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Chapter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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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倫沖進病房時,薩沙·科帕茨基醫生正坐在我身邊,這已經是第二天上午,我睡得很滿足,精神開始恢複。
多虧薩沙高明的醫術,哦對,薩沙說雖然他比我大很多,但仍舊希望我能稱呼他為“薩沙”。
“因為這樣使我感到年輕,和你們沒有距離。”他摸着我的頭說。
“可是你有三十歲了嗎?”我懵懂地問。
“二十九,快了,親愛的,我比你大上了足足十歲,你的朋友快來了。”
他起身,艾倫欣喜地推開病房的門,看了我一眼,然後看向薩沙。
“您好,我是艾倫·克勞德,萊茵的朋友,柏林洪堡大學醫學院的學生。”
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薩沙依舊紳士十足,他溫柔地與他握手。
“我是薩沙·科帕茨基醫生,您的朋友已經好很多了,請妥善照顧他。我還有病人,就先離開了。”
艾倫還準備說什麽,薩沙已經消失在病房外。于是他走到我身邊,敲了敲我的頭:“不聽話哦,我找了你整整一天。”
我抱住他:“好艾倫,帶我回去吧,我對不起你。”
艾倫嘆息:“我從來不需要你的道歉,小萊茵。”
離開前我向薩沙道謝,薩沙在一堆病人中間揚起修長的脖頸,微笑地向我們點了點頭,鏡片後的目光和煦得就像秋日暖陽,拿着病歷單的手讓人不自覺地還想去握一握。
一定會是非常暖和的,我想。
我随着艾倫離開,在格斯薩曼克教堂旁坐上了一輛計程車。
“這麽年輕就開診所,真是個厲害的人物吶。”艾倫啧啧搖頭。
而我只是沉默看着窗外,突然一個想法竄進我的內心:“今天禮拜幾了?”
“禮拜五了,親愛的。”
我還記得索尼娅說這周開始就要去卡爾斯霍斯特上班,我本來沒有任何意願還想回去那個地方,但有些事情我總想問問清楚。
很久之前,當我還在羅馬尼亞前線的時候,就時常擔心米夏會死在哪條不知名的戰線上,但那時我總覺得心中并沒有缺少什麽,我想如果他死了,我的心中一定多出一個空洞,寒風會在那裏呼呼作響。
經歷最初的悲痛,我仔細體會着自己的心情,那裏雖很沉重,但并無寒風。
或許是我不肯承認米夏已經死了。
但我相信自己的直覺。
如果有機會,我會向阿茲雷爾将軍問清楚,但凡能夠得到他的一絲憐憫,我或就會知道一點有關米夏的事情。
若他真死了,我會毫不猶豫地自殺。若他沒死,無論在什麽地方我都會找到他,帶他回來。哪怕是古拉格群島上的集中營,漂洋過海我都會去。
于是第二天,當我站在卡爾斯霍斯特哨所外時,我望着這片灰蒙蒙的東郊,無聲做了禱告。肅殺之氣仿佛從這片地土勃然升起,無數來自西伯利亞的猛獸們在此地蟄伏,控制着整個東德。
我簡直不敢想象自己在這裏被關了三個月。
出示了索尼娅提前給我的證件後,哨兵警惕地看了看我,用不太流利的德語說:“沿着這條路走你将會到達将軍的宅邸,記住,除了這條路不要去任何地方,否則一旦被射殺,我們将不負任何責任。”
我沉默地點頭,一路上噤若寒蟬,大氣兒都不敢出。我可是個德國人,居然獨身走在蘇聯人的軍區大本營裏,盡管戰争已經結束,但我仍舊心虛得要命。
俄國佬可是出了名的狠的。
稍稍擡眼,路上就跑過一群人高馬大的蘇軍,幾輛軍用卡車嗡鳴駛過,我趕忙站在道路一邊低下了頭,生怕自己看到什麽不該看的軍事機密。即使他們目光根本都沒落在我身上分毫,我也不自覺地開始腿軟。
好不容易走到宅邸,院子外占了一群守衛軍,高大威猛,皮質的軍大衣威懾力十足,全部荷槍實彈,看起來吓人得很。他們走過來檢查我的證件,對我進行了全方位的搜身才放我進去。
一套流程下來,我冷汗涔涔。
鐵質的雕花大門打開,我步入宅邸前的花園中,東德寒冷的冬日并無什麽花卉,泛黃的草坪修剪得十分整齊,中央的圓形噴泉中丘比特雕塑沐浴在愛神箭矢上噴出的晶瑩水柱下,灑落在四周水面上粼粼一片。
灰藍色的天空下,周圍葉落到快要光禿的梧桐樹依舊在寒風裏招搖,枯黃的落葉打着圈兒轉下,我伸手,一片落在我的手心。
捏了捏,發出嘎吱吱的脆響。
“萊茵!”銀鈴般清脆的聲音響起,我擡頭看到了宅邸乳白色的大門前站着戎裝筆挺的索尼娅。
我朝她鞠躬:“你好,索尼娅。”
索尼娅朝我招手,示意我過去:“你來的還挺早,但将軍已經開始在辦公了。”
她帶我步入宅邸,我踩在幹淨柔軟的短毛地毯上,看着一盞巨大的水晶吊燈掉在大廳上方。地毯由門口通往宅邸中央的旋轉樓梯,象牙白的樓梯是考究的充滿古樸氣息的紅木扶手。樓梯兩處擺着兩個巨大的青花瓷花瓶,足有半人高。
“都是原本的裝修,過于繁瑣的已經拆除了。”
索尼娅帶我走進大廳深處,來到宅邸的後門,打開門後是一片空曠的院子,被梧桐樹環繞着,方方正正的,只有遠處盡頭有一座木屋孤零零地矗立着,我想這裏對英國人來說是個打板球的好地方。
但此時只有一位穿着藍色制服的老人正在請掃落葉,索尼娅朝他招了招手:“嘿!安索洛夫同志!”
