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很遺憾媽媽不能多陪你走一段路◎
“言之, 咱媽還沒有醒。” 李蓁蓁嗓音沙啞,神色慘白。
謝言之擡起腳,每一步走的都似千斤重, 緩緩挪動在病床前。
“撲通———”
他直接跪在地上, 啞着聲音叫了聲:“媽—”
陽光透過明窗傾瀉在屋內,三個人的神色如出一轍。
空氣中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莫名難受的氣息。
低矮簡陋的病房內,七八張閑置病床,最邊上有兩張床鋪上躺着病人。
那兩張病床上的病人家屬,不知道從那裏推來了兩個藍色隔簾,将彼此的空間阻斷。
李蓁蓁沒有時間去想另外兩位病人怎麽了,她只想要江秀英快些醒過來。
拉隔簾在病房內, 這其實是某種心照不宣的事實。
長期生病住院的家屬都會知道這件事情。
單獨病床的小間病房費用昂貴且沒有關系住不進去,普通人只能住在混雜的病房內。
病人一多, 難免會有生離死別的場景出現。
用隔簾阻斷一是給“死者‘家屬騰出來單獨的空間和病人做最後的告別, 另外一種原因有些迷信。
其他病人家屬用隔簾防止死氣傳到自家身上,同在一間病房裏住,身上多多少少的病症都有些嚴重, 也是有些病急亂投醫的意思,難免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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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縣醫院某些病人家屬是将隔簾直接拉在“死者”病床前, 後來是為了照顧“死者”家屬的情緒, 其他家屬們将隔簾拉在自己家病床前, 也是照顧他們的情緒。
這些事情李蓁蓁和謝言之都不清楚, 可以的話, 所有人都不希望知道這件事情。
病床上躺着的江秀英,眼皮顫動掙紮, 放在李蓁蓁手心中的手指微微彎曲, 眼皮不斷顫抖, 顫顫睜開眼睛,神情恍惚。
入目是醫院老舊掉皮的屋頂,她渾身疼的發抖,胸口處沉悶刺痛,像是有巨石壓在上方。
她眼前由模糊變清晰,逐漸映出李蓁蓁和謝言之的輪廓。
茫然過後,江秀英徹底清醒。
她撐住了,撐住了最後一口氣。
終于再見到了謝言之和李蓁蓁。
江秀英眼珠緩慢轉動,挪不動頭顱,看見的東西有限,病床周圍沒有張建業和江誠的身影,她還要再等會兒。
“媽,媽你醒了媽。” 李蓁蓁激動地握起江秀英的手,“我去請醫生過來。”
謝言之按住李蓁蓁正欲起身的肩膀,擦擦眼角的淚:“我去,你守着咱媽。”
“別,都別去。” 江秀英用力擡手,手卻怎麽也擡不起來,力氣無法傳送到胳膊,就連她的聲音也是弱小無力。
李蓁蓁湊近江秀英的耳邊,想要聽清楚她說的什麽,謝言之已經走出了門外,被守在外邊的劉大爺推了回來,他代替謝言之去找醫生,讓兩個人多在病房內陪陪江秀英。
醫生來的快,李蓁蓁還沒有将話聽全,醫生就推門而入。
樹上的蟬不斷鳴叫,聲嘶力竭。
病床前三雙眼睛齊刷刷盯着醫生的動作,期盼醫生檢查後能告訴他們有奇跡發生。
醫生很快檢查結束,他轉過身,對上三雙包含希冀的眼神。
最不願意面對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身為醫生,他很不喜歡從自己口中說出抱歉二字。
他避開視線,走到一側:“抱歉,你們再多陪陪病人吧。”
大家都在盼着一個奇跡的到來,殊不知江秀英撐着最後一口氣醒過來,已經是個奇跡了。
張建業和江誠在追趕不上謝言之的身影後,坐在後方的江誠從位置上下來,索性已經到了縣城,他大步跑着去。
他下來跑,張建業自行車上猛然輕松,他也加快速度朝縣醫院奔去。
