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同病相憐
更新時間2012-11-29 12:33:22 字數:5352
就算時光飛逝,萬事變遷,他是明明,她還是他的月月。耳邊似乎還回蕩着兩人童稚話語:
“墨月,你為什麽叫墨月呀,月亮都是白色的,又不是黑色的。”
“我奶奶說我生下來脖子上就挂着一枚小月亮,就給我起名月兒,誰讓我正好姓墨呢。”
“咦?我媽媽說《紅樓夢》裏面有個男孩生下來就帶着玉,所以叫寶玉。你是戴着月兒生下來所以叫墨月,像故事一樣神奇耶。”
“但我沒見過那枚小月兒。”所以對她來說,那就是一個故事。
“月兒哪去了呢?”
“嗯……可能小月亮回天上找媽媽去了。”
小朱明煞有介事的道:“诶,我爸媽都叫我明明,你幹脆也叫月月好不好?”
“為什麽?”
“我們的名字裏都有月亮咧,你叫月月,我叫明明,我們的名字加起來就有四個月亮、兩個太陽了。”
“嗯,好像是不錯啊。可是,你有兩個太陽,我沒有呢?”
“沒關系,我的就是你的,我的太陽就是你的太陽。”
“呵呵,謝謝朱明哥。”
墨月定定的看着他。記憶裏他常常比女生羞澀。總是往她手裏塞了東西就跑,總是躲在身後看着她,總是在她忘了帶筆他就會多出一支筆送給她的小朱明。自從古尚雲出現後,他就再也沒機會再做這些。
十間蒼桑,心境早已封閉。就算青梅竹馬,也早是前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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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明哥,真的沒什麽?就是工作上的事情。”她不願敝開心懷,此時的她就像一只豎起刺抵禦危險的刺猬。她不願意別人靠近,不願意卸下堅硬的外殼。“你忙完了嗎?”
朱明看到她眼底的求饒,求他別幹涉她的生活?朱明臉上的表情有片刻的凝僵,良久,他有些無奈:“忙完了,走吧!”
兩人走出江源醫院。
“我們現在去哪?”墨月問。
“帶你到處轉轉,看看江源的變化!”去哪兒不是關鍵,關鍵是跟你在一起。
墨月神色不安的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腳尖:“不要走太遠了,因為工作的問題,我下午就得回CC市。”
“這麽快?!”朱明剛剛上升的熱情,慢慢降溫。
“嗯。”她黯然。這麽快,這麽快就要永遠失去家,失去心裏的依托,失去所有記憶了。她也沒想到會這麽快,她怎麽就忘了期限已到。
不,她沒忘,只是毫無辦法。
這樣蒼涼的初秋,每當想起都讓她疼得心尖發顫。她怎麽會忘?
“墨月,如果是工作上的事情讓你心神不定,那何不接受我媽媽的提議,辭職回江源?”朱明見她臉色難看,嘴唇咬得發白,忍不住擔憂。
“我還沒想好,沒想過這麽快要換工作。”墨月低下頭,語氣裏強壓着情緒。她是那麽驕傲,不願別人看到她的狼狽,不願別人踐踏她的自尊心。可那些辛酸屈辱的過往,無時無刻的刺痛着她的心,把她的驕傲擊碎。
沿途風景很美,但兩人各有心事,車內被沉默填滿,誰也道不出,入眼的都是些什麽。
江源鎮的變化很大,規劃整齊,環境建設自然。
當那條似曾相識的林蔭街映入眼簾,墨月悄悄坐直了身子。從車窗望去,這裏還是那樣寂靜,寂靜得能聽到十年前的腳步聲。
少年的她和古尚雲,常常在周末便踩着這條街的落葉,去找前方左拐角那個飄着荷香的點心坊。那薄荷的味道,似乎又漫溢在舌尖齒間,萦繞不去。
人已各奔東西,點心坊還在否?
“等等……”
車子剎車微急,朱明驚訝道:“墨月,怎麽了?”
“我想下去走走,可以嗎?”
