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逃出天堂島(六)
操舵室內。
像是聽到了什麽聲音,淩溯忽然停下動作,打開個人後臺面板看了看。
宋淮民一進門就看見隊長在浪費精神力畫畫哄隊員。
他已經逐漸開始習慣這種場景,假裝沒看見滿屋亂飄的發光水母,側身讓開一群橫沖直撞的燈籠魚:“情況有變化?”
淩溯浏覽着後臺的信息:“好像是有人強制退出了。”
作為隊長,淩溯的權限比其他人稍高。他點開标記有“F3”的灰色面板,翻了兩頁:“SAN值忽然掉了這麽多……怪不得。”
“繭”從沒有明确給出過SAN值波動會造成的後果——但只要知情級別稍微高些,就會知道這個看起來不算起眼的、僅僅只是代表理智程度評定的數值評分,其實會對人在夢域中的行動産生近乎決定性的影響。
按照目前面板上顯示的數據,即使不選擇強制退出,F3也已經沒有完成任務的能力。
如果再在夢境中停留下去,不止他本人會有危險,甚至還可能會因為某些失控下的無意識舉動幹擾和傷害隊友。
“大概是看到什麽恐怖的東西了吧。”宋淮民搖了搖頭,“幸好聽你們的,沒進那片林子。”
宋淮民很不喜歡那兩個人,但既然在同一個團隊,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完成任務的希望,倒也沒什麽心情幸災樂禍:“可惜了……他們的戰鬥力還是挺強的。”
淩溯點了點頭,他沒再多說,關掉了後臺面板:“老宋,你那邊有什麽發現?”
“對了。”宋淮民想起來,“你們過來一下,我在船長室找到了點東西。”
……
這艘潛艇大得超乎預料,從頭走到尾都要不少的工夫。
三人已經徹底确認過其內部沒有任何人。除了船員艙,潛艇內還布置有廚房、餐廳和武器庫,甚至還有用于休閑娛樂的大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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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靜止在了這艘潛艇沉沒的那一刻。
潛艇上的人們似乎在這裏開了一場豐盛的宴會——雖然沒有新鮮蔬菜和精致的菜肴,只有單調重複的罐頭食品和大量酒水,但在漫長的海底航行中,也已經算得上是難得的奢侈。
宋淮民沒能找到任何有關任務的提示,倒是在搜到船長室時,從床下布滿灰塵的角落深處翻出了一個極不起眼的保險箱。
“保險箱上沒有灰,裏面應該有東西。”
宋淮民費了不少力氣才把這個鐵疙瘩拖出來:“這種鎖我沒見過,不知道怎麽打開,就回去找你們了。”
淩溯來回撥了撥轉盤:“老式機械轉盤密碼鎖,七十五刻度的……這種都是四位數字。”
他熟練地把轉盤向左轉了兩圈:“這就是歸零。”
莊疊戴上頭燈,蹲在保險箱邊上,已經拿出了做筆記的小本子。
“第一位密碼要順時針轉……看見這個紅色标記了嗎?得正對上它四次,不能不到也不能過頭。”
淩溯擰着轉盤:“然後再逆時針轉,第二位密碼要對三次。再順時針,第三位密碼對兩次……最後逆時針對準第四位密碼,保持不動。”
因為只是演示給莊疊看,他随手試了幾組“但丁生卒年”、“一戰二戰起止年份”、“凡爾納生卒年”、“淩溯本人的生日”之類的密碼,密碼鎖果然始終全無反應。
淩溯毫不意外,輕輕聳了下肩膀,随手把轉盤撥亂。
“這種密碼鎖安全度高,純機械結構,适用于各種惡劣環境,最早是專供軍用的。”
淩溯敲了敲保險箱:“縫隙基本看不到,手感非常順滑。考慮到這種東西存在的年代,制造工藝已經很先進了。”
他一邊說着,整個人已經投入地半蹲下來,趴在保險箱上用手電照着仔細研究:“用的是傳統機械原理結構,不能靠斷電……加了撥片,是用來增加噪音,用來幹擾聽診器的。不能硬解密碼,沒辦法撬開,這個材料用電鋸也不行……”
宋淮民:“……”
宋淮民其實一直有點懷疑淩溯的真實身份:“你以前到底——”
“沒有鎖芯,看來不是配鑰匙的類型,只能靠解密了。”
淩溯拍了拍身上的灰,靈活地從地上站起來:“老宋,這個房間裏有沒有什麽可疑的東西?”
宋淮民看着這個房間裏怎麽看都最可疑的人,心情有點複雜:“……那邊有個書桌。”
淩溯點了下頭,有條不紊整理着衣物,領着記好筆記的莊疊走到了書桌邊。
船長室的條件要比普通的船員房間好一些。
書桌上有一盞精致的小臺燈、一些煙草和咖啡豆,桌角放着船長本人專用的印章。
書桌左手邊的抽屜是空的,右邊的抽屜裏有幾本精裝書籍,下面的抽屜裏則裝着一把手槍。
桌面上散亂擺放着不少信紙,大多數都完全空白,少數信紙上有潦草寫下又被用力劃去的淩亂字跡,已經徹底無法辨認。
“槍裏沒有子彈,我看過了。”宋淮民走過來,“桌沿有火藥的痕跡,膛線磨損很新,應該是被人使用過。”
淩溯把那把槍拿在手裏,試着掂了兩下:“找到彈殼了嗎?”
