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Chapter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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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在我接下來的人生中将永遠懷念的一年。
無論是感情還是工作都進入了穩定期,一切都美好而平靜,愛人,朋友,同事,他們将我環繞在中心,濃濃的愛意讓我都有些飄飄然。
索尼娅和安索洛夫自始至終都沒把我和尤利安的關系往另一個方向想,直到有一天我們一同在院子裏練習打靶時,我出乎意料地正中靶心,尤利安彎起眼眸毫不猶豫地就将激動得蹦蹦跳跳的我摟在懷裏,給我來了個法式熱吻。
我的餘光中,看到安索洛夫老同志驚呆到吓掉了手中的掃把。
“原來,原來是這樣的,我早該知道,我……”他臉紅得不像話,看向另一邊瞪大了眼睛的索尼娅。
美麗的上尉小姐狠狠剜了我一眼:“該死的小萊茵,遲早有一天把你抓到盧比揚卡去!”
我從尤利安懷裏掙脫出來,笑嘻嘻地反擊她:“那尤利安也得和我一起挖土豆了,你不可得心疼死?”
索尼娅恨恨跺腳,滿臉怒容就要來抓我,我和她追逐在院子裏,笑着打鬧在一起。上帝!索尼娅的力氣可真大,一拳一拳的都實在得不行,我被錘得生痛,只好跪地求饒。
她把我按在地上,小臉漲得通紅,喘着粗氣說:“你得讓我好好打一頓,因為我也喜歡他呢,不過至少搶走尤利安的不是個女人!”
她挑起兩道彎彎的眉毛,驕矜地說:“我可是不打女人的。”
“哇!”我推開了她:“你也太兇了吧!誰還敢喜歡你呀!”
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安索洛夫自顧自地撿起掃帚,嘟囔着說:“葉甫根尼……”
索尼娅頓時兩頰緋紅,我狂笑不止。
而這一切,尤利安只是斜靠在白色宅邸的廊柱下安靜觀看。
他嘴角銜笑,溫柔随春風蔓延開來。
這是1952年的三月,初春,鈴蘭抱起了花骨朵,虞美人燒紅了一片,優雅的白鹳如期而至。
時間過得很快,卡爾斯霍斯特在勝利日那天迎來盛大的閱兵式,尤利安一襲筆挺的軍裝,站在最高指揮臺上,進行軍隊的檢閱。
氣勢威武的蘇聯紅軍步伐铿锵,似要讓整片大地都要抖上幾抖。他們對尤利安行注目禮,尤利安則用軍禮回應,喊出一句“烏拉”。霎時,洪亮的“烏拉”快要淹沒掉世界所有的聲音,讓我瞬間夢回羅馬尼亞的戰場上,沖鋒的蘇聯紅軍總愛喊出這樣一句口號然後無情地收割生命。
步兵,裝甲兵,坦克,戰鬥機……一個個方陣從我眼前走過,我站在人群裏,吓得冷汗涔涔,但心裏又難以抑制地激動。
這一刻,我才感受到尤利安是如此高高在上,觸不可及。他簡直閃閃發光,站在最高指揮臺上,就像天神降臨。
我仿佛也變成了一個蘇聯人,莫名其妙地自豪起來,全然忘記自己的國家就是被控制在這樣一頭紅色巨獸的鐵爪之下,哀嚎被捂住變成嗚咽,那麽我就聽不到。
對,我聽不到,也看不到。
這是1952年的五月,初夏,蘇聯打敗德國的勝利日,我作為史塔西的一員受邀參觀閱兵式。沒人知道,有那麽一秒鐘,尤利安的目光曾落在我身上,并慷慨地給了我一個笑容。
我無比珍藏這隐秘的幸福。
當清風吹拂菩提樹嫩綠的枝葉,施普雷河在陽光下粼粼一片,艾倫在一個飄着烤面包香味的清晨,大哭着推開了我的卧室門。
“奧洛夫,奧洛夫,不動了!”
我蹭的一下爬起:“奧洛夫不動了,什麽意思?”
下一秒我立即反應過來:“難道死了嗎?”
“不,不……”艾倫嗫嚅着蒼白的嘴唇,好似不敢承認,仿佛這痛苦對他來說難以承受。
我知道他喜歡奧洛夫,但奧洛夫畢竟只是一只小老鼠,小老鼠的生命總是很短暫,我想我應該勸他認清現實。
“艾倫,你你得知道,奧洛夫不能一直陪你的,或早或晚……”
“不!”
