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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1)

“三少爺,這是夫人親手給您熬的參湯。 ”梳着雙髻的靈動少女将一個冒着熱氣的木碗輕輕地放到了屋裏的一方矮幾上,她擡起眸子朝着內室打望了一番,卻并未見到那抹素來明豔奪目得足以晃花任何人眼的身影。

整個屋子彌漫着一股子淡淡的腥氣,小丫鬟心頭覺出了一絲不對頭,念及自家那位三少爺素來古怪火爆的脾氣,加之陳塘關才出了那樣的大事,其實,她委實是不大有膽子朝內室走的,只是,若是三少爺真是有了個好歹,她便是十條命也賠不起的。

思及此,小丫鬟壯了壯膽子挺了挺小腰杆兒,硬着頭皮朝內屋走了過去。

色澤微黯的簾幕被撩起,她借着微微昏暗的燭火朝內室打望了一番——

“啊——”

一聲凄厲的尖叫劃破了天際,小丫鬟吓得面色一片慘白,眼珠子都幾近崩裂而出,她呆呆地注視着屋子中的一切,被那滿目的血色染紅了雙目——

血,到處都是血,猩紅得教人不敢逼視。

一柄沾滿了血跡的青銅短劍,一具早已冰涼的少年屍身,一副寂寥得渀若臘月裏的雪梅般的空棺椁,似乎已是這個曾叱咤風雲的少年的最後收梢。

“不、不好了!夫人……”小丫鬟哭叫着從地上手腳并用地爬起身,眼中的淚似是再也止不住了一般,朝着屋外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夫人!夫人不好了!三少爺出事了……嗚嗚嗚……三少爺出事了!”

暮春時節的陳塘關,荒涼得渀若剛剛經受過一場滅頂之災——不,确切地說,渀若二字,是多餘的,對于四海八荒裏最脆弱的凡人而言,任何一場天災**,都足以成為他們的滅頂之災。

譬如說,前幾日龍王敖光為報子仇而唱的一出慘戲——水淹陳塘關。

“李靖的三兒子真不是個東西!當初殷十娘懷着那三公子時,我便覺着奇怪,好好的一個胎,如何就懷得了三年多?如今,那小畜生拔了龍三太子的龍筋,惹怒了龍王水淹陳塘關,而今看來,那真真是個妖孽才是!”一名衣衫褴褛的青年男子口中罵罵咧咧地撩了撩打結的發,滿目悲憤地朝身旁的另幾位道。

“誰說不是呢!那禍害害得他娘被李總兵趕出了家門,依我看,他說不定是天上的哪顆妖星轉世,同那妖後一道,是來亡這天下的啊!”

“說來也都是殷十娘的錯,若是那時她不将那孽子救走,從了李總兵将那孽子交給龍王,這陳塘關,如何會遭這般的災禍!我們這些人,又如何會落到這般流離失所的境地!”

“唉……都少說一句吧,哪個娃不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如何有不心疼的道理哪……”

最後應聲的,是一位衣衫上盡是補丁,左手手中端着一個缺口破碗,右手拄着一根破木杖的瞎眼老妪,只見那老妪雖樣貌平平,面上甚而還沾着不少污物,卻端端的是一派雍容氣度,渾身上下透着股子難以言表的貴氣,而在她身後,還跟着一位面上髒兮兮的年輕女子,望不清容貌,卻仍是一派的貴氣逼人。.

一時間,衆人見了她們,都有些怔忡。

“……”老妪面上挂着絲淺淺的微笑,手中拄着拐杖緩緩地繞過衆人朝着城郊的方向走了過去。

“哎!”一個一身乞丐裝扮的女子見此情形,不禁高喊出了聲,好心提醒道,“老大姐,那是出城的方向,你讨不到錢和飯的!”

