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Chapter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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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尼娅對于尤利安允許我在琴房裏彈奏一事感到十分震驚,因為在某個溫暖的冬日下午她和尤利安站在院裏時,居然聽到琴房傳來演奏聲。安索洛夫跟我說那天索尼娅罕見地跟尤利安發了脾氣,美豔絕倫的上尉小姐氣得臉色通紅。
“他們是上下級,但更是朋友。”安索洛夫說:“是很好的朋友。”
他看了我一眼:“可是将軍都不允許她上三樓。”
我啊了一聲,不敢相信,我一直以為他們倆之間……
我不安地搓了搓手,安索洛夫只是無奈地搖頭和嘆氣。他拿着掃帚,将落在噴泉池裏的梧桐葉挑出來:“杜涅奇卡同志應該認清現實的,愛神丘比特的箭射中的從來不是将軍,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接受她的。”
我不明白他說這話的意思,但我隐隐感覺自己還是少知道一些比較好。令人慶幸且意外的是,索尼娅對我的态度仍和以前一樣,她依舊對我滿含熱情和關心,因為她說,尤利安既然允許我去彈琴,那麽就有他自己的理由,如果他有自己的理由,那麽就值得尊重。
經歷最初由于不解而帶來的憤怒後,索尼娅認為尤利安有做出任何決定的權利,而她,也同樣擁有這個權利。
我知道她是一名優秀的蘇聯女性,她們從來都和男人處在平等的位置上,不卑不亢。戰時,她們是可以和男人一樣上戰場的士兵,和平年代裏,她們也能為共産主義的建設貢獻自己的力量。
她從來不是誰的附屬品,在是尤利安的秘書前,她首先是她自己。
時間流逝得很快,轉眼來到1951年的三月。
法國梧桐褪下了斑駁的棕黃色外衣,抽出了點點嫩綠。
花園裏燒紅了一片虞美人,鈴蘭的清香順着白色宅邸蔓延,歐石楠在風中肆意地盛開。
丘比特的箭矢上跳躍着初春的暖陽,一只歸北的白鹳優雅地站在噴泉池旁。
它舒展修長的脖頸,陽光下張開潔白無瑕的羽翼,就連尖端處那一層深邃的黑都泛起獨有的光澤。火紅色的鳥喙朝天揚起,又緩慢落在池水中,漣漪交疊,它的身影變得晃蕩。
春天到來了。
東柏林快要從陰沉的寒冷中蘇醒,迎來新一輪的勃勃生機。卡爾斯霍斯特變得溫柔起來,白色宅邸則是漂亮得無以複加。
而我卻無暇欣賞這些美麗,對米夏的思念和愧疚,已經沉重到快要讓我喘不過來氣。
一個周六的夜晚,我就像着了魔似的彈奏六月船歌,琴聲承載不住心底的悲傷與悔恨,彈到最後已經淚流滿面,感覺快要呼吸不過來。我擡頭看向站在窗前默然無語的尤利安,他只是安靜地注視着我,綠色眼眸裏流淌出少有的溫情。
他走到我身邊,伸出手落在我肩上。
冰冰涼涼的,冒着寒氣。
“萊茵,夠了。”他又摸了摸我的頭:“已經很好了。”
我淚眼朦胧地看他,張了張嘴,想問,卻不敢問。
沒想到他突然嘆了口氣,走向床邊的大理石臺,拿出玻璃杯倒了一點伏特加。
我很少看到他喝酒,但我知道俄國人都很喜歡喝這種烈性酒。他喝下一口,看向窗外。玻璃窗映照出他微凝的眉頭,他的目光飄入沉沉黑夜裏,落在不知名的遠方。
“他很安全。”他轉身看了我一眼:“沒有受苦。”
我哇地一聲嚎啕大哭起來,哭得那叫一個猛,讓他登時有些不知所措。
他遞過來一杯酒,說:“你還年輕,但你得學會成長了。”
我接過那杯高濃度的伏特加,想也沒想就一口悶掉,然後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抓住他求他允許我見見米夏,結果他只是輕輕巧巧地把我從他身上摘開,扔到了沙發上。
他捏起了我的下巴,說:“如果你那麽想見他,就得先讓自己變強大。”
“那……那他在哪裏呢?”