“好。”朱明應着,把車靠邊泊好。
墨月走得很急,水泥地面的很幹淨,踩上去沒有松軟的感覺,卻比想像中還要寂靜,整條街都能聽到她的鞋跟敲擊路面的單調聲音。
朱明只是不緊不慢的跟在她身後。
前方有個木标,指示左拐減速。
墨月像是使盡了氣力,越來越慢的步代停在木标下方,愣愣仰視那個泛黑的木牌。
常聽人說近鄉情怯,她此時,便是這種感覺。
只需拐個彎,她就能知道答案,但偏偏這最後幾步,她已經沒有力氣。
“怎麽不走了?”朱明從沒來過這裏,但也猜出了墨月對這裏是極熟的。
“我們回去吧。”墨月轉過身,已經是淚流滿面。
朱明被她的樣子吓一大跳,從口袋裏抽出手帕遞給她:“墨月,如果你心情不好,回去哪裏都不能治愈你的心情。我真希望能再看到你無憂無慮的笑容,可是現在,你臉上寫滿了憂郁苦悶。為什麽不把你的苦楚說出來?你能承擔的重量有限,我不願意看到你這麽難過。”
墨月很意外朱明的這番話,這樣陌生而久違的關切,讓她內心裏就像幹涸了千年的田地,突然降下豐沛的雨水。裂開的土地經這一陣急雨灌溉,锉骨揚灰般的疼痛,發出滋滋的呻吟。
她無法明辨這種疼是快樂還是痛苦,但淚水已經比思維更快的答複她,肆意的一湧而出。
朱明輕輕擁住她,輕柔得像是怕驚飛花朵上那只蝴蝶,又像是怕傷了蝴蝶翅下那朵含露而放的嬌柔花朵。
這是他的第一次感情外露,“墨月,別再僞裝堅強,別再折磨你自己。”
墨月眼淚大顆顆的掉下來,哭得抽抽噎噎。“朱明哥,這樣就好了,難過的時候,能借你肩膀靠一靠,就可以了。”墨月的聲音鼻音濃重,聽着讓人心酸。
朱明微不可及的嘆息一聲,等她情緒平複了,放開她。樹木稀疏的地方,陽光照在兩人身上,在側面拉出迤逦的影子,像是相依而行的一對戀人。
朱明側下頭剛好看到,有瞬間的走神。
下午,車站。
朱明凝視她良久,苦笑道:“墨月,隔了十年再見,相聚的時候卻這麽短。好在我已經知道你在哪裏,知道你的聯系方式。想到随時可以找到你,我心裏的難過就沒那麽強烈了。你一個人在C市,要照顧好自己。我一有空,就過去看你。如果你想家了,你就回來,我和爸爸媽媽随時歡迎你回來。”
墨月最怕離別,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為她送行了:“朱明哥……來日方長,會再見的。”
朱明微微一笑:“當然,你要等我。”
等你?墨月淚眼朦胧的疑惑着。
正要問朱明。客車司機已經招呼着乘客:“兩位要不要走?車馬上開走了,再等下去就晚點了。快點快點。”
朱明松開墨月,把手上一大袋東西交到她手裏。“你今天沒吃什麽東西,這些零食放在車上充饑。快上去吧!”
墨月張了張口,不知道該說什麽。對這個滿懷關心的鄰家哥哥,突然生出不舍,在司機一再按喇叭示意下,才上了車。
榮華小區。
朱明回到家。
朱太太早已等候多時,聽到朱明開門的聲音,她邊走過來邊說道:“明明,墨月上車了嗎?”
朱明換鞋,心不在焉的“嗯”了一聲。
“明明,你過來,我有話要問你。”朱太太把朱明拉到客廳。墨月提出要回C市時,她挽留半天無果,而且也提出不用朱明開車送她回C市,她第一念頭就是朱明欺負墨月了。
“嗯。問吧。”朱明已經猜到母親要問什麽。
“原本以為你請了假可以多陪陪她,早上出去還好好的。怎麽玩了一圈回來,就突然提出回C市,現在你說說,是怎麽回事?”果然,朱太太一點不客氣的搬出心中的疑問扔給朱明。
朱明把車鑰匙放在客廳茶幾上,怏怏在沙發上坐下來。
坐在朱明旁邊的朱挺,停下看手上的報紙。慢條斯理的疊好報紙,放回茶幾上,習慣性的扶一下眼鏡:“你不是特意請了假陪墨月出去玩嗎?怎麽早上興致昂昂的出去,才半天的光景,人已經被你送走了?”
