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Chapter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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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開始了周一到周五在薩沙診所上班做護士,周末在卡爾斯霍斯特的白色宅邸做清潔工的日子。
我是一個偉大的勞動人民了,我想全年無休應該沒有人比我更熱愛勞動了。
無論是在診所,還是在将軍宅邸,我都幹得無比認真和賣力,獻身醫療事業是我的夢想,而做清潔工則能讓我得到米夏的消息。
我記得我在做了一個月結算工資的時候,尤利安從二樓下來,與我擦身而過的時候冷不丁地來了句“你的朋友還活着”,我當時整個人興奮得快要暈過去。十二月的東柏林在我眼裏從來沒有如此明媚過,我差點抱着他的腿對他千恩萬謝了。
回到家我對艾倫說米夏還活着,艾倫以為我在做夢。
“阿茲雷爾将軍親自說的!“我抱着他又蹦又跳:“千真萬确!”
艾倫皺了皺眉,不解地搖頭:“蘇聯人什麽時候這麽仁慈了?”
我聳肩:“或許只是他比較仁慈。”
艾倫笑嘻嘻地戳了戳我:“那以前是誰揣着把槍就去襲擊人家……”他眼眸流轉,露出一道意味不明的笑容,說:“小萊茵,沒準兒他真喜歡你呢。”
“或許他是在感恩我曾經救助過他。”
我辯解說,因為除了這個原因我想象不出別的。但一想到死在他槍下的羅恩,我的心又開始隐隐作痛。
人的心情總是太複雜,我以為我恨他,這段時間卻對他心懷感恩,我以為我不恨他,但只要一想起羅馬尼亞戰場上的回憶,我還是會渾身冒冷汗。
在薩沙的診所工作時,被這種心情折磨的我有些心不在焉。
“你該喝點茴香酒。”凱瑟琳護士長對我說:“你臉色很差,是消化不良。”
我朝她慘淡地笑了笑,今天薩沙不在診所,她帶我工作。她是一位漂亮優雅的女性,德國人,年紀似乎和薩沙一樣大,有着一頭紅色的直發,熱烈卻不失矜持,蒼白的皮膚上帶着點點雀斑,讓我想起了多年前戰地醫院的夏洛特。
德國女人臉上總是帶着些雀斑,這讓她們看起來很性感。
我問她:“凱瑟琳小姐,您有既憎恨而又感恩的人嗎?”
凱瑟琳微微側頭,露出纖細的脖頸:“我能說是薩沙嗎?”
她笑得兩眼彎彎,卷翹的睫羽如伸展的蝶翼。見我一臉懵懂,她在我耳邊輕聲說:“我感恩他給了我這份工作,但我恨他不接受我的愛情。”
我瞪大了眼睛,心想自己可知道不得了的秘密了。
我扯了扯嘴角,恭維說:“您這麽漂亮,他只是害羞不敢表達自己的愛。”
凱瑟琳聳了聳肩:“誰知道呢?或許他根本就不喜歡女人。或許……”
她看了看我:“他喜歡男人。”
我啞然,就在這時外出的薩沙突然回到診所,他推開門徑直走到凱瑟琳面前,輕輕摟住了她的腰,笑容溫柔得一塌糊塗:“我親愛的凱瑟琳,你會吓壞我們的小萊茵的。”
說完,他滿含深情地捧起凱瑟琳的臉與她接吻,呢喃道:“我可不覺得你是男人。”
凱瑟琳蒼白的臉頰飄上緋紅,她瞪大了藍色眼睛,随後迎來薩沙的下一輪親吻。我站在旁邊手足無措,沉溺于薩沙溫柔之中的凱瑟琳呼吸漸趨急促之餘還不忘伸出手推開我,我識趣地走出護士辦公室,帶上了門。
不知道為什麽,心情有點怪怪的。看着薩沙捧起凱瑟琳的臉,那雙可以拿起手術刀救死扶傷的修長白皙的手,溫暖到可以安撫一切的手,有那麽一刻我居然希望他捧住的是我的臉。
我被這個想法吓了一跳。
薩沙可是個男人!我錘了幾拳自己的胸口,想讓自己恢複清醒。但回頭看向那扇緊閉的門,心情又低落起來。
周末在卡爾斯霍斯特,我腦子裏全是薩沙和凱瑟琳接吻的模樣。看我總是在出神,索尼娅笑着對安索洛夫說,小萊茵是談戀愛了。
“他是那種為了女孩子而傷神的年紀。”安索洛夫說:“我年輕時也這樣。”
我拿着掃帚蹲在院子裏撐着腦袋出神,看着東柏林上空蒼藍的天,葉子快要落光了的法國梧桐,時常掠過上空盤旋而去的灰鴿群,我的心飄到了格斯薩曼克教堂下。
他怎麽那麽輕易地就讓我實現了夢想呢?