兩個人前後不差幾步到達,氣喘籲籲。
醫院大門口還有沒有離開的大爺大媽,遠遠看見上氣不接下氣的兩個人,給他們指了路。
“嬸兒,我們來晚了。”
張建業和江誠進來和謝言之一樣,直接跪在病床前。
床上躺着的江秀英松了口氣,她終于等到了孩子們。
醒過來緩了那麽久時間,江秀英的聲音不再像剛才那般虛弱無力,她自己也不清楚是不是夾雜了其他緣故。
也許是見到了所有人,她可以提起力氣交代後事,不需要再存續期間力氣,這次講話的聲音少了病弱多了幾分力量。
她從最右邊的李蓁蓁先開始說起。
“蓁蓁。” 江秀英擡手想要摸摸李蓁蓁的臉。
李蓁蓁握住床邊掙紮的手牢牢貼在自己臉上,将将止住的眼淚再次落下:“媽,我在呢,我在呢。”
緩了緩聲音,江秀英繼續說:“蓁蓁,媽知道你這些年過的不容易,很遺憾媽媽不能多陪你走一段路。你嫁到謝家來,本是要你享福的,現在細細想來,享福的人反倒是成了我。”
“你在家裏陪我講話解悶,便是和我單獨待上一整天也不覺得無聊。你一星期好不容易休息一天,還沒怎麽着就要給我做飯、熬藥,下雨下雪守在我床邊不斷摸額頭防止我發燒生病。媽總是在想,我上輩子做了什麽好事兒,才能遇到你這麽好一個孩子。”
“媽把你當親閨女疼,蓁蓁,未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準,以後他謝言之敢做什麽對不起你的事情,你一定要告訴我,媽就是爬也會從下邊爬出來給你出氣。”
“蓁蓁,我不在的日子裏,你要好好生活,該任性的時候任性,該哭哭該鬧鬧,不要委屈了自己,媽希望你以後平安健康快樂。”
這個疑問萦繞在江秀英心頭很久了,無數個睡不着的黑夜中,她都在想自己上輩子積攢了什麽功德,旁人家的婆媳矛盾積怨深重,到了他們家裏,李蓁蓁将她當作親媽奉養,從來沒有紅過臉。
江秀英努力扯動嘴角,彎起的唇角中透着欣慰與解脫。
她終于不用再成為任何人的負擔了。
視線又轉向謝言之,她慢慢開口:“言之,媽這一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
“在你最需要遮風擋雨的年紀,我沒能為你遮住外界的風雨,反倒是得了一身富貴病,讓你辍學來照顧我。”
謝言之淚流滿面:“媽,你別這麽說。”
“聽我說,言之,你聽我說。” 江秀英眼睛瞪大,紅了眼眶。
她時間不多了,只能讓幾個孩子全部聽她講。
“等到媽走了以後,你們就放開手腳去幹,我知道我兒子是個有膽子有見識的,你想要做的事情盡管大膽地去,要給蓁蓁一個幸福的未來,不管遇到什麽都要和蓁蓁商量,也絕對絕對不能夠做任何對不起蓁蓁的事情,知道嗎。”
在謝言之點頭之後,江秀英才放下心。
有很多話她都不能對謝言之說,說出來徒添悲傷。
她很想說自己終于不用再成為兒子的拖累,再也不用浪費那些錢。
每天喝的那些中藥,花錢若流水,還要變着法給她補充營養,家裏攢個錢都困難。
她就像是天生的富貴命,年輕時丈夫養着她,後來丈夫離世,一場大病,十來歲的兒子撐起整個家庭。
那一年,十來歲的孩子一夜間長大,成為茁壯的樹,手頂天腳立地,為她遮擋住前路的磨難與坎坷。
江秀英又轉向左邊,看向紅着臉的張建業,左手抓住張建業的手:“建業,嬸兒以後再也聽不到你講的那些熱鬧事情了,有你在,嬸兒那幾年過的真的很高興。”
“當初見到你的時候,你發着燒,神智迷迷糊糊的還叫了我聲媽。嬸兒想說的是,不管稱呼是什麽,這些年的兄弟情義都不是作假,咱們自始至終都是一家人。”
“嬸兒對你很放心,你是個好孩子,以後啊也攢着些錢,始終都是要成家立業的,要給新媳婦攢些錢,可惜嬸子不能親眼看到你結婚。”
“建業,等到你将來結婚,一定要帶來讓我見見,嬸兒會祝福你們的。”
前三個孩子江秀英都很放心,唯獨放心不下最後一個。
