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抓到你了(完)
猴子青年的腦中亂成了一團漿糊。
他的身體已經徹底雕塑化,被完全剝奪了行動能力,只能保持着一個動作僵坐在椅子上,無力旁觀着其他人盡全力躲避這種詭異的“感染”。
可最絕望的地方也在于此。
他沒能因為變成雕塑而被強退出夢境、在現實中醒來——即使在心底,猴子青年已經默默祈禱了不知多少遍這件事。
只要能從這場夢裏逃出去,他寧可付出點兒什麽其他人所說的情感、能力、天賦……之類的代價。
被自己的身體囚禁在灰白監獄內,無法動彈、不知時間,這件事本身就足以将人逼瘋。
極度焦慮下,猴子青年甚至開始有點羨慕起被砸碎的游戲制作人。
——起碼對方現在碎成了很多塊,偶爾還會被慌亂的衆人不小心踢上一腳,某種意義上也算是能活動活動身體……
“……由此可見,大部分人最缺乏的一項能力,就是滿意自己的現狀。”
淩溯扛自己的搭檔,他正在觀測衆人,自然也發現了猴子青年的雕塑正鉚足力氣拖着椅子,艱難挪動着往桌角上撞。
淩溯沉吟着感慨:“是因為現狀意味着已經擁有,而擁有會讓人習以為常嗎……”
如果宋淮民在,聽見他又開始不合時宜地探讨哲學,一定會習以為常地當即踹上一腳。
但淩溯現狀的搭檔是莊疊,小卷毛在他頸間動了動,非常捧場地提問:“很多人都會嗎?”
“我也會。”淩溯來了興致,點點頭,“這是人之常情。你爬過山嗎?”
“當你站在山頂上,這座山其實就不那麽重要了。尤其待久了以後,如果你在山頂一直坐上十天、十年,總是難免覺得別的山更高更漂亮。”
淩溯解釋:“不是你的山出了問題,而是因為你已經太習慣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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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比如馬臉和公雞,過氣的演員最終還是放棄原本的目标,選擇了襲擊流量明星,是因為羨慕對方聚光燈下的生活——可明星的獵物偏偏就是演員,他更羨慕演員,渴望擁有像對方那樣爐火純青的演技。
虎小姐作為律師,因超出常人的理性冷靜而獲益,卻又不滿意自己總是太過理智,阻礙了事業的發展。
獵狗男想得到別人的空間想象能力,成為更優秀的棋手。可他沒有意識到,這麽久以來,他其實早已習慣了靠計算的方式落子,換成另一種未必就能适應。
每個人都羨慕他人的天賦,但又對自己的能力習以為常,甚至反而認為這是種阻礙,不由分說地想要舍棄……
莊疊忽然“啊”了一聲。
“當我們拼命得到,所失去的原來更多……”淩溯熟練地停住話頭反省,“我是不是話太多了?”
“不是。”莊疊搖了搖頭,“我知道游戲制作師真正想要做的是什麽了。”
他整個人正被淩溯扛在肩上,順勢擡起一只手拽了拽淩溯的頭發,讓對方靠近一點,低聲快速說了幾句話。
淩溯有些訝異,卻沒有多問,只是仔細聽完莊疊的話,點了點頭。
莊疊從他肩上跳下來。
這片空間內的游戲規則已經被衆人大致摸索清楚,一共有兩點:不可以觸碰已經變成雕塑的人和物體,不允許絕對靜止的狀态存在。
除開這些,那些不斷蔓延、現在已經占滿了整個房間的灰白視野,除了給衆人造成心理壓力之外,其實并沒有更多的影響。
是由于之前一直存在的思維慣性,所有人才把顏色和雕塑化聯系在了一起。
而當下的情形,雖然整間屋子和其中的人都已經變成了斑駁的灰白,但除了最先中招的猴子青年和獵狗,大多數人都還保有基本的行動能力。就連雙腿變成雕塑的馬臉都在努力做着只剩上半身的健身操,不顧風度地作出各種誇張表情,以活動面部肌肉。
——事實上,如果仔細觀察,猴子青年和獵狗的雕塑也能以一種極為緩慢的速度移動,只不過效率低得實在令人發指……
莊疊快速活動了下身體,在重新變得僵硬之前走向長桌。
在途中,他無法抗拒地被猴子青年和桌角的0.075倍速慢放纏綿吸引了一會兒。但還是成功戰勝了誘惑,沒有蹲在旁邊繼續觀察下去。
看到莊疊終于采取行動,虎小姐的目光也跟着亮了亮:“你發現什麽了嗎?”
