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Chapter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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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1951年的夏天,我光榮地成為了一名史塔西。
在前往總部大樓述職的前一晚,尤利安跟我說晚上在白色宅邸的琴房等他。
這還是第一次,我不是周末但仍待在卡爾斯霍斯特。這個蘇聯軍區大本營,這個克格勃總部所在地,這個充滿危險的謊言與陰謀的地方。
我呆坐在琴房裏,看着天色漸晚,六月的夜空明朗,星辰垂挂在天際。
不知不覺,我腦海裏湧入那首詩。
*“走到岸邊——*
*那裏的波浪啊,*
*将湧來親吻你的雙腳,*
*神秘而憂郁的星辰,*
*将在我們頭上閃耀。”*
我掀開鋼琴的蓋子,彈奏起了六月船歌。
你看,萊茵這個人有多麽不知好歹。
一年前還是個地痞混混,現在卻在高級的将軍宅邸裏彈鋼琴。
幾天前一躍成為國家安全部的高級警察,抱着個人人都想不來的鐵飯碗。
吃穿不愁了,模樣都張開了,走到哪裏都說是個日耳曼帥小夥兒了。
可這人居然彈琴彈着彈着流起淚來,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為什麽。
琴聲落罷,另外一道比琴聲還動人的聲音響起。
“你總是哭。”
尤利安穿着軍裝走了進來,帶着工作一天之後的倦容,關上了門:“我最讨厭男人哭。”
我扯了扯嘴角:“沒辦法啊,我不像個男人嘛。”
他徑直走到大理石臺前,倒了一杯伏特加一飲而下,放下杯子,他出神地望向窗外。喉結在白皙的脖頸上下滾動,烈性的酒液殘餘一絲在他的唇角。淺金色的睫羽映照着夜色,仿有星辰閃爍其上。
他站了大約幾分鐘,默然不語,只是看着窗外。
寂靜在蔓延,他的話語總是很少。
良久,他突然開口。
“你很害怕克格勃嗎?”
“是人都怕。”
“即使那個人是薩沙?”
他轉頭看我,仿佛在期待我的回答。
我低下了頭,如果是薩沙,說實話,我不知道。
即使他是克格勃高級軍官,我也不知道是否該怕他。他的溫柔只要一顯露,就如潮水般湧來,我本能地就會淪陷。
“你喜歡他?”尤利安走到我面前,伸手撚起了我的下巴。
唉,這人,為什麽總用這個動作呢?
我嘆了口氣,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是喜歡薩沙這個人,還是喜歡和他綁定在一起的夢想,這個問題已經困擾我很久了。
我不知道對他是否是愛情,但知道自己的确很喜歡他。
“喜歡他。”我說:“真的喜歡他。”
尤利安眼眸微不可察地顫動,問:“那我呢?喜歡我嗎?”
我有些驚訝,沒想到他問得那麽直接。
艾倫跟我說過,當你無法回答一個人的問題時,你就拿同樣的問題反問他。
“那你喜歡我嗎?”
我凝視着他的眼睛,仿佛要看透他的靈魂。
綠色的,深沉的,如湖泊般深藏不露的靈魂。
沉默片刻,他松開了我,說:“萊茵,站起來。”
我老老實實地站起來,一年了,我已經習慣聽他的話,很習慣,只要他開心。
他向我走了一步,面對面地貼了上來,微微俯身,将我的兩手摁在了鋼琴上。
嗡……鋼琴發出長長的嗡鳴。
我們的距離消除了,完完整整的,他貼在我身上,将我怼在鋼琴前,讓我的鼻尖輕觸他的下颌,讓我動彈不得。
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沒有任何多餘的話語,他吻了上來。
令人産生無限遐思的柔軟的唇,吻在我的唇上。
呼吸淺淺地交織着,我因悸動而顫抖,但已無懼怕,仿佛這個吻是早就已經注定的,我笨拙地回應他,舌尖溫柔地糾纏,彼此的氣息交換在漂浮着冷杉林味道的靜谧空氣裏。
一吻落罷,他凝視我的眼睛。
“萊茵,你可以喜歡別人,但你得愛我。”
他親吻我的眼睛。
“你只能愛我。”
那晚我沒有睡在沙發上,洗完澡後,他牽着我走進他的卧室。那是我第一次走進尤利安的卧室,簡約的布局,暗綠色的床帳,潔白松軟的床被。
我們再也沒有親吻,也沒有任何別的交談,甚至都沒有對目前的狀況做相應的解釋。他只是牽着我,讓我和他睡在同一張床上。
他不說喜歡我,我也不說喜歡他。
而對于他說,我必須得愛他這件事,我也沒有做任何回應。
那一晚,我們只是共枕而眠,像兩個純情的少年,最親密的動作,也不過是他從後環住了我。
如果我的記憶沒錯,那是他第一次抱我。
溫溫柔柔的,他的胸膛透着一股暖意,就像雪原上燃燒的一簇篝火。熱流從我的肩胛流淌到全身,溫暖悸動的身體,撫慰受傷的靈魂。
直到第二天,黎明的第一束陽光透過窗簾縫隙落在床上,我們相擁醒來。
我和他道別,他在我臉上落上一吻。
“記住我說的話。”
他碧色的眼眸裏滿是深情,我淺笑地點頭,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把他的話真記在心裏了。
我可以喜歡任何人,但我必須得愛尤利安。
我走到門口,止住腳步,轉身看站在白紗簾前的他。
“我可以相信你嗎?尤利安。”
他唇角緩慢地揚起,真摯的笑容綻放在他那張朝露般清澈的絕美臉龐上。
窗外透進的夏日陽光将他籠罩在內,沉靜如水的綠眸裏仿若吹起一陣清風,微瀾蕩漾。