被稱之為“安索洛夫同志”的老人擡起頭,笑着回應索尼娅:“杜涅奇卡同志,這是我們新來的小幫手?”
他慈愛的灰色眼睛看了看我,我有些臉紅,朝他鞠了鞠躬。
“您好,同志。”
索尼娅笑着拍了拍我的肩:“好了,我們的小布爾喬亞,你就和安索洛夫同志一起工作吧,他會告訴你一切的。”
我被這句“小布爾喬亞”揶揄得臉紅起來,在蘇聯控制下的民主德國,這個詞于這幾年變得越來越敏感,甚至有時候街頭地痞流氓在打架時都會罵對方“你這個該死的布爾喬亞遲早被社會主義的鐵拳打爆頭!”
當時我不甚理解,但經過了三個月的牢獄生活後,我開始漸漸明悟。
然後看着索尼娅回了大廳,不久之後我就聽到她的軍靴走在樓梯上的聲音。
“你就是萊茵·穆勒是嗎?”
“是的,同志。”我畢恭畢敬。
安索洛夫笑了笑,擺了擺手:“就叫我安索洛夫好啦!”
接下來他為我介紹了這棟将軍的宅邸。
“只能在一樓和後面的院子,二樓的辦公處只有在被允許的時候才能去,而三樓,那是将軍的琴房和卧室,絕不能去,知道嗎?”
他讓我換上了一套和他一模一樣的藍色制服,然後在我脖子上挂了個印有我名字和照片的牌子。
“我們得熱愛自己的勞動,萊茵,盡心盡職,因為只有我們把宅邸打掃幹淨了,将軍才能得到更好的休息,我們的社會主義偉大事業才會更進一步。”
他說得鬥志昂揚,然後領我穿過院子,來到木屋前:“這是雜物間,你可以在這裏休息。還有,小萊茵,一會兒我會教你辨認一個東西。”
“什麽東西?”我問。
安索洛夫笑了笑,說:“竊聽器,小萊茵,你在打掃的過程中要記得随時注意這棟宅邸裏會不會有竊聽器。那是個很小的玩意兒,但你會發現的,年輕人眼睛都很好,不像我,索尼娅經常說我得去配副眼鏡。”
他後來教我看了一系列竊聽器的圖片,各種各樣,什麽打火機的,牙簽的,蜻蜓的,還有隐藏在皮鞋裏的。
“當然,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專業人員來檢測,而我們只是得保持警覺。”
安索洛夫遞給我一把掃帚:“現在開始處理落葉吧,午飯會有人送來的。”
他準備回宅邸,剛走幾步,他就轉身說:“哦對,你的工資是月結,月底會給你的。”
我點頭,其實對工資毫無興趣。看他走進了宅邸,我站在空曠的院子中,遙望宅邸三樓那扇拉着墨綠色窗簾的一排拱形窗。嚴嚴實實的,什麽都看不到。而二樓的左側的一扇窗戶後,我依稀可見索尼娅的身影。
她背靠着窗,端着杯咖啡似乎在和誰說話。
我想也許是阿茲雷爾少将。
我嘆息一聲,開始幹活兒。我很賣力,也很認真,只希望有一天自己可以被允許上到二樓的辦公處,得以和他說上幾句話。
他一定知道有關米夏的一切。
但我忘記了他其實是可以下樓的,于是在一天将近結束,我拖着疲憊身子收拾好清潔器具,在雜物間換下工作服正準備離開時,他突然出現在院子裏。
他站在院子一側,斜對着我,手裏拎着把狙擊槍。
我吓了一跳,趕忙躲在了雜物間後,透過木門的縫隙,我看到他穿着蘇軍的便服,看起來很單薄,但讓他完美的高挑健壯的身形展露無遺。他優雅地舉起槍,頭微微一側,銀發就像月光一樣灑落在槍身上。
他站定,對着一棵梧桐樹上的槍靶,連開數槍。
砰砰砰!
梧桐樹一陣顫抖,落葉簌簌而下,我瞪大了眼睛,心想這不是在為我找事兒幹嗎?
他開過幾槍,然後就看向了我這邊。
“出來。”
他聲音很輕,但我卻聽得非常清楚。我只好悻悻地走出去,滿心不解,渾身上下寫滿了局促不安。
“今天沒找我報到。”
我啊了一聲,我不知道還要找他報到啊?這是什麽規矩?沒人和我說啊?
“不好意思,将軍,我不知道這個規矩,明天我會向您報到的。”
我說得恭恭敬敬,身體還微微躬身。
他嘴角微微上揚,笑容冷得讓我發顫。
“怎麽現在這麽聽話了?”他揚了揚手中的槍:“因為這個?”
我低頭,臉色通紅,随即深吸一口氣,朗聲說:“将軍,是我對不起您!我不該向您開槍,做出傷害您的事情,那都是我一人所為,和別人沒關系!”
我擡頭看他,因為害怕眼淚不争氣地流了出來:“您,您能告訴我……米夏……米夏在哪裏嗎?”
我渾身直抖,如果他命令我跪下,去親吻他的鞋,我都會去做,只要他願意告訴我,我願意付出一切。
而他只是為不可察地側了側頭,連神情都未動分毫,目光如針一般紮在我臉上。
他伸出手,遞給我狙擊槍。
“靶心。”
他聲音輕柔,淺金色的睫羽緩緩下落,又倏爾擡起,多了幾分玩味,散發着令人心驚的氣場和魅力,就像那次在牢獄裏一樣,叫我看了渾身冒冷汗,又忍不住多看。
“正中靶心就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