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章承的爺爺還是來寧海市了。
拖着重病的身體坐車回到了以前章家的老宅, 寧思韶也并非要為難他,跟着木元嘉上門拜訪。
老者滿頭白發雜亂如雜草,面色青白無生色, 眼眶浮腫,一看便時日無多。
看到寧思韶他也沒有露出任何詫異或者輕視, 而是顫顫巍巍起身朝寧思韶彎腰伸手,做足了姿态。
寧思韶沒有理會他伸出來的手, 而是徑直越過他走進內堂。這樣的動作讓站在一旁的張嘉年輕一輩面色都十分不好看。
這次回來, 在章老爺子的要求下,章 家除傷員外所有人都一起趕了回來。章老爺子有一兒一女, 另有三個侄子,如今他一兒一女各自成家生子, 加上兩個侄子的孩子, 大大小小二十幾口人,也算得上人丁興旺。
可是如今能陪他一起過來的也只剩十幾個,其餘的不是重傷就是重病。
坐回主位,章 老爺子環視一周, 頹敗地嘆了口氣道:“我和大哥白手起家打下一大片家業,眼看子孫興旺,心中欣慰, 卻不料因果循環啊!”
說完他劇烈咳嗽起來, 幾乎要将自己的肺給咳出來。
“爺爺!”章承十分擔憂喊道。
章老爺子擺擺手:“報應, 都是報應啊!那件事情我一直藏在心底,不敢讓任何人知道, 我章長壽曾經做過的惡事, 但是今天, 不說是不行了。今日請寧大師過來, 是未救你們性命,你們一個個給我放尊重點!”
章老爺子在家裏是絕對的權威,從來說一不二,他放話客廳裏的人沒有一個敢反駁,無論心裏怎麽像,一個個全都朝着寧思韶低下了頭。
寧思韶無所謂這些面子功夫,只是示意章老爺子繼續。
“我們章家,是真正的貧民出身,我和我大哥,當年連飯都吃不起,白手起家打拼出這一番家業,除了敢拼敢幹,最重要的是,我們祖墳冒了青煙!”章老爺子看着門外,神色莫名。
章長壽和章長安二兄弟幾十年前只是寧海市周邊破落村子裏兩個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小孤兒,兩人自小父母雙亡,靠乞讨和幫忙做些零工過活,直到章長安成年,章長壽十六歲那年,兩人離開村子,一路來到了寧海。
來到寧海後,兩人輾轉多處工廠工地,四五年過去,章長安靠着自己的腦子攢下錢買齊裝備搞了個小攤子,兩人的生活才逐漸走向了正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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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年輕力壯腦子靈活,按照他們的計劃,等過幾年将小攤子換成一個小鋪子,慢慢也就能在寧海紮穩腳跟,過個十來年分別再買兩套房子,他們就真正成寧海市人了。這樣的生活已經比他們村子裏最有出息的村長兒子過得更好,然而見識到了寧海市的繁華,和有錢人的奢靡,兩兄弟慢慢的根本無法滿足現狀,他們也想成為富豪,也想住大房子成為人上人。
可惜,就算兩人有點小聰明,沒有原始資金的積累,能在寧海市站穩腳跟已經是他們能達到的最好的結果,再想更進一步,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章長安兄弟兩人不甘心,但別無他法。後來一次,他們衣錦還鄉,開着汽車,帶着大包小包的禮物回到村裏,在街坊鄰居一句句追捧中越發迷失,所以在聽到鄰居閑談時說起隔壁村子有大富豪請大師尋龍點穴找到寶穴時,他們兩人不可避免的起了壞心思。
後來。
他們順利搭上了富豪,并趁人不注意,等富豪和大師完成儀式後,将墓穴中的屍骨調換,換成了自己的父母。
再後來回到寧海市,趁着富豪的東風,他們果然慢慢發展起來,不過兩三年就小有成就。
只是,移了屍骨的剛好第三年那天,富豪一家五口去墓上祭拜時,出車禍全都死在了路上。
“他們的後事是我和大哥料理的,後來我們又找了那個大師,他說,點穴的是張老板,埋的是我爹娘,就等于,張老板的氣運全都被我們哥倆給瓜分了。三年到頭,張老板一家氣運衰竭,才會遭到滅門之禍。”
“我們沒想過會這樣,當初是豬油蒙了心,張老板對我們有大恩,我們卻害得他們……”
章老爺子一口氣說完,不知是累還是心虧,整個人氣息越發低迷。
章家其中一個小輩張了張嘴,想要替爺爺辯解:“都是封建迷信……那個大師說不定就是個騙子,爺爺您……”
“閉嘴!”章老爺子朝他怒喝道,“到底怎麽回事,我比你清楚!我和你大爺爺一路順暢做到今日,其中運氣也不是你們能體會得到的。”
說完他看向寧思韶:“寧大師,無論付出什麽代價,只要能保住我兒子孫子的命,我都願意。”
寧思韶看了他一眼道:“你們如今的金錢地位,都是那五條人命換來的,想要保住性命,那就把不應得到的還回去。”
“您是說……”
“散盡家財,方可保住小命。”
章老爺子長嘆一聲,環視着自己的兒子和孫輩,擠出一絲苦笑:“你們都聽到了,我想你們活着,你們說呢?”