艾倫雙目通紅,沖過來抱住了我:“不要說,我知道的,可是,我依然在奢求……”
我驚呆了。
我想艾倫是不是得了什麽妄想症?怎麽會有人對一只老鼠産生這樣深刻的感情。死在他手下的老鼠不下數百只,可是奧洛夫有什麽特別的呢?
他在我肩膀上顫抖,每一聲嗚咽都敲擊着我那顆善良的心。我輕撫他的背,好言安慰他。
“我們該給奧洛夫一個體面的葬禮。”我說:“他會升入天堂。”
艾倫睜大亮晶晶的濕潤眼眸看我,仿佛失了魂,嗫嚅說:“你說的對,萊茵,我該好好送走他,我的奧洛夫,會上天堂……”
于是奧洛夫盛大的葬禮在一個寧靜無風的夏夜舉行,地點則在我們這片街區最大的菩提樹下,出席葬禮的有我,娜塔莎,還有安迪。
這一次,安迪出乎意料地沒有對我揮拳頭,他神情悲傷,安慰艾倫說:“傑西走的時候我也很傷心,哭了整整三天。”
“傑西?”
“我的貓,一只短毛貓。”他看了看站在樹下抽煙一幅不耐煩模樣的娜塔莎:“俄國佬永遠不會體會到這麽細膩的感情,艾倫,你該跟那個女人分手。”
娜塔莎冷哼,漂亮的眼尾飛了起來:“安迪,問問你的艾倫在實驗室裏殺了多少只老鼠!艾倫,我看你是腦子壞掉了,我該給你來點電擊療法。”
艾倫全然不理會他們兩人,只是沉默站在那尊小小的墳墓前,悄聲念着主祈禱文。
我走過去說:“奧洛夫一定會上天堂的,你看,在這麽美的地方。”
我擡頭,月色從菩提樹濃密的樹葉灑落下來,斑駁在艾倫那張悲傷的臉上。
老實說,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艾倫這副模樣。這個來自德累斯頓的有錢小少爺,為了一只老鼠黯然神傷了整整一個星期,等他再次恢複生氣後,我卻要去執行一項重要任務。
“等你回來我們一起喝酒。”那天早上他精神很好,兩頰變得紅潤。我穿起制服,笑着回答:“好啊!弄上一瓶雪莉酒吧!”
我蹦蹦跳跳下了樓梯,鑽進我的吉普車裏。
這是1952年的仲夏,八月,艾倫沒有和娜塔莎分手,我與安迪達成了和解。四個年輕人關系越走越近,我花了一個月的工資請他們在“萊茵河畔”吃了一頓晚餐,安迪說,他已進入汽車工廠工作,等他賺了錢,他會帶我們去更好的餐廳享受。
除了娜塔莎,我們都很期待。
美豔絕倫的俄國小姐只是眯起漂亮的眼睛,冷冰冰地說我們是布爾喬亞,遲早有一天打包送去盧比揚卡。
在史塔西一年多的時間讓我成功擺脫了以往的稚氣,一次任務中出色的表現讓我順利從偵察員晉升到了偵查小隊副隊長,菲利普對我贊賞有加,那個曾經狠狠踢過我一腳的警員也對我刮目相看。
他叫利維·克林,比我大五歲,大學畢業,是個很有文化的年輕人。雖然他的性格有些冷淡,但并不妨礙我跟他建立起親密的關系。或許我的長處就是讓人卸下防備,利維說,他可不是會對誰都會傾腸相訴。
他不明白我為什麽進了反間處,但他又說,像我這樣簡單的人,或許更容易釣來大魚,但問題是我得發現魚已上鈎。
利維心思缜密,身手靈活,是我們這支小隊的隊長,出色的業務能力讓我十分信靠他。
這次我們通過長時間的監聽終于得知一個潛伏東柏林已久中情局間諜準備和他的線人對接,于是我們提前制定了詳細計劃,準備悄無聲息地将這件事解決。
“我們不能讓美國人發現他們的間諜已經暴露。”他貓着腰,命我檢查一下我的馬卡洛夫手槍,“可不能讓這條情報網斷掉,所以這一次得盡量低調。”
我點頭,通過監聽我們大致已經能确定對這名美國人販賣情報的是我們史塔西內部的人,只是至今身分不明。
他才是我們真正的目标,我和利維帶着另外一名隊員,在濃濃夜色下朝着預定地點遁去。
有時候生活戲劇性得可怕,或者,這本就是一場安排好的演出。
當我們潛伏到預定的廢棄工廠時,一道黑色身影剛出現在我們面前,我手下的那名隊員就被一槍擊中,倒在我的身邊。鮮血瞬間糊滿了我的臉,我還沒來得及發出任何呼救,就驚恐地發現子彈的來處其實并不遠。
我猶記得利維是怎麽站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我,然後舉起槍,将黑漆漆的槍口對準了我。
他的眼神就像暗夜裏的鷹隼,陰狠的光猶如利劍快要将我射傷。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背叛,渾身都冒着嘶嘶涼氣。
“利維……”
聽說人死前會想到最親愛的人,在那瞬間我想到了尤利安。我後悔跟他說愛說得太晚,說得太少。我想我的臉肯定就如紙一般慘白,然而利維在夜色下的臉卻像死人一樣,那是帶着冰冷的蒼白。
他寧定地看我,竟有幾分惋惜地說:“萊茵,你沒記住我說的話。”
“我說過你會釣上大魚,但你得知道魚在什麽時候上的鈎。”
他扯開嘴角笑了笑:“真可惜,我們本該是朋友。”
“利維……為什麽?”我想從他那雙冰冷卻睿智的眼神中找到答案,卻因害怕連牙關都合不攏。
利維打開了手槍的保險,笑得比哭還難看。
“萊茵,我該是一位詩人的,用德語寫作,用我自由的思想,将我的文字刊登在報紙上,你能明白嗎?不,我想你不明白,你連書都沒讀過幾本,你怎麽會明白呢?”