“呵呵呵……世間之大,哪裏都是一樣。”老妪慈藹的聲音伴着舒舒的風聲緩緩地傳入了在場衆人的耳中,在年輕女子的陪同下,漸行漸遠,唯留下了一群仍在喋喋不休議論紛紛的衆世人。

“那兩個乞丐婆子是誰啊?怎麽從沒見過?”

“瞧她們那樣子,定是哪個富庶人家的奶奶姑娘,前些日子遭了大水,許是生計所迫吧。”

“嘁——真是個腦子不好使的婆子,說什麽‘哪裏都一樣’?城中遭了大水,讨錢已是艱難得緊的,她竟還要到沒什麽人眼的城郊去?這不是腦子有毛病麽?”

“嗯,說得對……”

老妪面上始終帶着絲慈愛的微笑,身後不斷地傳來嚼舌根子的嗡嗡聲,順着那極靈光的,足以谛聽世間萬物聲息之聲的雙耳,直直竄入了她的心底。

“阿娘,凡人真是愚昧無知。”年輕女子微微搖頭,她幾步上前攙扶住了老妪,又道,“他們那樣說你,你都不動氣麽?”

“呵呵……”老妪聞言微微一笑,側過頭朝着年輕女子,柔聲道,“衆生相罷了。”

“哦……”年輕女子颔首,忽而,她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又擡起了頭問老妪道,“阿娘,你不是說下凡來幫阿荊麽?如今,我們是要去尋阿荊麽?”

“不,”老妪笑道,“我們此番下到凡界,雖是助阿荊滅纣,卻是要救活一個人。”

“救活一個人?”年輕女子蹙眉,益發地不解,“救活何人?”

“陳塘關總兵李靖之子,哪吒。”老妪道。

“哪吒?”年輕女子顯然是被自家阿娘這番話驚了驚,她一陣怔忡,半晌才又道,“那個懷胎三年多才降世的三公子?”

“那少年是一員虎将,”老妪微頓,又朝着年輕女子笑了笑,續道,“阿荊同姜子牙少了他,是決計成不了事的。”-

午後的風,甚而都夾雜着一股子海腥氣,似乎是無時無刻地提醒着人們,敖光水淹陳塘關的慘烈情景。

殷十娘的雙眸中已然幹涸,再流不出一滴淚,她愣愣地望着裝着少年屍身的棺椁,手中死死地攥着一枝小小的竹簡,許是由于太過用力,那纖長的五根指節已然泛起點點青白。

剔骨還父,削肉還母,不孝子哪吒,絕筆。

絕筆……絕筆……絕筆……兩個那樣平凡的字,卻生生刺痛了她的雙眼,她有些怔忡,有些恍惚,她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此刻是夢是醒——

哪吒,她的孩子……死了?那個在她的腹中折騰了她整整三年六個月才姍姍來遲的孩子,那個甫一出身便聰慧得像個小神童一般的孩子,那個素來脾氣火爆卻最明是非黑白的孩子…… 真、真的,就這麽沒了?

她眨了眨雙眸,又是一陣風吹起,引得她一陣寒顫,半晌後,風止了,她卻仍是寒顫,整個身體不住地顫抖,停不下來地顫抖,渀若是置身于千年寒冰化成的寒潭裏頭,冷得徹骨,痛得剜心。

“夫人……”小丫鬟泣不成聲,不住地抹着眼淚,她走近殷十娘,開口道,“夫人,還是快将三少爺埋了吧,讓他如土、如土為安……”

“入土為安……三少爺……”殷十娘的神色有些恍惚,她微微偏了偏頭,似乎有些不理解小丫鬟的話,是以,她轉過了腦袋,雙眸死死地望着小丫鬟,鄭重而嚴肅地問道,“你方才說什麽?讓三少爺入土為安?三少爺為何要入土為安?為什麽要埋了他?” “夫人,夫人你怎麽了……”小丫鬟見狀吓得更甚,哆哆嗦嗦地擦着眼淚道,“三少爺死了啊夫人,夫人你沒事吧……節哀順變……”

“住口!我的孩子沒有死!”殷十娘厲聲地高喝道,“自小,他便是三兄弟裏頭最厲害的,如何會死?連龍三太子都奈何不了他,何人又能取得了他的性命!你休要胡說!”