章家家大業大,家裏小輩自出生起就過着錦衣玉食的生活,現在說要散盡家財,他們怎麽可能接受得了。
幾個小輩都露出了不以為然的表情,甚至暗暗将不屑的目光投向寧思韶。
寧思韶對此視而不見,這些人的命運不是掌握在他手裏,而是掌握在他們自己手裏,他從來不會強迫任何人做出選擇,就如同戴海和他的那些小夥伴,選擇活路他自然樂意出手,選擇死路那也與他無關。
見多了善惡生死,不幹涉別人是他的基本職業素養。
章老爺子深深嘆了口氣:“我看你們各有心思,也一時難以抉擇,那便找個時間,将這家財分了就是,財産到了你們自己手裏,你們想做出什麽選擇都由得你們了!我一個身子入土的老頭子也沒辦法管得了你們所有人。寧大師,這樣安排可以嗎?”
“可以試試。”寧思韶道。
“爸!”章承的爸爸叫了一聲,“這家業是您和大伯一手打下來的,現在您當然做得了主,您只要一句話,我立馬就通知堂弟他們,開始處理,您可別說這話,這是打我們的臉啊!”
章老爺子搖搖頭:“企業不是咱們一家的,等過兩天你堂弟過來,你們商量吧,我就算做得了你和章承他們的主,也沒辦法替你大伯做決定。”
章老爺子下了定論,就把小輩們全都趕走了,只留下了章承的爸爸和章承,還有章承堂叔家的大女兒和小堂叔家的大兒子。
“你,們回去一趟,把人請過來,這麽大的事情他們還是要親自到場才好。”章老爺子道。
兩個小輩都點頭應下,這種事情确實輪不到他們開口。
送走了兩人,章老爺子才又起身朝寧思韶深深鞠了一躬:“寧大師,這段時間要讓您費心了。”
寧思韶道:“你們家的事情你們自己商量,等決定之後再找我。”
“好,好,辛苦您跑一趟。”章老爺子示意兒子拿出紅包,接過來雙手遞給寧思韶,寧思韶笑了一下:“算了,等事情解決後再說吧。”
臨走時,章老爺子邀請寧思韶參加三天後的小宴,他們一家子回到寧海市,于情于理都還是要請一些老朋友過來聚一聚。
“好,到時候我會過來的。”寧思韶點頭應下。
章老爺子在兒子孫子的攙扶下,執意将人送到門口,目送寧思韶坐的車子離開才轉身回家。
“章承,這萬貫家財沒了,你可就再也不是現在的章家小少爺了,以後那些從小玩到大的朋友恐怕就徹底沒了,你要吃苦啊,你舍得嗎?”
章承笑道:“爺爺,我好歹也是名牌大學畢業,又在咱公司主持了這麽多項目,簡歷拿出去百萬年薪還不是灑灑水啦,您就放心吧,養活您和我爸媽還有妹妹綽綽有餘。”
“你小子!”章老爺子露出笑意,對孫子的回答,他顯然十分滿意。
寧思韶回到家裏,木元嘉唉聲嘆氣道:“世事無常啊!”