尤利安苦笑,随即說:“不知道。”
我一愣,抓住他說:“怎麽可能?!你怎麽可能不知道他在哪裏!你在騙我!”
他無奈地搖頭,撇開我的手,站起身:“萊茵,這個世界比你想象的複雜很多。”
我不讓他走,我想我可能是醉了,否則不會膽子突然變得那麽大,我從後把他環住,摟着他的蜂腰,把額頭埋在他的後肩上,好聞的冷杉林味道湧進我的鼻腔。
“我不管,你得告訴我他在哪裏,否則我會纏住你,我不讓你走……”
我哭哭啼啼的,淚水沾濕了他的衣衫,像個撒潑的女人一樣。他身體嗖嗖冒着涼氣,提醒着我他的耐心正在耗盡……
可生氣也沒辦法,因為萊茵醉了,醉了之後他就是個難纏的小流氓。
他輕輕掰了掰我的手,沒掰動,于是輕嘆一聲,下一秒,我感覺到我整個人都騰空起來,還沒反應過來時就狠狠砸在地上。
我一陣鬼哭狼嚎,心想這人至于嗎?至于對我用近戰格鬥術嗎?
我踉跄地爬起來,沖向大理石臺就拿起伏特加往嘴裏灌。我的心情很複雜,米夏還好好活着,可我卻找不到他。而眼前這人明明知道他在哪裏,卻死也不告訴我。這真是無解,我恨不得拿什麽東西敲開這個人的嘴巴。
“如果你吐在這裏,請提前聯系好醫生。”
他半倚在沙發上,雙手插在褲子兜裏,一雙碧眼饒有意味。
我怔怔地放下酒,暈暈乎乎地問:“你真不知道他在哪裏?”
“不知道。但……”他眼睛裏的光芒突然明亮起來:“我向你保證總有一天你會見到他。”
“真的?”
“真的。”
我嘴角一撇,心裏滿腹委屈,想也沒想就說了出來:“可我憑什麽要相信你?你和我又沒有任何關系,我只是被你玩弄在手心的一只小老鼠。嗚嗚嗚,我只是你無聊時候拿來打發時間的小老鼠而已,嗚嗚嗚,我後悔了,我後悔我做的一切,我不該招惹蘇聯人的,不該招惹你的……”
我蹲下身哭,哭到他有些不耐。他一把把我拎了起來,扔進浴室裏:“如果你要哭,在裏面哭個夠,把自己洗幹淨再出來。”
說完他就要關門,我用腳抵住了門,惡狠狠地說:“洗幹淨了又怎樣?你要睡我嗎?!”
他的瞳孔急劇收縮,剎那間臉色變得冰冷如霜,我心底一沉,完了,我把心裏藏的最深的話說出來了……
原來我還在擔心他對我圖謀不軌,可剛剛明明是我一直纏着他。
我以為又要挨上狠狠的一下,沒想到他突然松開了門,整個人就走了進來。
冰冷的表情全部褪去,換上了一副讓人看不透帶着幾分玩味的神色。他關上了浴室門,啪嗒一下,還上了鎖。
綠色的眼睛就像長在了我的身上,微揚的唇角勾起令人心驚的魅惑。
我咽了口口水,害怕到不自覺地往後退,退了兩步,砰咚一下跌坐在浴缸裏,登時水花四濺,渾身濕透,薄薄的襯衫變得如蟬翼般透明。
我霎時清醒了……
這這這……
“你這樣,總讓我覺得是你在勾引我。”
他輕笑一聲,雙手撐在浴缸邊上,湊上前來,銀金色的發絲如瀑布般往前灑落,綠眸在氤氲的水汽中變得朦胧,唇瓣仿佛沾滿了虞美人的汁液。
他在靠近,越來越近……
我渾身戰栗,縮在浴缸裏,緊靠在牆上,吓得閉上了眼睛。
時間仿佛靜止了,什麽聲音都聽不見,但也沒有任何別的事情發生,我小心翼翼地張開眼睛。
“萊茵。”
他念出我的名字,輕柔之音就在耳邊。他是那麽近,近到他的發絲飄在我的臉上,呼吸的氣流湧向我的耳邊,我甚至可以聽到發自他喉嚨深處的沉吟。