“夫人你怎麽了……夫人你不要吓我啊……”小丫鬟吓得不住發抖,卻仍是哭叫着說道,“三少爺是自盡啊!他的絕筆書都還在你手上握着呢!夫人你醒醒……”

“絕筆書……”殷十娘渀若被人兜頭澆下了一桶涼水一般,她幾近瘋狂地抱着頭哭叫了了起來,“不不不!這不是真的!我的孩子沒有死,哪吒沒有死……”

“他确實沒有死。”

也正是此時,一道清亮的女聲卻驟然地響了起來,一時間,四下無聲,殷十娘不可置信地擡起了頭,望向那名開口說話的乞丐打扮的年輕女子,有些呆愕。

“你、你說的……可是真的?我的孩子,真的沒有死?”

“自然。”年輕女子雙眸一挑,俏皮一笑,又道,“夫人放心,哪吒少爺命中注定會是一名少年英雄,他的命數,決計不該在此了結的。”

“……”殷十娘有些莫名,她怔怔地望着突然出現的年輕女子,有些不明白這個乞丐姑娘在說些什麽。

“呵呵,夫人無須憂心,我這女兒并未欺騙于你,”老妪手中拄着拐杖,緩緩地朝她走了過來,笑道,“只是,若要救活令公子,還要勞煩夫人不遠千裏,走一趟。”

“……什麽意思?”殷十娘擦了擦淚水,追問道。

“你只需将哪吒送往一個地方,那裏,自會有人将他救活。”老妪又道。

“什麽地方?何人?”

“昆侖虛玉虛宮,太乙真人。”

老妪的話音一落,年輕女子便上前來攙了她的手臂,轉過了身子準備離去。

殷十娘被眼前這位老妪的說辭驚了驚,她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

“二位,究竟是何人?”

老妪幾聲輕笑,頭也不回地回道——

“兩個路過的乞丐罷了。”

71

71、猜測 ...

水月花鏡中的晨昏,自然不似三界中那般規律。

譬如說吧,彼時你身處的一處夢境正是繁星燦爛星河漫天,待這個夢醒,你若是發現自己已然身處在了一個卯日星君屁颠屁颠兒當空照的地方,不要悲傷,不要心急,編排了數萬年三界命盤書的史歷仙君以其極佳的專業素養淡定地告訴我們:這才是人生。

不跌宕,不人生;不起伏,不人生;不狗血,不人生。

是以,當本仙姑發現自己頭頂上方的那方天黑得比姜尚某太公偶爾的黑臉還黑時,我是忒淡定的,只心道自己是又走入了一個不知何人何妖何神亦或是何阿貓阿狗的夢境。

擡眼睨了睨天,我打了個哈欠,唔,不知發着此夢的仁兄是否對平素裏的夜空形貌有怨念,否則也不能夢見如此烏漆抹黑的天兒啊不是。

唔,連那方圓乎乎的月亮竟也似有重影兒一般,模模糊糊地像兩個。

“喂。”

方此時,始終不發一言地跟在姜尚身後的姬發忽地出聲,我擡起眸子望了望他,卻見斯人正目不斜視地望着正前方,既沒有抛來一記小眼風兒給我傳一傳辭,也未曾拉拉本仙姑的衣袖給我達一達意,見此情形,本仙姑心頭生出了一絲疑惑,委實是有些分不清斯人是在同誰講話。

我糾結半晌,複又擡頭望了望姬發,緊接着又望了望他前方那位沒有絲毫要應聲意思的某太公尊師的後腦勺,這才确定了姬發斯大爺,他約莫應當确然是在朝本仙姑搭腔。

只是,這凡人分明曉得我的名諱,卻喊上了一聲意味頗不明的“喂”,我私以為,這着實是大大地折了我堂堂一個仙姑的顏面,是以,我斟酌頃刻,終究是決定将頭一扭望向別處,不予理睬——

一個凡人在仙姑面前拽成如此德行,莫不是真把自己當刑天上神了不成?