宋淮民搖了搖頭:“四面牆壁我都查了,連彈痕也沒有。”
淩溯點了點頭,把槍放回抽屜裏。
畢竟是潛艇上的房間,空間有限,書桌只占了很小的面積。即使是袖口無意間的摩擦,也已經足以擦去桌沿沾上的火藥。
這艘潛艇的內部被定格在了某個時間點上,而宋淮民的搜查結果也就意味着,這把槍的使用時間離這個時間很近——近到船長甚至都沒來得及再次坐回桌前。
淩溯暫時放下這個問題,又轉向另一邊的抽屜。
那裏面的幾本書無一例外裝幀精美,皮革封面鑲嵌有尖銳的金屬角,紙頁已經有些發黃,除此之外被保存得很完好。
淩溯拿起一本書翻了翻。
宋淮民詫異道:“你看得懂?”
已經和淩溯合作了這麽久,宋淮民依然經常會對這個人的知識儲備産生好奇,有時候甚至還會被吓一跳——就比如在開保險箱和撬鎖領域,淩溯表現出的過分熟練和熱衷,還是讓從警多年的副隊長有點神經過敏……
“拉丁語,德語,意大利語。”淩溯點了點頭,“還好,都不是什麽難懂的小語種。”
淩溯逐一拿起書翻看,他看書的速度很快,書頁在他手裏發出嘩啦啦的響聲:“《海涅詩選》,《第一哲學沉思集》,我們的這位船長的思維世界很有深度……嗯?”
他拿起最後一本書的手停了下,又合上封皮,仔細看了看。
宋淮民留意到他的神色,快步走過來:“有發現?”
“算是。”
淩溯點了點頭,他把那本書放在桌面上:“《神曲》。”
……
進入潛艇後,他們幾乎都已經暫時忘記了那本介紹冊。
這艘沉沒的潛艇的确很具有年代感,但不論怎麽說,都顯然與中世紀有關天堂與地獄的讨論大相徑庭。
三十五歲的但丁受指引來到煉獄,他看遍地獄的罪孽與刑罰、看到了淨界山和悔悟的靈魂,然後他騎着保險箱叼着煙掏出了一把手槍……
“什麽意思?”淩溯驅散了腦海裏的聯想,摸着鼻尖沉吟,“血肉苦弱機械飛升嗎……”
莊疊抱着那本《神曲》翻了幾頁,忽然起身,朝保險箱走過去。
宋淮民追問:“想到了?”
莊疊坐在保險箱前,點了點頭:“介紹冊上寫得很清楚。”
結合他們的處境,前兩句其實已經不難翻譯。
第一句“這不是天堂,是一層監獄”,是在提醒他們有關天堂島錯亂的扭曲認知,而“舍棄所有的希望”就是脫離這種狀況,進入潛艇內部的正确方法。
“雷鳴般的哭聲,寬闊的墳場烈焰燃燒,山谷裏狂風大作,到處泥濘渾濁……這四句其實是在不同章節裏的片段。”
“雷鳴般的哭聲在地獄的第一層,燃燒的墳場是第六層,山谷的狂風在第二層。”
莊疊停下來,仔細想了想:“‘泥濘’這個設定在第三層和第五層都出現過,但這句話應該出現在第三層。”
“1623,密碼應該就是這個。”
莊疊剛學會開保險箱的手法,很有興趣,一圈圈來回撥着咔嗒作響的機械轉盤。
宋淮民聽得愕然:“這也太難了——要是有人不懂那幾門外語的怎麽辦?那群挾持者都懂得這麽多嗎?”
莊疊專心擰着密碼鎖,他其實也不懂這幾種語言,但因為會背好幾個翻譯版本的《神曲》,所以半猜半蒙也能大致确定出對應的章節:“其實——”
他本能地正要解釋,卻又忽然意識到什麽,及時剎住了下面的話。
莊疊閉嚴了嘴,謹慎地搖了搖頭:“不知道。”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會發生這種事,很可能是他們自己的問題。
這艘夢中的潛艇,依然會随着進入者自身的認知,發生諸多極細微的調整。
頭腦越簡單,解謎反而就越輕松。
記憶中存在的內容越全面、想到的情況越多,就越會不斷觸發新變故,遇到新的謎題。
如果進來的都只是普通人,就不會看到他們眼中這幾本書的內容——事實上,莊疊甚至懷疑那些人翻開書後,除了幾個直接指向密碼的關鍵字之外,就幹脆全部都是空白。
而這些書所用的文字之所以能顯現出來,是因為進入潛艇的三人中,淩溯很清楚海涅是德國人、《神曲》是意大利語著作,甚至能大概回憶起每本書裏寫的內容。
同理,正是因為宋淮民懂得槍械常識,那把沒有子彈的槍才會出現在抽屜裏。
而存在于他們所有人認知之外、目前還沒人想到的東西,則暫時不會被觀察到。
比如那個唯一空着的左側抽屜,比如消失的子彈去了什麽地方,比如——
一道影子突然由身後襲向淩溯。
淩溯站在桌前,他雙手扶着桌沿,正俯下肩膀研究桌面上散落的信紙,某種堅硬陰冷的觸感已經突兀地攀上了他的脖頸。
宋淮民臉色驟變,剛要掏槍,蹲在保險箱前的莊疊卻遠比他反應更快。
就在剛才,莊疊恰好擰對了最後一位密碼。保險箱的門自動彈開,裏面有一個陳舊的筆記本,還有一封已經寫好卻未被寄出的信。
這些東西現在都被毫不留情地掃了出來。
宋淮民握着槍,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他眼睜睜看着剛才還要隊長抱着哄的新隊員站起身,單手掄起保險箱,冷靜地瞄準方向砸過去,把掐住淩溯後頸行兇的骷髅重重砸翻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