莊疊點了點頭,他背着手繞長桌慢慢轉了兩個圈:“我要弄一個惡作劇。”
他又開始用那種有些壓抑的、粗聲粗氣的語氣說話,語速有些慢,後背也變得微駝:“這麽多人想要別人的‘碎片’嗎?正好,我除了想給那個煩人的主播一點教訓,也沒什麽正經事做,反正也沒有人喜歡玩我的游戲。”
“他們都說,我做的游戲關卡繁瑣、情節無聊、劇情老套、情感蒼白……總之全部都一無是處。”
說到這裏,他不知是嘲諷還是自嘲地冷哼了一聲:“放在幾十年前還能騙騙人,在這種時代,做夢都不要想別人會來玩。”
“我想了很久,問題究竟出在哪,然後我想通了。”
“游戲做得不好,一定是因為我這個做游戲的人出了問題。”
“在游戲開發這種事上,我本來就沒什麽天賦可言,不過是因為當年足夠有熱情而已。這麽多年過去,我的熱情早就用完了,當然什麽好東西也做不出來。”
“我的游戲世界早已經灰白僵硬,是我一直不甘心,現在是時候結束了……”
他一邊說,一邊停在桌邊,朝那臺游戲機伸出手。
“小心!”虎小姐急道,“游戲機也是雕塑,碰到會被同化的!”
他們不是沒試過破壞游戲機,可豬臉男只是嘗試着碰了碰,半個手掌就已經僵硬得無法動彈。
擔心莊疊不知道規則,虎小姐連忙高聲提醒,卻發現對方不僅沒有避開,反而用雙手端住那臺游戲機,高舉過頭頂。
游戲設計師緩緩轉動着眼睛。
看到即将被灰白色徹底覆蓋的衆人,桌下碎裂的那半張雕塑臉上,僵硬的嘴角不知何時竟仿佛帶上了一絲詭異的弧度。
那臺游戲機被重重砸在地上。
幾乎是在碰到地面的一瞬間,它就已經徹底四分五裂,簡直像是有人在特意期待着的一樣。
與此同時,每個人身上的色彩也終于徹底褪盡,所有人都像是和這片空間融為了一體,又被死灰的蒼白所盡數覆蓋。
那些灰白色一旦沾在身上就再無法被拍落,而每個人的心中,也都詭異地升起一股不屬于自己的陌生感。
不是屢試屢敗的暴躁憤怒,那種感覺空蕩乏味,像是給大腦的某塊區域蒙上了一層透明罩殼——什麽都仿佛沒變,可一切又都像是變得不再有趣,所有事都很無聊,任何東西都再不值得提起興致。
……
游戲設計師終于如願毀掉了自己的游戲機。
他只剩下半張臉,無法做出得意或是暢快的表情。地下室內,只有曲調歡快卻無比單調的電子音樂不知疲憊地響着。
失去了游戲機的控制,放映機的畫面也變成了一片無輸入的雪花點……
“這樣可以讓你重新感到興奮嗎?”有人在他耳邊問道。
游戲設計師的雕塑臉孔微不可查地凝了凝。
莊疊蹲下來,他的兩只手并沒有因為接觸游戲機而被同化,就連身體也已經恢複了正常。
事實上,所有人的僵化效果都在游戲機被砸碎後消失了。只不過沒有人因此感到興奮——并不是他們不期待這件事的發生,而是就連“興奮”這種感覺,都在意識被那種陌生感覆蓋後,變得仿佛微乎其微。
“你以玩家的身份進入游戲,不是為了近距離欣賞厮殺,而是來當遇害者的。”
莊疊不知從哪撿了根小棍,戳了戳游戲設計師的碎臉雕塑:“你決定放棄這一行。但你畢竟為之奮鬥了這麽久,最後一局游戲,必須要有人來見證。”
游戲設計師并沒有假死,第一次“天黑”,牛頭是真的已經死亡了——只不過那一次沒有兇手,牛頭是自己了結了自己。
這場死亡直接引爆了衆人的恐懼、提防和猜忌,進而拉開了獵殺的序幕。
“我之所以沒有立刻想到這點,是因為兩件事。”
莊疊說道:“第一,夢主一旦死亡,夢域就會自動解體,可這片夢域并沒有因你的死亡而受到影響。第二,我覺得這樣毫無游戲體驗可言……”
“後來我明白了,別墅中發生的事對你來說,只是游戲的序章,你真正享受的環節是在這兒:地下室。”
“在別墅中死亡後,不能回到現實,因為那并不是真正的死亡。遇害者的一部分會變成雕塑,另一部分會來到這裏。”
“其他遇害者應該也還在這兒,你把他們做成了什麽?”莊疊擡頭環視了一圈,“放映機?桌子?椅子?”