“世事無常?因果有跡罷了。”寧思韶道,“錢財是小事,人命才是大事,章家最後還是要用命去填,只散家財算得了什麽。”
木元嘉啊了一聲,吭哧半天才開口道:“那、那章承會死嗎?”
別人他管不着,人有親疏,章承是他發小,他可不想章承去死。
“我見他雖黴運纏身卻無血光之災,應該會倒黴很久。”寧思韶笑着安撫道。
“那還好!”木元嘉有些感慨,不知道死的會是誰,但章承肯定要承受失去親人的痛苦了,不過想到章老爺子口中那個張老板,他也沒那麽可惜了。
這些人無辜也不無辜,他們不知情但終究享受了張家五口血禍澆灌出來的財富。
章家舉辦宴會,寧海市有頭有臉的基本都會受到請柬,木老爺子與章老爺子相識時間不短,自然也要赴宴。
木元嘉算是找到了事兒幹,興致勃勃地張羅着給兩人訂制禮服,第二天牧南星集訓結束回來,寧思韶幹脆将他也帶上了。
“時間太倉促,兩天連布料都選不好,高端定制肯定是來不及了,只能找高奢成衣稍微改改将就一下了。”木元嘉有些遺憾道,他原本想大顯身手一手包辦,讓小叔對自己刮目相看,只可惜時間限制了他的發揮。
寧思韶對這些東西毫不在意,如果不是木元嘉想折騰,他當天可能随意穿一套就過去了。
木元嘉約好了試衣時間,便帶着寧思韶和牧南星去了店裏。
在選好衣服量完尺寸,并約定好取衣時間後,三人随即離開。
走出店門時,遠遠寧思韶就察覺到一股很不善的目光,他擡眼看去,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和一個女孩正陪着有些微胖的婦人朝這邊走。
視線随意在三人面上掃了一圈就收了回來。
這三人一看就是母親和兄妹倆,都長着一副吊梢眉三白眼,雖然修了眉化了妝,臉上那股子高高在上的傲氣,還有隐隐透出來的戾氣如出一轍,藏都藏不住。
只是此刻他們臉上萦繞着一層黑氣,黑中帶絲紅,看着就一副倒黴相。
“小叔……”木元嘉也看到了那三個人,下意識叫了一聲。
寧思韶回頭看着他有些惴惴的表情,恍然,這三人不就是原身的繼母和繼母那兩個孩子嗎。
怪不得看着有些眼熟。
原身記憶裏,他在這三人面前從來都是自卑的,幾人語言中的打壓侮辱和不屑,讓原身在他們面前從來不敢擡着頭說話。
寧思韶繼承了原身的記憶,對寧家的人天然的帶着厭惡的情緒。
皺眉又看了那三人一眼,他眼中閃過一絲厭色,原身對寧家怨氣深,他承了原身的因果,自然有義務将寧家欠原身的讨回來。
只是他還沒動手,看樣子寧家自己就要玩兒完了,當然如果有必要的話,他不介意再給他們添一片雪花,加速這場雪崩。
“走吧。”寧思韶收回目光淡聲道。
牧南星看出了寧思韶心情有些不好,乖乖伸手拉住他的手,寧思韶安撫地朝他笑了一下,示意自己沒事兒。大可不必為了幾只蟑螂壞了好心情。
擦肩而過時,原身的妹妹寧雲雅突然出聲叫住了他。
她仍然用原身記憶裏那種嫌棄鄙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寧思韶,仿佛在看什麽不入眼的髒東西一樣。這樣的态度落在三人眼中,寧思韶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木元嘉兩人卻比他更火。
“拿你那三白眼兒看誰呢,在看把你眼珠子摳出來!”木元嘉惡聲惡氣道。他雖然在寧思韶面前是個聽話的乖寶寶,但在外面雖不是什麽惡人纨绔,也從來不是善茬,不然當初也不會被他堂哥拉到老宅裏當搶使。
牧南星則是擋在寧思韶面前,擋住了三人的目光,神色不善地看着他們,背對着寧思韶時,他眼神中的煞氣便絲毫不帶收斂。
寧雲雅被木元嘉毫不客氣的一頓吼,氣得臉色瞬間紅了,她還真沒遇見過這麽會這麽直白罵自己的人,嘴唇顫抖了幾下也沒能說出話來。
寧雲峰見自己妹妹被氣成這樣,擡手把人拉開,皺眉不悅道:“嘴巴給我放幹淨點!”