姬發見我對他分毫不睬,想來心頭定是生出了幾絲愧意,因為斯人接下來的稱謂,從“喂”直接實現了一個質的飛躍,變成了——“那女的。”

我深吸一口氣,抽了抽嘴角,終是擡眸朝他望了一望,頗有幾分無奈地笑道道,“有事麽,大漢子。”

“……”姬發的面部的神情在聞完本仙姑簡短的六字後,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不過也只是一瞬,一瞬之後,這位公子便又恢複了一貫的做派,氣焰甚是嚣張地朝我睨了一眼,緩緩勾了勾一雙薄唇,冷笑道,“天上的神仙,都如你這般麽?”

聞言,我微愣,有些不明白他所言何意,遂只不發一言地蹙着眉瞧着他。

“……”他雙眸直視前方,喉間溢出一聲似嘲似諷的低笑,“如你這般,貪生怕死。”

“……”我抽了抽臉皮。饒是本仙姑昏睡了那麽幾百年的時光,腦子再如何不靈光,也瞬間便聽出了姬發這話中夾帶着的濃濃的不加任何掩飾的諷刺與嘲弄,換做幾百年前的我,或許會冷笑一聲接着便不再同這無知的凡間毛孩兒多說一句,心中暗自氣上一氣。

然而,今時,到底是不同往日了。如今的我,再不是當年九重天上人人敬畏的軒轅荊和,彼時那風光無限的日子一去不回,現如今活在世上的,不過是個有着神體的神族棄女,我是軒轅荊和,如假包換,卻也不是了。

連同着軒轅一族的沒落,當年的軒轅荊和早在以元神祭軒轅劍的那一刻便死了。

“……”我面上不自覺地浮上一絲苦笑,有幾分無奈道,“仙家自出生起便背負了太多你們凡人無法想象的責任,生死,原是算不得什麽的,只是本仙姑是其中另類罷了,否則,我也斷不會落得如此下場不是。”

“另類?”姬發似乎覺着有幾分可笑,他重複着方才從我口中道出的兩個字眼,俄而又問道,“聽你這意思,莫非你曾經還是個大人物?”

“大人物?”我有些想笑,卻笑不出來,“什麽是大人物?”

我轉過腦袋,望向姬發,很認真地問道。

“……”姬發的目光對上我的雙眸,有一瞬地閃動,他并且答話,只是靜靜地望着我,似乎是在等我開口。

也正是此時,始終靜靜地在前方開路的姜尚卻回過頭,淡淡地望了我同姬發一眼,我心頭一驚,原以為這人心無旁骛,竟是一直在聽我二人說話麽。

“呵呵……”我嘴角浮上一絲笑意,并未在意方才姜尚的一瞥,腦中閃過無數支離破碎的畫面,晃過無數張人的面容,最後莫名地,一切的一切又在轉眼間被抽離一般,空白的腦子裏卻突兀地只剩下了一雙清寒得不帶一絲情感的眼眸。

壓抑了許久的東西在心頭深處不斷地膨脹,膨脹,仿佛在下一刻便要不顧一切地傾瀉而出,我深吸了一口氣,死命地壓下那股深埋在內心深處的痛楚,明白自己需要一個宣洩的口子,迫切地需要。

這兩個凡人,一個是我在凡界認的師傅,另一個是我在這裏順手救下的貴公子,說到底,終究都是要分道揚镳的人。而我所歷過的種種事種種傷,他們是沒法兒理解的,是以,我并不介意将一些事說給他們聽。