“相信我。”
他說:“你要相信我。”
我訝異地看他,他卻迅速站起身,不再言語,只是拿起一條毛巾擦了擦手,轉身走出了浴室。直到他關上門,我才緩過神來。
他叫我相信他。
即使我找不到任何理由來相信他,可他說叫我相信他。
這一晚,當我再出去時,他已不在琴房裏。我站在他卧室前的白紗簾前很久,仿佛有滿腔的話語,卻無從言說。
“Спокойной ночи。”(晚安)
我用的俄語,特意學來的俄語。
沒有回複,只是燈光漸暗,黑暗緩緩籠罩下來,窗外透進來的月光卻更加明亮。我轉身走向沙發,睜着雙眼,久久無法入睡。
我不清楚現在是個什麽情況,我和他之間總是環繞着一股奇異的暧昧氛圍。這種暧昧時而明顯,引出流淌在我與他之間的情愫,時而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做了一場夢。
他喜歡我嗎?
而我,也喜歡他嗎?
眼前仿佛又出現沐浴在陽光下的教堂尖頂,暮色中糾纏在一起的身影,白鴿掠過普倫茨勞貝格區上方蔚藍的天空。
我曾以為這一切都很清晰。
靜谧的白色宅邸,月光彌漫,我半撐起身看向落地紗簾,朦胧的銀白。
心裏升起一股不清不楚的情緒,感覺一切都糟透了。
翌日,我在擦拭一樓旋轉樓梯處的巨大青花瓷花瓶時,安索洛夫突然從樓梯後現身跟我說話,我正出着神,手一抖花瓶就開始晃蕩,慌亂中我一把扶穩了花瓶,結果聽到裏面傳來微不可察地細碎響動。
仿佛有什麽東西在裏面滾來滾去。
我朝裏望了望,一片漆黑,和安索洛夫商量了一下,我們兩人便一起将花瓶擡起倒了過來。
抖了抖,居然滾出一個指甲蓋大小的東西。安索洛夫撿起來一看,臉色變得唰白。
“是竊聽器!”
我睜大了眼睛:“真的有竊聽器?!”
安索洛夫神色嚴肅,走向二樓,不久後索尼娅匆匆而下,贊賞地看了我一眼:“好樣的萊茵。”
說完她便徑直走了出去,肩上的紅星閃爍在陽光下,铿锵的步伐中帶着一股狠勁兒,我知道這位漂亮的蘇聯女軍官正在壓抑怒火。
望着她的背影,安索洛夫說:“杜涅奇卡同志負責将軍宅邸內的情報秘密安全,這算是踩在她的紅線上了。”
我點頭,心想誰膽子這麽大,能在駐德蘇軍總司令的宅邸內安置竊聽器,安索洛夫搖了搖頭,說:“周一到周五将軍和杜涅奇卡同志都在軍區的司令部,白天只有我一個人,照看這麽大的院子,實在有些力不從心。”
“可是外面不是有守衛嗎?”我問。
安索洛夫拍了拍我的肩,慈愛地笑道:“小萊茵,我們都不能百分百信任任何人,如果不是你找出來這枚竊聽器,第一個接受調查的就是你了。”
我臉色變得慘白,嗫嚅地說:“我不會做那樣的事的……”
安索洛夫笑了笑:“我知道,我們都知道,你是個單純的孩子,沒人會拿着槍當街去襲擊将軍的,說實話,當時我聽到這個消息我以為你是個傻子,小萊茵,東柏林的天空上都是眼睛……”
他看了我一眼:“沒有人能逃離那些眼睛。”
我一愣,仿佛明白了什麽,怔怔地問:“這麽說,将軍早就知道我會去襲擊他了嗎?”
安索洛夫聳了聳肩,沒有回我,他布滿滄桑的臉頰上擠出一道道皺紋,意味不明地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