游戲設計師的瞳孔縮了縮。
“原來是椅子。”莊疊點了點頭,“我懂了。”
“找落座順序的時候,沒有人坐的空椅子會讓投影數字增加,并不是游戲給我們開了簡易版,而是因為椅子就是玩家。”
他蹲得有點累,站起身仔細辨認了一圈,拉過一把普通椅子坐下,又彎腰撿起游戲設計師的臉:“至于第一個問題……我猜,這是因為夢主、或者說游戲的GM根本不是你。”
GM的全稱是Game Master(游戲管理員),負責維護和監管游戲,處理玩家遇到的各類問題。也正是因此,GM賬號的權限通常遠高于普通玩家。
原則上,GM不被允許參與到游戲中,玩家也不可能充當GM的角色。
牛頭為了親自參與游戲,選擇成為十名內測玩家之一,自然也就失去了作為GM的權利。
為了保證游戲可以順利運行,他必須為這款游戲重新選擇一個監管員。
在游戲中,監管員也被叫做虛拟警察。而提起這一職業,很多人都會自然而然地想起某位騎摩托車,四處緝捕一只還剩一個耳朵的老鼠的英俊黑貓……
“你是真的很懷舊。”
莊疊對這部動畫片的記憶已經很久遠了,除了大致主線,也只記得留下了深刻陰影的螳螂夫妻:“黑貓GM很得力,一上來就幫你清除了意外出現的老鼠:那個倒賣設計圖的商販。”
如果莊疊沒猜錯,那個黑心商販也根本不是進入夢域提供什麽“售後維修服務”的。
多半是合作的價錢沒談攏,故意進來搗亂;又或者是這人心生歹意,也想進來賺點便宜……總歸,站在牛頭的角度,可以将其視作一段突然冒出來搗亂的異常數據,必須要在游戲正式開始前清理幹淨。
所以,在莊疊還沒從卧室裏出來、玩家都沒到齊之前,才會額外多出了一次倉促的停電。
在這次停電中,黑心商販被GM清理,玩家數重新恢複到十人,游戲才得以正式開局。
……
碎臉雕塑輕微地晃了兩下。
莊疊察覺到游戲設計師的意圖,幫他把臉轉了個方向。
淩溯之前所站的角落已經重新變回了一只黑貓,在這片充斥着毫無生機的灰白色的地下室裏,黑貓的顏色明顯得幾乎有些刺眼。
“我在卧室撿到了一張小廣告,後來又翻到了整本廣告冊。”莊疊翻了翻口袋,“上面說,要請建築師建造夢域很簡單。只要讓對方建造出空白夢域,然後錄入我的私人夢紋激活成功,零門檻擁有夢中豪宅……”
莊疊放下朗讀到一半的廣告紙:“零門檻,就是說貓也可以。”
一只生平理想只是打盹、曬太陽和扛着腿低頭舔毛的無辜黑貓,忽然夢見了一個有許多人的大別墅,而且還要負責在別墅裏抓老鼠。
“你的錢都因為做游戲花完了,現在只能住在寒酸的地下室裏,不适合養貓。有這種被訓練過做GM的工作素養,應當也不是野貓。”
莊疊忽然停下話頭,把游戲設計師的臉轉回來:“你是不是想打斷我,說你設計的事件錨點就是摔碎游戲機。現在已經觸發這一事件,可以讓黑貓GM醒過來,我們所有人也都可以走了?”