反正他二人也聽不懂,權當是本仙姑閑着沒事發發牢騷罷。

思及此,我又吸了一口氣,複又說道, “本仙姑不是個大人物,但我卻總是在和一些大人物打交道,我的父君,母神,舅父,都是三界數一數二的大人物。”

我面上一片淡然,頓了頓,這才緩聲繼續道,“而本仙姑嫁的那個人,更是四海八荒裏無人能及的大人物。”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就在我道出最後一句話的同時,我似乎瞧見姜尚的那英挺筆直的背影有瞬間的僵硬。然而,待我細細看去時,某太公卻是再沒了絲毫的異常——

應當是本仙姑眼花了。

而與此同時,姬發的目光中夾雜着幾絲古怪的神色,他動了動唇,問道,“你的夫君,現今在何處?既有那般的能耐,為何你淪落至此,他卻不聞不問。”

聽了他的話,我擡起眸子,細細地打量了一番這人的神情,在确定了這人的這番話并未帶什麽譏諷嘲弄的意味後,方才緩緩開口,語氣竟是出奇地平靜,靜得有如一潭死水——

“我有今天,皆是拜他所賜。”

“……他背叛了你?”姬發眼也不眨地盯着我面上的表情,徐徐問道。

我笑了笑,搖頭,“沒有。”

“那……”姬發疑惑地蹙眉,神态中寫滿了不解。

“其實,我于他而言不過一枚棋子,”我面上仍在笑,就連我自己也不曾想到,原來有朝一日,我可以如此平靜坦然地面對那般深沉的傷痛,“你可曾聽過,‘背叛’一枚棋子的說法?”

大婚之初的處處刁難,尋劍途中的處處維護,過往種種,不過一場戲,一場夢,只是我軒轅荊和入戲太深,夢醒太遲罷了。

我在世間活了幾萬年,凡人口中所謂的滄海桑田,我已然看過了不知幾輪,世間的諸多事,本該都看得通透的。

然而,時至今日,我卻終究還是看不破一個情字。

“棋子?”姬發一雙劍眉蹙得愈深。

“其實……或許我也并不那麽貪生怕死。”腦海中驀地浮現出數百年前南天門前的一幕幕,我甚而覺着有些驚奇,貪生怕死者如我,當初竟會以元神祭軒轅劍,而我豁出性命的緣由,竟是為了讓那個人魂歸離恨天。

而今想來,我竟像是再記不起當年那份心境了。

“你們,聊夠了麽?”

驀地,姜尚冰冰涼涼的一句話打斷了我同姬發之間頗有深度頗有文化的友好交談,我愣了愣,擡眼望向他,姬發也轉過了眸子望向他。

只見姜尚已然停下了步子,轉過身端着一副冰涼漠然的眼神淡淡地望着我同姬發二人。這人的眼眸本就是極深的,此刻姜子牙卻像是在刻意掩藏什麽一般,一雙眸子清冷徹骨,甚至讓本仙姑生出了一種看久了會将人凍成冰渣子的錯覺。

“師父,怎麽了?”我亦頓了步子,朝着姜尚疾步行進了過去,停在了他身側,疑惑地問道。“為何忽然停下來?”

“不用再走了。”姜尚看也不看我,一雙寒潭似的眸子淡淡地望着前方的不知之處。

“為什麽?”

這一聲問句甫一落地,我同姬發皆擰了眉頭互望了一眼,只因方才那句話,我二人竟是異口同聲一同問出的。

“……”姜子牙左邊的唇角微微牽了牽,揚起一抹似笑非笑的諷刺弧度,“你二人倒是默契。”

“……”我聞言一愣,腦中莫名地閃過了“他這反映咋那麽像吃醋呢”的想法,然而轉瞬間,此悖逆倫理大逆不道的想法便被本仙姑十萬分肅穆地抛飛到了三十六天之外,我清了清嗓子,正了正容色,複又恭恭敬敬地朝他躬了躬身,問道,“師父,您方才說不用走了,難道我們已經走出水月花鏡了麽?”

