墨紙張的費用,倒也都是小錢,唯一一個大些的定奪就是老夫人那邊,原本是一直包下德明班,定時定點讓他們來唱,可後來也不知怎麽的,老夫人說這樣聽戲不痛快,要等過完年開了春,專門在府裏建一所院子,将班子養在府中,問了夫人的意思,因着是老太太的話,也就應了,這銀子已經提前從賬上預留過了。”
“就這些?”薛晏榮的食指在矮幾上點了點。
“哦,對了!”常管家有些欲言又止“還有一個,就是、就是二老爺,他的那個——沒有變。”
薛晏榮點在矮幾上的食指頓了頓,但片刻卻又恢複如常——
“行吧,那就這樣。”
常管家眨了眨眼,有些不得領悟的問道——
“那——二爺您的意思是——就、繼續?”
“就這麽着。”
薛晏榮沒有別的話,但也沒有說明白,常管家終歸只是下人,主子的意思既然揣測不到,那便就只有照做的份兒,收起了賬本子,後又将脫下的毛領跟暖帽重新戴上,待施禮過後,也就離開了。
常管家前腳剛一走,後腳薛音涵就來了,身後的丫鬟手裏端着個暗色的托盤,上面擺了個鑲着金邊的白瓷盅,許是怕一路走來被寒風吹涼,白盅下面又架着個小火盆,陣陣的熱氣不停地往外散開來,聚起縷縷白煙。
姚十初見狀趕忙上前去迎,欠了欠身子——
“三姑娘來了。”
薛音涵是薛晏榮父親的妾室胡桐所出,比她小了許多,今年剛滿十四,還未及笄,雖不是一母同胞,但畢竟都是一個父親,眉宇間總有些說不出來的幾分相似,只是薛音涵更為柔和——
“我來跟二哥哥問安,不知二哥哥歇下沒有?若是歇下了,我便不去打擾,只請姚姐姐将這碗烏雞參湯替我送與二哥哥。”
或許是庶出的緣故,薛音涵性子溫吞,說話言語間總是帶着些畏手畏腳的感覺,一眼就能讓人瞧的出,這是個好欺負的主兒。
“二爺還沒歇下,三姑娘随奴婢進來就是。”
“多謝姚姐姐。”
姚十初忽的一怔,接着便出聲道——
“三姑娘同奴婢客氣什麽,這都是奴婢該做的。”
薛音涵抿了抿嘴,跟在姚十初的身後,乖巧的模樣讓人心疼——
“姨娘說了,二哥哥是在外面幹大事的人,是待我極好的人,要時刻在心裏敬着,姨娘還說,能跟在二哥哥身邊的人也都是頂有本事的人,也是好人,切不可随意輕慢。”
“這話說得,倒叫奴婢怪臊的——”姚十初兩手扣在身側,曲了曲膝蓋“那就謝謝胡姨娘,謝謝三姑娘了。”
說話間,兩人就進了屋子——
姚十初擡手将簾子一掀——
“二爺,三姑娘來瞧您了。”
話音剛落,原本低着頭的薛晏榮頓時就擡眸望去,微黃的明亮裏,是一張不茍言笑的面容。
薛音涵此刻不僅是尊敬,還是有些害怕的——
垂着目光,只敢盯着自己的裙擺,好一會兒才輕輕地叫了一聲——
“見過二哥哥,二哥哥安好。”
“音涵——”薛晏榮頓了一下,片刻後才反應過來,臉上不比先前的嚴肅,扯動着嘴角,笑了笑“才不過一年,你這就長成大姑娘了,方才要不是你出聲叫我,差點兒都認不出來了。”
聽到薛晏榮這樣說,薛音涵緊張的心情這才稍稍得以放松了幾分,腦海裏不停回想着來之前就編排好的話兒,張了張嘴,輕聲道——
“方才在外頭兒就聽見二哥哥撥打算盤珠子的聲響了,饒是這麽晚了還在繁忙,仔細保重身子才是。”
說完又轉過身,将丫鬟手裏端着托盤接了過來,輕輕的落在軟塌的矮幾上,複又出聲道:“這是新炖好的烏雞參湯,原本姨娘是要親自送過來的,可前幾日感染了風寒,腸肚不安的,昨兒夜裏又燒了起來,今兒早上才退了燒,這會兒實在是出不了門,只能由我代替姨娘送來。”
“這麽嚴重?”薛晏榮擰了擰眉頭“請郎中來瞧了嗎?”