“墨月她那邊有急事,得趕回去處理。”朱明面對兩方重壓,四兩撥千斤的想逃過追問。墨月自打接了那個電話,就堅持要回去,根本不聽他勸。她已經不再是沒有主見的天使小女孩,十年不見,她的性格多了剛烈,身上多了一份不易察覺的堅毅。
“就這樣?”朱太太顯然不想就這麽輕易放過他:“你是不是欺負她,惹墨月不高興了?”
“媽,您想哪去了。”朱明一直回憶墨月看見那條林蔭街時眼中複雜神色,心裏很亂。“對了媽,緊挨着景陽街盡頭的那一片在十年前是做十麽的?”
“景陽街盡頭?那一片原先是個小沙場……現在改建農貿市場了,一般人繞近路不走景陽街走栖霞路。不過,離沙場半公裏左右有一爿老字號點心作坊,到現在還在,叫荷香什麽的。”朱太太在對面坐下來。“問這個做什麽?你這小子,少給我轉移話題。”
沙場?點心作坊?朱明皺眉想了一下,毫無頭緒,急急撤走。“爸媽,我好累,回房了。”
見朱明悶悶不樂地逃開,朱挺和朱太太相視一眼,各懷心事地沉默下來。
過了一會,朱太太突然起身,繞過茶幾坐到朱挺身旁。“老頭子,明明這麽大了,身邊圍了不少莺莺燕燕,但從來沒見他跟哪個女孩子來往,你說我們要不要幫幫兒子呀。”
“你別跟着添亂,知道他大了,就該把自主權給他。”朱挺扶了扶眼鏡。
“怎麽叫添亂了?我這不是着急嗎?”
朱挺若有所思地說:“說到女孩子,我倒覺得他看墨月的眼神不一樣。”
“原來你也發現了呀,呵呵,那你贊成這事嗎?”朱太太樂了。
“老墨家就剩這根獨苗,這些年沒有照顧好墨月,我心裏愧對老墨家啊。心裏早就希望收墨月做女兒,如果他倆情投意合,這倒是件兩全其美的事,我沒意見!”
“跟我想法一樣,我是真希望墨月能做我兒媳婦。可是,我總覺得墨月對兒子沒有那份心思。眼看早已到了男婚女嫁的年紀,這可真讓我着急。”朱太太沉思一番後,說。
“現代社會,都講究自由戀愛,如果落花無意,你總不能強逼吧?年輕人的感情之事急不來,你別操心了!”朱挺思維冷靜,埋頭在報紙裏。
“你就一點都不關心嗎?”朱太太有些不高興了。
“怎麽關心?若只是明明一廂情願,那我們要強迫墨月嫁給明明嗎?”朱挺皺起眉頭。
朱太太心中早有主意:“你就是瞎驢拉磨,一頭道走到黑。你真是……”
“那說說你的想法。”朱挺聽出了言外之意。
“墨月不是在C市工作嗎?你想想,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就算有點感情,也會因這份距離淡漠了。我最擔心的是,墨月這樣的女孩,指不定有多少追求者。你得想辦法把明明調到C市醫院去,讓他們在一個城市工作,這樣朝夕相處,最容易日久生情了。憑你的關系和兒子的實力,調到C市醫院是輕而易舉的事。上次市醫院下來文件有這個意向要調明明上去。你跟院長合夥從中作梗,才沒有調遷成功。”
“你別打這主意,我不讓他去自有我的道理。上次我不願意調他過去,這次也不會。你那時不也是同意的嗎?”
“對,我承認我上次沒有意見,但此時不同彼時。上次是因為怕兒子去C市無親無故,離家又遠,又考慮到你的事業基地在這裏,就配合你們不告訴兒子調遷的事。難得兒子終于有喜歡的人,我們得幫他。墨月這孩子漂亮善良,穩重懂事,特別是跟我特別投緣。現在去哪兒找一個這麽優秀合适的媳婦。”
朱挺想到這一點,遲疑片刻說:“我知道,但這事不是說想調就調的,他院長那一關就過不了。”
見朱挺動搖了,朱太太欣喜道:“院長只是想留個人才在醫院裏,如果沒有我們幫忙隐瞞消息,他也無法拴住明明。這次你主動去上面說說,把明明調去C市,明明肯定願意聽從調遣。這一次,迫于上級的壓力和明明本人的意願,院長想攔也攔不住。事不就成了?”