“此處仍是水月花鏡,卻又不是水月花鏡。”姜尚淡淡答道。

呃……額角滑落三滴冷汗,我擡起衣服袖子抹了一抹,決定無視姜尚某太公這頗有幾分欠扁的回答,仍是恭恭敬敬地端着弟子的姿态,懇切地說道,“徒兒委實愚昧,還請師父指點迷津。”

“此處,是大荒之外。”姜子牙的一張薄唇微微開合,緩緩道出了這麽輕描淡寫的一句話。

然而,這句由姜尚某太公的口中說出,便像是“今天的燒餅真大啊”的一句話,卻教我同姬發皆是一愣。

想來,姬發一介凡人,他愣的緣由,定是從未聽聞過“大荒之外”這個說詞,心頭不由生出了幾絲訝嘆同好奇,是以有了個新奇的愣。

然,本仙姑到底不是個凡人,本仙姑是在九重天宮生養大的神女,是在梵天文殊孰修過萬年三界史的有文化的神女,自然對“大荒之外”這個詞兒不陌生,只是,我這愣,卻着着實實是個驚恐的愣。

大荒之外,顧名思義,便是大荒世界之外的世界,早在盤古大神開天辟地結束混沌時期之後,便有了大荒,大荒之外,換言之,便是開天辟地之前的混沌世界。

難怪起初便覺得這處的天黑得古怪,難怪起初覺得那月亮後頭有重影——那根本不是月亮的重影,而是太陽。

因為混沌世界之中,日月是同時出現的。

開天辟地建立四海八荒之前,只有盤古大神一人見識過數萬年前的混沌世界,是以,傳說裏說,大荒之外,是存在的。

這世間唯一的一處大荒之外,便在盤古大神的夢中。

相傳,懷涯子在分寶崖一役前,時常游走于四海八荒販賣一種名為切糕的物品,後世的說法中最多的,便是“切糕賜予了這位仙者超越一切的力量與勇氣”。當初學三界史時,本仙姑只知他為造水月花鏡踏遍四海八荒,耗盡畢生心血,卻不知他這水月花鏡之中竟連盤古之夢也網羅進了。

思及此,我不禁對懷涯子益發地敬佩起來——唔,不愧是買糕的!

然而……

我驟然擡眼,望着姜尚的側面輪廓,背脊處泌出了絲絲冷汗,浸濕了衣衫——這大荒之外,是在盤古的夢中,因着盤古大神極其特殊而尊崇的身份地位,故而此地既在水月花鏡之中,卻又超脫水月花鏡之外,是以姜尚才會有方才那番回答。

我們走不出水月花鏡,可若是能從大荒之外中脫身,也便算是離開了水月花鏡。

只是……入了盤古的夢,便是九死一生,說白了,無非便是一件“出之我幸,亡之我命”的事。

我的雙眸微動,背心處升起了一股子涼意,望着姜尚的雙眸充盈着各式各樣的情緒——

這個凡人,铤而走險到斯般田地,究竟是太過自信還是自負?

約莫是感受到了本仙姑火辣辣的眼神注目,姜尚的目光從前方移開,雙睫微動,眸子略微垂下望向我,定定地望着我的眼。

莫名地,望着他的一雙眼,我的心口竟是一緊,升起一種幾近窒息般的痛楚。

俄而,姜尚緩緩地朝着我開了口,雙眸不帶一絲情感,清寒得冰冷,聲線平靜而深遠,“你在想,姜尚會害死我們三人。”

這不是一個問句,而是他在平靜和緩地陳述一個事實。

我胸口一窒,雙眸直直地望進了他的眼。

“你以為”,他如泉一般深邃的雙眸牢牢地禁锢着我的眼神,唇角微揚,勾起一抹淡淡的笑,語氣輕柔而舒緩,“死,真的那麽容易?”