她看向最後邊低聲啜泣的江誠,說:“江誠,你們四個孩子當中,嬸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嬸兒相信你可以考上海城大學,再過幾天高考成績就要出來,填報志願後,一定要告訴嬸子,還有那場宣告給全縣城的煙花,也要繼續放下去,嬸子也想看那絢爛的煙花秀。”
“去了大學以後,放寬心,按照自己的學習節奏,不要去管外界的聲音,你只需要朝着科學家這個目标努力,剩下的時間會證明。”
“江誠,你一定可以考上的,不要害怕,無論将來遇到什麽事情,你都要記得你從來不是一個人,你還有兩個哥哥,受欺負了要學會告狀,不能白白遭受那些。”
“江誠,去了大學要好好體驗大學生活,多多代替嬸子看一看海城的煙火與繁華。”
挨個交代完事情後,江秀英看向門外:“去看看你們劉大爺還在不在,在的話請她進來。”
這句話她聲音有些小,剛剛連續說了太多話,力氣不太夠。
謝言之在她開口的瞬間就去門外找了劉大爺,他一直都站在門外。
劉大爺看見謝言之出來叫自己,立刻進到病房,李蓁蓁自覺讓出位置,讓劉大爺更靠近些,能聽得清楚。
江秀英深呼吸一口氣,話語在喉嚨中打轉,好半響才張開口:“叔,我走以後—”
她突然哽咽出聲:“拜托您幫忙看顧點兒,幾個孩子沒有經過什麽事情,後事您在場幫幫忙。”
“還有一件,特別重要的事情,等到,江誠的錄取通知書下來,一定要監督他們放一場,絢麗,的煙花。”
江秀英說話斷斷續續,出氣多近氣少,身體不斷起伏顫抖。
“媽———”
江秀英雙手抓住被子,咬住牙齒說完最後一句話,“一定要他們放,煙花,給我……”
最後一個字她說的非常輕,瞳孔逐漸渙散。
意識徹底消失前,她撐着視線從病床前的四人面前巡了一圈。
都是很好很好的孩子,希望你們将來平平安安。
未來的路我不能再陪你們走下去。
這次江誠如果收到錄取通知書,一定要放煙花給我看。
腦海中的這句話過完,江秀英嘴角揚起,閉上了眼睛。
她知道如果不将這件事情交代給劉大爺,四個人都不會去放煙花。
還記得當初說要将煙花鋪滿水稻縣的每一寸夜空,
江誠參加了四年高考,
這是揚眉吐氣的時候,不應該因為她收斂。
她交代給劉大爺,他肯定能聽明白背後的意思。
收到錄取通知書後放煙花是她的遺願。
要讓所有人都看到煙花是她江秀英的遺願,将來誰也不能因為這件事情攻擊四個人。
一直以來,都是幾個孩子對她的付出,臨死她不能再接受孩子們的付出。
病房內隔簾阻攔的幾個病人家屬都紅了眼角,
為江秀英臨走之前的那幾份叮囑哭紅眼睛,
為一個母親的拳拳慈愛之心感動。
李蓁蓁強忍下的眼淚與酸澀,在江秀英閉眼的那刻再也忍不住。
雙眼澀疼,
他們沒有媽媽了。
從江秀英出事到現在也不過兩個小時的時間,病房外還零星站着幾個街道上的大爺大媽,聽見病房裏穿出來的大聲痛哭,俱被感染,一個個在門外嘆氣。
在四個人痛哭的時候,劉大爺用衣角沾沾眼裏的淚水,悄悄摸出病房,他要主持着給江秀英後事辦的風風光光,不能辜負她的信任。
謝言之大哭一場後,手擰了一圈自己的大腿內側,擰上那塊軟肉讓自己大腦保持清醒。
他還要辦江秀英的後事,還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處理,不能一直在這裏哭。
江秀英的身體在劉大爺的幫助下運回家後,謝言之和劉大爺商量喪事的細節。
張建業和江誠在家裏放了一挂鞭炮。
李蓁蓁給江秀英換上新衣服,為她整理好遺容。
她的眼淚已經流幹,只剩下澀疼。
中午下班歸來的人也都聽說了,都來謝家看了看,有什麽能幫的上忙的,都來搭把手了。
一整個下午,李蓁蓁渾身都是冰冷的,神情麻木。
作者有話說:
拉隔簾這個是我胡謅的。
這一章寫的時候我是真的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