薛音涵點了點頭——
“瞧過了,母親專門請的南山堂的吳郎中。”
“那就好,如今天兒冷,要多注意保暖,缺什麽要什麽只管差人去庫房拿。”
薛音涵面上有些動容,心頭也湧上股暖意——
“多謝二哥哥關心,東西都夠用,平日裏母親也會多有照拂,之前二哥哥送來的布料跟藥材都還沒有用完,今日又送來了一波新的,姨娘跟我都甚是感激,難為二哥哥事務繁忙,卻也還記得我們。”
“不必謝,你是我妹妹,血肉至親是化不開的,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後,二哥哥都會照顧好你的。”
這樣的承諾,對旁的或許算不上什麽,但對薛音涵來說卻是至關重要的,年歲越大,她越是明白在府裏的艱難。
下一刻眼圈竟微微泛紅起來。
薛晏榮瞧她這樣,心裏怪不落忍的,從軟榻上起身,走向書架旁,随意的摸了摸,便尋到一個織錦盒子——
“這是個南紅瑪瑙的手钏,旁的我都沒給,想來你大晚上頂着寒風給我送雞湯,我這個當哥哥自然也不能怠慢,這個你就先拿去戴着玩罷,等回頭兒若是我尋見更漂亮的,再帶來給你。”
薛音涵連忙搖起手來,心急的解釋道——
“二哥哥,我送雞湯不是為這個!”
“什麽這個那個的——”
薛晏榮瞧着自家妹妹這小心翼翼的模樣,手上頓時也不客氣起來,撥開紐扣,掀了蓋子,拿出裏頭兒南紅瑪瑙的手钏就戴在了薛音涵的手腕上——
“不錯,倒是很襯你。”
薛音涵正是愛美的年紀,一眼就被那錦紅細膩的手钏吸引住了目光,眨巴着眼睛,竟喃喃的說道——
“可真好看呀。”
“喜歡?”薛晏榮怎會瞧不出她的心思,笑問道。
薛音涵忽的不好意思起來,可還是終究還是性子老實——
“喜、喜歡。”
薛晏榮知道她臉皮薄兒膽子小,這會兒能說出真心話來,已經實屬不易,倒也不再逗她,掃了眼矮幾上的參湯,又出聲說道——
“天晚了,我就不多留你了,這參湯我會喝的,也替我謝謝胡姨娘。”
薛音涵抿了抿嘴唇,原本是來感謝二哥哥的照顧,沒想到又拿了個手钏回去,這會兒頓時不好意思的厲害——
“那我就先回去了。”
“我送你出去。”
“不勞煩二哥哥——”
薛晏榮擺了擺手“走吧,我送你。”
兄妹倆剛出了廂房,就聽見了一陣凄慘的叫聲,順着聲音尋去,是從西北角傳來的——
薛音涵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眼眸裏卻浮上了一層晦澀來——
“是頌姨娘,往年都是過了初五才犯病,今年沒想到卻提前了,昨日我聽姨娘說,差點兒就瘋跑到府外頭兒了。”
話剛說完,又是一聲凄厲的慘叫,薛晏榮下意識朝薛音涵看去,只見她眼眸微怔,但卻不像害怕的樣子——
“你不怕嗎?”薛晏榮問道。
薛音涵搖了搖頭——
“我不怕,我只是覺得頌姨娘很可憐,若是音娩沒有走丢,如今也該十一歲了。”
婉頌是薛晏榮的父親的第二個妾室,當初進府本是給鄭珺清做丫鬟的,可後來鄭珺清瞧着她為人老實,長相也算溫婉,便将她擡做了姨娘,雖說沒能生下個男丁,但也有了個女兒,原本平平淡淡的過也還不錯,可誰能想到天不遂人願,好端端的一個女兒,逛了一趟花燈回來,竟就沒了影蹤,因着是薛府的女兒走丢,當年這案子還鬧得很大,一波又一波的人手派出去,可就是尋不到一點影蹤,日子拖得越久,尋回孩子的可能性就越渺茫,到最後實在沒了辦法,順天府尹還為這事丢了烏紗帽,一貶再貶的去了嶺南,可即便是這樣,人卻依舊沒能找回來,再後來婉頌便落下了離魂之症,郎中看了許多,湯藥喝了許多,好不見得,瘋卻更厲害了。
待薛音涵離開後,那凄慘的叫聲,依舊一聲高過一聲。
饒是一旁的姚十初跟徐聿聽着,都忍不住的嘆氣——
“二爺,回去罷。”
薛晏榮朝着那西北角深深的望了一眼,回憶起了薛音娩走丢的那一天,許久後說道——
“趕明兒再請個郎中過來給她瞧瞧。”
作者有話說:
今天加更個大肥章!
這篇我還在努力存稿,其實大綱是很早就寫出來的,但懶勁兒上來了就一拖再拖,拖到現在才開,但我對這篇的興趣真的超大!很用心的那種,也謝謝大家的喜歡呀,今天就不三更啦,大家晚安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