游戲設計師的半張臉:“……”
“我們還不能走,因為這裏現在已經不是你的夢了。”莊疊說。
游戲設計師微微瞪起眼。
他像是終于陡然意識到了某件事,半張雕塑臉孔隐約扭曲起來。
“你不該跟別人借貓的。”莊疊擡起頭,“尤其對方是一個只會做視覺效果、靠滿足玩家刺激感撈錢的游戲、無下限倒賣用戶資料的全息游戲工程師。”
黑貓是有主人的。
作為游戲的GM,從整場游戲的一開始,它就把“夢境”這只老鼠叼回了主人枕邊。
蟒蛇男的确解不開別墅,但他從沒說過自己不是這個夢域的主人——他做不到,只是因為他也不清楚,應當如何找到那個“事件錨點”。
游戲設計師忽然激動起來,整個夢域竟然都被這種過于激烈的情緒幹擾,隐隐開始晃動。
“你到現在還弄不清,全息游戲工程師究竟為什麽同意加入,是不是?”
莊疊說:“他嫉妒你的天賦。”
莊疊停頓了下,又逐字說下去:“你認為毫無用處、恨不得徹底砸壞毀掉,被你厭棄到極點的,制作游戲的天賦。”
莊疊記憶并背誦:“當我們拼命得到,所失去的原來更多。”
蟒蛇男的真正獵物是游戲設計師。
他要保證自己的計劃足夠隐秘,而唯一清楚他們兩個之間聯系的人,是那個和他們同時都有合作的建築師,所以必須提前除掉。
沒有任何人真正置身事外,這不是一條獵殺鏈,而是一個環。
首尾相銜,無人生還。
……
房間的角落裏,蟒蛇男慢慢鼓了兩下掌。
他的視線落在莊疊身上,狹長的豎瞳透出愈發濃厚的興趣:“你真的很有意思,我想和你做個交易……”
莊疊問:“你能讓這裏變回原樣嗎?”
蟒蛇男顯然被莊疊的直接所取悅,輕笑了一聲,随意揮了揮手:“當然可以。”
蟒蛇男是黑貓的主人,通過黑貓竊取了整個夢境的所有權,要修改調整只是一念之間。他只是揮了下手掌,整個地下室的灰白色就迅速褪去,色彩甚至比原來更加生動鮮明。
随着這一離奇的視覺變化,像是被隔絕剝離的情感也忽然複蘇。
衆人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每個人的臉上都忽然生動起來。
“你的要求我已經做到了。”蟒蛇男看向莊疊,“現在由我來提出我的……”
看到莊疊松了口氣轉身就要走,蟒蛇男詫異地停住話頭,他仔細回想了下兩人剛才的對話,忽然意識到自己陷入了思維慣性:“你不是要和我做交易?”
莊疊憑空搓出一臺電鋸,插上電源,鋒利的鋸口瞬間高速旋轉起來。
蟒蛇男:“……”
“這場夢現在屬于我,我可以任意更改它的屬性。”蟒蛇男很欣賞莊疊,不想和他交惡,“有必要提醒你……”
“黑貓很好。”莊疊拎着電鋸,攔腰鋸斷了《無人生還》的錄像帶,“你知道為什麽嗎?”
這個問題聽起來未免有些太過像腦筋急轉彎了。
蟒蛇男被他繞進去了一瞬,正在沉吟,瞳孔卻驟然收縮。
一只黑貓穿透了他的身體。
蟒蛇男無聲瞪圓了眼睛,他的身體被這一擊驟然摧毀,視線僵凝在身體前方。
……在他最後的視野中,黑貓躍到莊疊身邊,變成了那個曾經在黑暗中将他掐着脖子拎起來的人。
莊疊飛快把電鋸改裝成了拍立得,公布答案:“黑貓在晚上是看不見的。”
由于同黑暗完美地融為一體,蟒蛇男沒能發現踩在莊疊肩頭的黑貓,自然也忽略了淩溯和黑貓之間的聯系。
而剛才在地下室,莊疊和游戲設計師的對話又完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蟒蛇男也沒有及時發現淩溯忽然消失……
夢境驟然激烈晃動起來。
随着這種晃動,他們所在的空間也開始漸次崩塌。
這一次碎裂的效果是無數五顏六色的小方塊,這些小方塊組成的像素點,正不斷閃爍着分崩離析,而由它們拼湊出的畫面也逐漸變得無法辨認。
四周歸于靜谧的深黑,畫面逐個暗淡着隐沒下去,夢已經徹底結束,每個人都被送回了來時的地方。
只剩下最後的幾個小方塊,依然在頑強地隐約閃爍着。
那是游戲機破碎的殘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