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是啊,血海深仇呢
“睡眠”這潑貨常和周啓尊不對付,動不動就不樂意搭理他,比如今晚。
周啓尊這一天挺累,但就是睡不着。擱床上挺着清醒,再被白雨星那震天的呼嚕一吵,徹底睡意全無。
又他媽的失眠了。
周啓尊把後背躺麻了,索性翻身起來,拎起外套,掐着煙盒出去吞雲吐霧。
他從後頭的樓梯下,出去正好就是後院。
後院栽着一棵大梨子樹,這樹有些年頭,據說是幾十年前的苗子,周運恒和小姑還小的時候就有,種在老家的院子裏,他們小時候總爬上去摘梨吃。
後來老家的破房子拆了,小姑花錢找人,把樹移到了現在這片土裏,本是抱着試一試的心态,沒成想還真給栽活了。
足可見“物是人非”,真感懷也。
樹下有一口壓力井,周啓尊岔開長腿,大大咧咧地坐在井邊,一手擋着風,一手點起火。煙火火星亮起來,他同時深深吸了口煙。
尼古丁搭配凜寒一起抽,他那烏漆麻黑的肺子立馬通透了。
周啓尊長長吐出煙氣,甫一擡頭,立時打了個突楞。
——他竟看見對面樓頂上杵着個人影!誰後半夜不睡覺,跑去樓頂吹冷風?
可還沒等他站起來看仔細,那人影又突然消失了。快得驚悚,就好像瞬間融化在漆黑的夜色裏。周啓尊瞪大了眼睛,連煙都忘了吸。
他足足瞪了四五秒,才确定剛才那一眼是錯覺。
周啓尊又吸口煙,細膩的灰白煙灰落下來,被風卷散。
“我可真是瞎得不輕。”周啓尊叼着煙,含糊不清地低罵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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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上又是幻聽又是眼瘸......就算不是耳聰目明,他才三十三,難道就已經未老先衰了?
周啓尊嘆口氣,再掏出根煙來。
瘾上來了剎不住。他坐在井邊,一根接着一根,就着深夜老寒風抽了六根煙,總算被凍木了嘴。
嘴木了就品不動煙味了。周啓尊只得作罷。他站起來,原地跺了跺腳。
經過這麽一折騰,瞌睡早離他越來越遠,如今已然遠到八竿子打不着個尾巴,他幹脆也不準備睡了。
周啓尊從後門回去,拍掉一身寒氣,擱大堂一角的小熱炕上貓好,掏出手機......開始看新聞。
高原小黑豹,15式輕型坦克為高原而生!
美國又站到世界對立面……
被寄養金毛暴走100多公裏回家……
十六歲花季少女被拐到深山,五年來受盡淩辱。
“......媽的。”周啓尊突然把手機摔去一邊。他揚頭,胳膊壓在眼睛上,胸口緩慢地沉下去。
。
寒夜忽起一陣狂風怒號,老梨樹的樹枝劇烈搖擺,發出幹硬的磕碰聲。它一無所有,葉子和果實全被寒冬搶走,那枝幹被風撕扯的模樣,就好像無數只孤獨絕望的手在掙紮求生。
風好一陣才停,樹枝終于停止掙動。
張決明不知是從哪一處落下來的,他正巧落在樹底,雙腳踏實地面,沒有分毫聲響。
張決明走到井邊,望一眼前方,窗裏透出渺小又溫暖的光。他望了一會兒,又微微彎下腰,去看腳邊的六個煙頭。
“就不能少抽點兒。”張決明不自覺地低低念道。這語調難以細品,拈得到埋怨和疼惜,卻又心氣不足,揣揣不敢,頗像是“杜口吞聲,莫敢有言。”
且不論他心裏怨的是什麽。他有什麽資格......
又是他癡心妄想了罷。
張決明直起腰,輕輕轉了下手裏的小鈴铛:“剛才差點被他看見了。”
月色下的鈴铛依舊靈光流動,漂亮得不真實。不過這回并沒有聲音回應張決明。
張決明微微皺眉,另一只手在腰間快速擦過,不過一秒的時間,寒光乍閃,他別在側腰的小刀飛快出鞘,又落回鞘中,疾如閃電。
張決明的手收回來,食指指腹已經剌開一個小口子,溫熱的紅血珠冒了出來。
帶血的手指在鈴铛上捺了一下,那一剎那,鈴铛突然白光大盛,鮮紅的血被吸了進去。
這長生鈴是幽冥的寶貝,取黃泉下長生樹的根骨所煉。鈴音斷奈何,一遭輪回生。它可聚天地日月之生息,寄養三魂七魄,引亡者世途。
而山鬼原是大荒山間孕育而生的魑魅,精血與天靈地脈相連,張決明作為山鬼後人,用自己的血養長生鈴,乃是相輔相成。
可惜長生鈴裏那魂魄曾被兇魔重傷,入鈴時幾乎魂飛魄散。張決明已經養了多年,卻仍不能送她輪回轉世。裏頭的魂魄不但不能出來,還經常會陷入沉睡。比如現在這樣。
張決明緩緩吐了口氣,才這幾秒的功夫,他手指上的傷口已經愈合。
“好好休息。”張決明對長生鈴說,将它揣回了自己兜裏。
。
第二天大清早老彭就帶着吃喝過來了。他果然給周啓尊他們折騰了一大桌好吃的。
周啓尊去後院潑一把涼水臉,腦子被淋得忒麻,小寒風拂面,連汗毛孔都在往外鑽冷氣。
周啓尊用手抹掉下巴上的水珠,一回大堂,看見白雨星和彭叔聊得正歡。
“原來是這麽弄啊。”彭叔笑起來。
“對,上料之前片兩刀,跟紋理走,反正面輪着烤,更入味。”白雨星挑着眉毛說。
倆人都是開館子的,估摸在手藝上有的是共同話題。
“小尊?你拿涼水洗臉了?”彭叔望見周啓尊,愣了下。
“不會用的後院井水吧?這大冷天的得多涼啊?”彭叔關切上。
周啓尊朝彭叔擺了擺手,沒說話。被土炕烘了一晚上,這會兒嗓子正幹得厲害,他随手拎起桌邊一杯水灌了下去。
“哎,那水也是涼的......”小姑也過來了,她手裏端着只熱水壺,估摸是想添熱水。
奈何沒派上用場,周啓尊一大杯冷水已經下肚。
“沒事。”周啓尊抹抹嘴,放下杯子,籲出一口涼氣。
“什麽沒事?腸胃不要了?一大清早空腹灌涼水?”小姑不樂意了,水壺都沒稀罕放下,一步跨上去杵周啓尊跟前,張嘴開始指怪。
有小姑教訓,白雨星省了平素的絮叨勁兒,只是嘆出口氣。
“小尊今年有三十一二了吧?”一旁的彭叔突然彎下腰問白雨星。
“三十三了。”白雨星撇了撇嘴。瞅那表情大有數落周啓尊的意思——三十三了,還這副混賬德行。
彭叔肯定也有這意思,不過比白雨星客氣多了。彭叔只小聲說:“也不小了,不是小孩了,就沒想找個合适的人?”