“……”

不知為何,我莫名地感到一種恐懼。

不知為何,我竟覺得他的這話,是對我當年以元神祭劍這樁事問的。

不知為何,我那時生出了一個猜測,一個教我心驚膽戰的猜測。

“你……”深吸了一口氣,我努力平複自己波濤洶湧的心境,盡量将聲線放到最平,直直地擡頭望着他,朝他走近了一步,問道——

“究竟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不用懷疑= =

好吧,是我,真的是我啊!!!!!!

姑娘們我回來了。。。。。。= =(會不會被扔雞蛋扔到死==囧)

72

72、交換 ...

“你,究竟是誰?”

我用盡全身的氣力,穩住自己的嗓音不發顫,雙眸死死地望着姜尚的眼,試圖從那雙素來掩藏盡一切情緒波動的眼中,捕捉到哪怕一絲絲的異樣。

然而,沒有。

沒有異樣,沒有情感,沒有起伏,什麽都沒有。

姜尚的雙眸,沉寂得猶如山澗之中的潭水,波瀾不驚,便像是這世間再沒有任何事物能入得了那雙清寒的眼一般。

他亦望着我,望得極深,仿若能看透我的心魂一般,卻是詭異的平靜。

一時間,這片大荒之外靜得出奇,甚至連姬發那輕微的呼吸聲都聽不見,時光在此時流淌得甚為緩慢,慢到不過區區彈指之間,竟教我素來記性不大好的本仙姑,憶起了太多平日裏想也想不起的往事。

當年九重天上的蟠桃林中,西王母笑得那般慈藹,她同我說道,“那東皇家的公子與你很是般配,待本宮同天帝商量一番,便為你擇個吉日。”

當年初嫁巨鹿,本仙姑初次與那人相見,被那教人嘆為觀止的容貌所震懾,脫口而道,“帝君天人之姿,天上地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當年尋劍途中,被已為妖神之身的重殇傷了元神珠,那人容色淡漠地執着本仙姑一只算不得小手的手,說道,“不管發生什麽事,你只記着,還有孤在這裏。”

……

無數個當年從腦中劃過,本仙姑這平素裏便不大好使的腦子被那些個斷斷續續的破碎畫面一晃,不禁有些迷糊。

也正是此時,始終不曾開口的姜尚微微啓了薄唇,他淡淡地瞧着我,仿佛是在觀察本仙姑此時面上奇異的神情,半晌,他方才端着極輕的嗓音,緩緩道出了一句話。

“那麽你以為,我會是誰?”

被那姜尚雙眸中的坦然晃了雙眼,我心頭驀地一陣刺痛,那陣痛來得忒是有幾分生猛,直直痛得我喉間都覺見了一絲腥甜,直直扯得我右肩的傷處也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是以,我擡起右手捂住了胸口。

那般的傷情過後,那般的痛苦過後,種種前塵恩怨,不是早該放下了麽?可若是放下了,那麽誰來告訴我,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本仙姑心底那份兒幾近要将老子我生生撕裂的痛楚,是他娘的哪門子情況?

軒轅荊和,你還在期待什麽……

“呵……”我緩緩移開駐足在他面上良久的視線,裂開嘴角扯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口中霎時嘗到了一股子腥氣,似乎有一行粘稠的水從我的口中溢出,順着嘴角流了下去,眼前的一切變得格外模糊,腦子也益發地沉了起來。

眼前的景物逐漸變成了數個重影,包括姜子牙的容顏。

我望見姬發面色鐵青地朝我走來,望見姜尚的雙眸中隐隐地急速掠過了一絲極其複雜的神色,望見原本便烏漆抹黑的夜空變得愈發黑,黑得我再望不見任何東西。

一片黑暗之中,我的雙腿仿佛在一瞬之間被抽走了所有的氣力,身軀便不受控制地朝下墜落,然而,就在我那頗不怎麽厚實的臀快要落地時,一雙手臂甚是适時地接住了碩大的本仙姑,一陣熟悉而又陌生的男子氣息充斥了我的鼻子。

“荊和?”