“你這不是幫他,你是在害他!”
“老頭子,你說這話我真不愛聽,我怎麽害他了,你倒是說說!”朱太太瞥了一眼朱明的房門,壓低聲音質問。
“他們倆從小就在一塊長大,還不夠日久生情的嗎?要是墨月對明明沒有那份心思。明明去了C市,面臨的就是單戀的痛苦。再說工作環境這麽一換,能不能适應還不知道。首先那C市醫院裏的複雜人際關系,就是一道不容易突破的屏障。”朱挺吹胡子瞪眼睛,一通話說得朱太太啞口無言。
朱太太明白了朱挺的意思,臉上稍有遲疑,仍是不死心。“可是,墨月是兒子心心念念的那個人,我們要是不幫他,等到時成了別人家的媳婦,兒子還不得傷心死?至于工作,你不是有學生在C市醫院裏嗎?讓他們幫襯點兒,兒子技高于人,不怕別人欺負!”
“婦人之見,你就嘴犟吧。”朱挺站起來,朝書房走去。
朱太太語結,嘆了一口氣。心裏也明白這裏面的利害關系,不好再說什麽,确實該好好想想啊。
車子停在C市車站,墨月恍恍惚惚跟着人流走出車站。天空鋪着厚雲,黑壓壓一片。讓人感覺壓抑,喘不過氣來。
墨月在旁邊商店裏買了一把傘,準備走回去。
沒走出多遠,雨嘩啦啦的潑下來。穿着高跟皮鞋在雨水裏,很快打濕了,粘粘糊糊地讓人難受。墨月幹脆脫下鞋子,提在手上,赤着腳穿過廣場。
“喵。”細微凄惶的聲音飄進墨月耳朵。
墨月慢慢停下腳步,扭頭尋找聲音來源。
那是一只小黃貓,它的右腳怪異伸展,前腳蜷縮在身下,仔細一看就能發現它的左後腿是殘斷的。雖然它極力把身子縮在廣場的石櫈子下,初秋的雨砸下來,依然澆個透濕。淋濕的毛發緊貼着身上,更顯得瘦骨嶙峋。那雙被雨水糊住微眯的眼睛,黯然無光,一動不動的看着墨月光裸着的雙腳。也許,它虛弱得根本無力擡頭。
墨月怔怔看着它。
曾經,也是這樣的雨。十七歲的她挨家挨店的找工作,因為還未成年。根本沒人敢接受她做員工,又冷又餓,彷徨在街頭。大雨如帷幕白茫一片,她在雨裏孑然而立,任雨水澆注。路上行人匆匆,沒人注意她狼狽瑟縮的身影。她是一個被上天抛棄的孩子,是一個不被保護的生物,浮游在這天地間,飄飄蕩蕩無處可躲。
一個沒有家,沒有任何希望的生命,在命運巨輪裏,是那麽微乎其微。她木然的站在馬路中間,怔怔看着那棵熟悉的大榕樹,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又回到了江源鎮,這個小城鎮,裝載了她十五的記憶。然而,那時的江源鎮除了飄缈地回憶和家人的墳墓,已經沒有任何一樣東西屬于她。直到急轉彎的車輛飛馳而來時,她驀然驚醒,如果不是突然冒出來的福利院趙院長及時拉她一把,她在十七歲那年就已橫屍雨街,被車輪碾碎了吧?
“喵!”小黃貓把頭低了下去,幾乎挨地。雨水落在地上,濺得它滿臉都是點點泥星。
墨月從回憶裏抽身,走近幾步,把傘放在地上,抱起小貓。小貓濕淋淋的身子,依順的靠在她懷裏。低低嗚喵一聲,像是哭泣。
“跟我走吧,以後,我們相依為命。”墨月眼淚與雨水合成一片,她撫了撫小貓,撐着傘疾步離去。
這一幕,悉數收攬進一雙清眸裏,俊眉微攏,随即開車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