他突然流起淚來,邊哭邊笑就像得了失心瘋,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聽見一聲巨響,我們同時吓了一跳。
與他接頭的美國人倒在工廠荒地上,鮮血蔓延在月色下,混雜着泥沙向我們這邊淌來。
夜色中浮現一個高瘦的身影,風衣衣擺被夜風吹得簌簌作響,我看到一抹一閃而逝的光,就此被劇烈疼痛所淹沒,昏迷不醒。
再次醒來時,又是日暮時分,我躺在柔軟的床鋪上,額頭正被一雙輕柔細膩的手撫摸着,我艱難地轉頭,便笑得比向日葵還要燦爛。
猜猜我看到了誰?
是薩沙,暮色裏溫柔的薩沙,仿佛俄羅斯深秋琥珀色的白桦林,夕陽下柔軟的沼澤地。
哦,我想念萬分的薩沙。
“還疼嗎?”他憐愛地問我。
我搖頭,帶着幾分嬌嗔和委屈,眼淚不争氣地流下來:“我好想你,薩沙。”
我牽住了他的手:“留在我身邊,好嗎?”
薩沙湊上前來,出乎意料地親吻了我的額頭:“睡吧,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我會心一笑,閉上了眼睛。
這是1952年的秋天,11月,我第一次遭遇背叛,生死一刻時被早就發現事情真相的薩沙所救。他手上的巨大情報網涵蓋到了我所不能想象的一切,或許這就是克格勃和史塔西的區別,我們永遠無法追上他們的步伐。
克格勃,世界上最有效率最為可怕的情報機關,薩沙就職于第二總局,同樣都是反間諜偵查,第二總局總是能走在所有人的前面。
1953年新年夜的雪下得尤其大,傷愈後的我和艾倫在家喝着雪莉酒,娜塔莎抱怨德國只有無休止的土豆,安迪饒有興趣地把玩我那把馬卡洛夫手槍。我們燒起了溫暖的爐子,火焰将每個人的臉都照得亮堂堂的。娜塔莎正為在廚房裏找到一塊熏火腿而高興時,公寓門就被敲響。
“新年快樂!”阿廖沙鼻子凍得通紅,笑得眯起了眼睛。
“新年快樂……”
“将軍要我來接你。”他在我耳邊小聲說,然而我還沒來得及回複,身後就傳來了艾倫的聲音。
“再見了小萊茵,祝你新年夜愉快!”
于是我“不情不願”地離開朋友來到了白色宅邸,一路上簡直按耐不住激動的心情。
出乎意料的是,白色宅邸這次特別熱鬧。柴可夫斯基的音樂交錯着璀璨的燈光,索尼娅和葉甫根尼在跳舞,安索洛夫同志專心吃着他喜愛的奧利維爾沙拉,就連薩沙也在,他和尤利安手裏拿着盛滿蘇聯牌香槟的長腳杯,站在旋轉樓梯上親切地交談。
見我走進,兩人一同回首。
“萊茵。”
異口同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音樂聲仿佛驟然變大,這些目光仿佛變成了實實在在的情感。剎那間我被巨大的幸福所包圍,真實的毫無瑕疵的愛如潮水向我湧來,洶湧深刻到我接下來的人生将永遠懷念這一天。
你們都愛我的這一天。
你們都在期待見到我的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