“荊和?”

姜尚同姬發的聲音同時在我耳畔響起,就着這聲兒穿來的大小響度,我一番思量,确定了此時抱着本仙姑的人,應是我那頗清冷頗高貴的師尊姜太公。

“她的眼睛怎麽了?”這是姬發陰厲之中隐隐透出一絲憂慮的聲音。

“瘴氣上了腦子,加上肩上的傷,她暫時看不見了。”這是姜尚漠然之中夾雜着一絲惱怒的聲音。

瘴氣上了腦子,加上肩上的傷,暫時看不見了……

我将這番話放進自個兒那昏沉得很有幾分厲害的腦子中想了想,終于才明白了幾分——當初在魔魇之中,我雖僥幸脫險未入魔道,卻也吸入了不少惡瘴之氣,興許是因着我那極深的仙根,那瘴氣并未立時發作,而是被暫時壓了下去,然而後來那申公豹好死不死地傷了我原本就帶傷的右肩,是以那瘴氣便竄上了腦,我的眼睛便看不見了。

想來,“眼睛看不見”于我而言,亦委實是個壞消息,畢竟這雙眼睛跟了本仙姑三萬餘年的歲月,甚是受用。

思及此,我動了動唇,意欲拉拉那位似乎是頂有些大本事的師尊的衣袖,灑下幾滴真情淚,将他哀求上一番,讓斯人不計前嫌,好生為我這個徒弟診治診治眼睛。

然而,俗話說的好,一個人在腦子極度不清醒的狀态下做的事說的話,往往并不會經過大腦思考,是以我學着多數重病之人的模樣,咳嗽了幾聲後,煞有驚天地,泣鬼神之勢地朝着姜子牙的方向道出了一番話語——

“若本仙姑的眼睛再不能視物,你便陪我一道瞎吧。”

唔,其實這句逆天般的話語并不是重點,重點是,本仙姑老子我,說完這番話後,在後面兒接的稱謂,不是師父,不是太公,不是姜尚,甚至也不是姜子牙。

直到多年後我憶起這茬事,都不大明白,自己當時究竟是在想些甚,或許是諸多感官裏頭少了眼睛所能看到的,人便變得迷糊了,又或許只是單純因為,姜尚的聲音,真真是像極了一個人。

是以,我喚出了一個許久許久未曾聽過的名字,久到連我的唇舌在碰撞開合着道出這個名字時,都是那般地生疏與陌生。

“——蒼玄君。”

甚為神奇地,就在我道完整句話的同時,我隐隐約約地感受到攬着我的手臂有瞬間的僵硬,只是我所不知道的是,斯人僵硬的緣由,是因着本仙姑那番大逆不道的話語,還是因着方才那“蒼玄君”三字。

“也罷,”半晌過後,姜尚的聲音涼涼地從頭頂上方傳将了過來,口吻仍舊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同疏離,“為師答應你,一定治好你的眼睛。”

“……”腦子益發地沉重,我微動雙睫,十分有氣無力地又問了句話,“只是,我……我三人,要如何從此處脫身?”

“……”聞言,姜尚并且回答我,而是放低了聲線,低聲道,“你累了,睡吧,等你醒來,便能看見了。”

額頭處傳來一片冰涼的觸感,緊随着那股觸感而來的,還有一道溫熱的暖流,随着那股暖流源源不斷地灌入,我只覺一股子極度的倦意漸漸地襲來。

“你想怎麽做?”姬發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傳來。

右肩處的疼痛漸漸地平複了下去,我在完全陷入昏睡前聽見了姜子牙不帶絲毫感情的漠然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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