他一定是耶和華派來的天使…
哦,薩沙,我的天使……
我眯起眼睛,神情變得迷惘起來。暮色中薩沙溫柔的臉在我心裏揮之不去,想着想着我就傻笑起來。
如果有一天,薩沙做手術時,我能和他一樣穿上滅菌的手術服,帶着神聖的手術帽,站在他身旁為他遞上止血鉗和手術刀,為他遞上他需要的一切,将病人們垂危的生命挽救回來,該多麽美好啊。
這樣的場景只要想一想,我就覺得幸福。
我的夢還沒做完,我們的安索洛夫同志就拿着一柄長長的修剪鉗對我說他突然有事要外出,如果我沒事的話可以幫他修剪一下圍欄前的小黃楊樹。
“高度要整齊一致,小萊茵,将軍喜歡整齊劃一的東西。”
我接過巨大的修剪鉗,看着這胳膊長的鉗子,意識到自己離拿起手術刀還有很長很長一段距離。
身為清潔工的萊茵,在摯友還不知道在何方受苦時,有什麽資格去實現幸福?
看着那一排小黃楊樹,我嘆了口氣。
喜歡整齊劃一的東西,好的,我會讓它們很整齊,只要你開心,我絕不讓任何一片葉子突兀地冒起來。
只要你開心。
一整個下午,我都在修剪黃楊當中度過,這可真是個苦力活,咔嚓咔嚓幾個小時後我覺得自己的胳膊快斷了。天色漸暗,院子裏的照明燈亮起,索尼娅在和我打了聲招呼後乘車離去,回到了自己的軍官公寓。大約七點多的時候,天空開始飄起了細雨。
修剪工作差不多完成,我想回到雜物間收拾一下就離開。可雨勢漸大,我又想着等雨稍稍小一點再走。疲累與饑餓讓我縮在椅子中,望着窗外濕淋淋的黑夜,我發起呆來。
白色宅邸,二樓依舊亮着暖黃色的光。
他還在工作嗎?也是,大人物都很忙的……
我裹緊了圍巾和大衣,吸了吸鼻子,決定小憩片刻。
但我低估了自己的疲累程度,沒想到所謂的片刻就是好幾個小時。
冰冷的雜物間裏,我做了個夢。
夢裏我回到了父親還在時我們所擁有的那棟帶着花園的老宅邸裏,房間裏飄蕩着烤栗子蛋糕的味道,甜膩濃郁,尼雅奶奶在圍裙上擦着手,問我想要什麽味道的奶油,檸檬味道的,或是香草味道的,如果是覆盆子味道的話,她說,可能需要制作一點果醬。我選擇了香草,因為那是米夏最喜歡的。
父親在日光室裏看書,他總戴在身上的老式英國懷表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會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他說他腦子裏的學問能制造出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武器。我問他,什麽是武器?父親愣住了,他把我抱在懷裏,說那是他一輩子都不願意我去觸碰的東西。
那時的父親看起來很悲傷,他環住我時很用力,就像擔心失去我似的。我用手碰了碰他蒼白的嘴唇,在他臉上落上一道親吻,然後笑着從他懷裏掙脫出來,朝着琴房跑去。
我聽到了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來自于我的母親安娜那雙靈巧的手,擁有靈魂的手!飛舞在琴鍵上,柴可夫斯基的音樂就像流水一般用湧進我的心裏,我知道那是她最愛的一首曲子!哦我的安娜,我的母親,那是你最愛的曲子!
我睜開了眼睛,臉上一片冰涼。
雨聲,鋼琴聲,仿佛一首協奏曲。
我忘記了那晚我是怎麽走出雜物間,就像失了魂兒似的走向白色宅邸。多年後我一直認為這是耶和華的旨意,即使他告訴我那是他的有意為之,我也固執地認為是耶和華讓他在那晚彈奏起六月船歌。
我穿過院子,被雨澆得渾身濕透,踩髒了白日裏被我擦得不染一塵的地磚,走上了旋轉樓梯,到了二樓我也沒停下,那琴聲吸引着我的靈魂。
仿佛一切都不重要了。
我站在了那扇漆金暗藍色的門外,暖色光芒伴随琴聲從輕掩的門縫滲透出來,落在我滿是雨水的臉上。
或是雨水,或是淚水,不重要了。
我只知道我不該,我不該出現在這裏,我不該偷偷朝裏看。
看他穿着柔軟的襯衣,坐在一架巨大的瓷白色三角鋼琴前,燈光下的發絲鍍上一層朦胧的金。
看他背對着我,雙肩微微起伏,一雙纖長的手優雅地飛舞在琴鍵上。
看他忘情地彈奏我最愛的六月船歌,好似不知道我的存在。
仿佛一副油畫,隽永地刻在我的記憶裏。這個下着雨的寒冷夜晚,他在暖黃色的燈光下彈奏鋼琴,六月船歌交織着雨聲,是我一生都無法忘懷的場景。
那一刻,我竟覺得他與我是靈魂共通的,很奇怪,我竟有這種感覺,
于是在他按下最後一個琴鍵時,我忘記了離開。
他沒有轉身,但他發出了聲音。
“好聽嗎?”
我想那應該是在問我,于是回答:“好聽。”
可是下一秒,我突然渾身發寒,意識到自己又犯了大錯。正當我準備道歉離開時,聽見他說:“過來。”
寂靜的夜晚,這聲“過來”是如此清晰,每一個音節都撞擊在我的心髒上。我驚詫得呆滞在原地,心髒狂跳不止,于是他又說了一遍:“過來。”
我從恍惚中驚醒,推開門走了進去。
走進了尤利安的琴房。
——我的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