“你永遠可以相信我,萊茵。”
我深深望着他,或許就是在這個早晨,我愛上了尤利安。
又或許,我愛的,一直都是尤利安。
但這得等很久之後我才能明白了。
看了一眼又一眼。
陽光下的尤利安。
哦,我既愛又恨的尤利安。
我的,尤利安。
東柏林蒼藍的天空中,盤旋着一群灰鴿。
盤旋着,向下俯視着。
我擡頭看它們,它們仿佛也在看我。
我笑了,收回視線。
魯斯徹斯特大街103號,一組由49棟大樓組成的龐大灰色建築群形成規則的封閉狀矩形,如同高砌的圍牆。每棟樓都無明顯的門牌标識,只是沉默地矗立在那裏,仿佛審視的巨人。
史塔西總部,森寒的風穿梭其中,人站在樓群渺小到裏很容易被忽視,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這個師從蘇聯情報機構克格勃,繼承了納粹時期蓋世太保的經驗和工作态度,以缜密和嚴謹的作風,在這短短的一年多裏就将秘密警察和情報業務發展到了可怕高度的東德國家機構,正張開雙臂擁我入懷。
“WIR SIND UEBERALL(我們無處不在)。”
看着總部裏貼着的這句标語,我又擡頭看了看天。
灰鴿已不見,只剩東柏林的天。
灰色的天。
我穿着件卡其色風衣,拎着一個艾倫挑選的手提包,讓自己看起來還算有個精英人士的模樣。在一個穿着史塔西文職人員制服的男人的帶領下,我穿過整個樓群,來到了最深處的一號樓。
“蔡塞爾部長會親自接見您,穆勒先生。”
說完這名職員就匆匆離去,腳步回響在冷冰冰的走廊上,我深吸了一口氣,敲響了門。
“進來。”
裏面傳來的聲音出人意料的溫和醇厚。
我推門而入,看到偌大的辦公室內擺着張黑色辦公桌,桌後坐着一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他穿着一套剪裁利落的西裝,棕色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他身形不算高大,但周身散發着一股威嚴的氣場。但他目光又十分和煦,站起身向我伸手的笑容簡直算得上真摯可親。
“你好,穆勒先生。”
彬彬有禮,溫文爾雅,任誰都不想不出這人會是可怕的史塔西頭子,威廉·蔡塞爾部長,管控着所有秘密警察的一級上将。
“您好,部長先生,我是萊茵·穆勒,前來報道……”
我有些緊張,畢竟我接到的通知就是于今天來這裏報道,連自己要做什麽被分配在哪個部門都一無所知。
蔡塞爾部長看出了我的局促,他十分貼心地緩和氣氛:“你是軍管會直接介紹過來的,萊茵,哦,希望你別介意我叫你萊茵,因為你看起來很年輕,你多少歲了?“
“二十歲了,部長先生。”
“二十歲,的确很年輕,我兒子還活着的話,年紀大概就和你一樣大。”他仿佛跟我閑聊了起來,彎起眼眸親切地笑:“你從沒有接受過任何情報工作或安全保護工作方面的培訓?”
“是的,部長先生,我只是在戰時做過幾個月的醫療兵。”
“哦,醫療兵。”蔡塞爾挑了挑眉毛:“戰場上最偉大的就是醫療兵。”
我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該回複什麽,于是問:“部長先生,那麽現在我該做些什麽呢?”
蔡塞爾看了我一眼,溫柔的眼中第一次露出意味不明的神色。
“你将會在反間諜情報偵察處工作,萊茵,這是阿茲雷爾将軍的命令。”
我有些驚訝,沒想到他已經做到了這一步,連我所在的哪個部門都安排好了。
“可是,我的能力十分有限。”我低下了頭:“為什麽您會允許我這個走後門的進來呢?哦,我是說,我實在有些不明白……”
“軍管會想知道我們的消息,我們也知道他們想知道我們的消息,他們也知道我們知道他們想知道我們的消息,消息則需要送信人。”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萊茵,這一切說起來很拗口,但我相信你會明白的,不需要花很長時間,你就會明白一切。”
我突然想到尤利安曾說過這個世界比我想象的要複雜得多,似乎有些東西我已經不知不覺間觸碰到了。
于是我站起身,對蔡塞爾部長鞠了一躬。
“無論如何,我都會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請您放心。”
蔡塞爾露出和煦的笑容,走上前來拍了拍我的肩。
“那麽,我親愛的穆勒同志,請記住我們的座右銘——”
“黨的劍與盾。“
他指向牆上的那個巨大的史塔西标志,一只有力的手緊握一支帶着刺刀的槍,槍上飄揚着一面鮮紅的旗幟,黑黃兩道橫杠中,暗金色的麥穗圍繞着一個長得像船錨的符號。
“WIR SIND UEBERALL。”他看向我。
“WIR SIND UEBERALL。”
我怔怔地跟他念出來,然後看到他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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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威廉·蔡塞爾,民主德國國家安全部第一任部長。本文大致按照真實經歷來些,情感關系和人物性格略有改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