說完又看向寧思韶,厭惡道:“離開寧家你就和這種人混?自己不知道丢臉嗎?”
“嘿,你再說一句試試,我木元嘉今天倒是想知道,我這種人是什麽人?!”
木元嘉,聽到眼前這個吊兒郎當一副混不吝模樣的家夥姓木,寧雲峰三人皆是一驚,這是木家的人?
寧思韶結陰親的事情他們心知肚明,是為了和木家攀上關系,不管木家怎麽看他們,至少有這一層關系在,木家總要給點好處。然而和他們想的不一樣,寧思韶是嫁進木家了,木家卻裝傻一樣,完全不鳥他們!
不過一個寧思韶而已,扔出去他們也虧不了什麽,連髒水都潑出去了,他們寧家雖被人議論但更多的是同情他們家裏出了個寧思韶這樣不上臺面的玩意兒。
今天看到寧思韶從高奢店裏出來,寧雲峰本以為這小子不要臉不知道攀上了誰,沒想到竟然是木家的人!
寧思韶的繼母一直站在旁邊不語,此時也不得不站出來替自己兩個兒女收場,她走上前來像是剛剛什麽都沒發生一樣,笑着和木元嘉寒暄的兩句,态度親和,仿佛真的和木元嘉很熟一樣,即便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木元嘉卻完全不按照她的劇本走,完全不給她面子:“我知道你們以前對我小叔很不好,但他現在是我木元嘉的小叔,是我們木家的人,以後再見面一個個眼睛給我放亮喽,再敢招惹我小叔,讓你們吃不了兜着走。”
寧母臉上笑容差點挂不住,有些僵硬地又說了兩句,就趕緊結束了十分尴尬的場面。從頭到尾他們連一句話都沒能和寧思韶說上。
走進店隔着玻璃,寧雲雅似乎十分不甘心地朝這邊瞪了一眼,木元嘉也毫不客氣地瞪了回去,并贈送了一根中指。
“啥玩意兒,鼻孔長頭頂了。”離開後木元嘉嘟囔了半路才算了。
回到家裏,簡單吃了點東西,木元嘉就窩在自己房間裏打游戲,寧思韶和牧南星則來到了書房。
将整理好的一些道門相關資料和簡單的術數等東西一并給了牧南星,寧思韶拍拍他的腦袋道:“你很聰明,性子沉穩,很适合學這些,如果你是真的感興趣那就去學,但不要因為我而勉強自己。”
牧南星把翻了翻那本有關術數的書,看了幾頁他便擡起頭,笑着道:“寧哥,我是真心想學,我本身就與這些東西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又怎麽可能不願意學呢。”
“那就好。”寧思韶也放下心來。
牧南星将書收好,忽然開口道:“寧哥,以前他們是不是總是欺負你?”
寧思韶怔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牧南星說的是寧家那些人,他點點頭,寧家那些人欺負原身是不争的事實。
牧南星眉頭緊皺問道:“為什麽?”
“因為有些人的惡是印在骨子裏的,不要試圖去理解他們的想法。”寧思韶道。
“我是說,寧哥為什麽會被他們欺負呢?”牧南星覆在桌面上的手握緊了拳頭。
寧思韶仔細從原身的記憶中體會着,慢聲道:“也許,是還有所期待吧。”
原身來之前,是懷着期待的,他期待自己那從未見過面的父親會分給自己一些,從來沒有體會過的父愛,可惜一絲也沒有。
“他們太壞了。”牧南星低着頭,看着自己的手,漆黑的眸子裏有一絲紅色轉瞬即逝。
寧思韶伸手揉揉他的頭道:“壞人會有報應的。”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有我在,害怕他們會好過?”
牧南星表情這才舒展開來,然後就有些不安:“寧哥,我不是故意想問你以前的事情,我只是心疼你……”
“我知道,我知道的,這又不是什麽秘密,問就問了。”寧思韶安撫道。
結束了這個話題,兩人一人占了一張桌子,直到太陽光又燦烈變得昏黃,柔和的光灑在窗邊的寧思韶身上,讓坐在他後方的牧南星看得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