白雨星心道“誰說不是呢?”,他比周啓尊虛長兩歲,但已經結婚六年多了。早些年一直拼生意,這兩年總算慢慢穩定,老婆李蔓也在備孕,等來年入冬,十有八九能給孩子抱進懷裏。
他這樣都已經算晚的。再看周啓尊......
孤家寡人,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德行欠奉,又沒個可心人擱跟前照顧......光尋思起來就腦仁疼。
“他周圍沒什麽好姑娘?”彭叔平時不樂八卦,估計是真心在意周啓尊,把他當孩子,才這麽偷摸關心一句。
白雨星一聽,臉皺上,搖了搖頭:“好姑娘......還真沒有。”
按理說周啓尊長得好,哪怕他常日裏沒那個心思,也不愁招蜂引蝶。只是這人的偏好有些特別,因為這偏好,姑娘絕對不會有。
老彭算是外人不清楚,小姑八成也不知道。
——周啓尊不喜歡女的,他喜歡男的,他是天生的同性戀。
但這不是重點。就算沒姑娘,不結婚生子,找個男對象作伴也好啊。不論男的女的,周啓尊都不應該過得這麽缺心眼。
白雨星想着,思緒逐漸跑偏。
想當初周運恒知道這事,好懸沒給周啓尊腿打折,蔣秋琴更是好一通抹淚,就連當年還不到十歲的周怿都跑白雨星跟前哭。小丫頭哭得倒不過氣兒來,和他嚎:“大白哥哥,我哥要被我爸打死了!”
然而誰也沒有周啓尊能彪。這缺德王八當年只有十六歲,身上被親爹揍得淤青還沒消,隔天竟領了個白嫩的小男生回家,朝父母宣布那是他男朋友。
早戀不說,又如此離經叛道,周運恒沒被逆子氣出心梗真是堅強。
當初的少年孬到了骨頭裏,為非作歹,百無禁忌。而如今......
白雨星瞅周啓尊一眼,登時咂了下舌尖。——周啓尊臉上挂着一抹很淺的笑,正微微歪着頭,站那任憑小姑教訓。他突然張嘴說了句什麽,小姑肅着的臉沒繃住,朝他肩頭狠狠甩去一巴掌,笑了。
白雨星心裏像是壓了塊不輕不重的石頭。
周啓尊當兵那些年怎麽作的他不清楚,只是回來這八年,周啓尊變了。
他那些放浪心思全沒了。歡情小愛提不起,性子更是黯了。哪怕他偶爾也會像從前一樣貧嘴滑舌,卻再也不是當初的滋味,舉手投足間總有種不易言說的沉澱隐忍。
傷痛和仇恨,最令人殚精竭慮。
“要是他能放下就好了。就算放不下,起碼別把自己崩得那麽緊。”彭叔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這話沒說明白,但白雨星卻聽懂了。他不自覺地搖了搖頭,恍惚一嘴:“不可能,血海深仇呢。”
是啊,血海深仇呢。尤其周啓尊又是這樣的。
說完白雨星搓了把臉。老彭似乎也反應過來言語不當,立時移開目光,沒再接茬。
小姑那頭總算批評完了。店裏客人差不多也快要起床,小姑便鑽去後廚,開始預備早餐。
周啓尊挨完了罵,走到白雨星跟前坐下,随手捏起桌上一只餃子扔嘴裏,嚼兩口點點頭:“好吃。彭叔,餡兒真香。”
“你覺得好吃就行。”老彭笑了笑,忽然又說,“那個......明天他們去小臺山看瀑布。”
他不曉得合不合适,但瞅着周啓尊的臉,還是試探着問:“你倆明天沒事......要不也跟着去?”
老彭:“回來一趟,全當透透氣嘛。小白還沒去過小臺山吧?”
“哎呦。沒去過。”白雨星一聽就樂了。“小白”這稱呼還挺逗。不過比“小雨”“小星”都強。
白雨星福至心靈,立時明白過來,彭叔擱這節骨眼提這茬,就是想讓周啓尊散心,便應下:“彭叔這麽一說,我還真挺想去。”
“想去就去吧。省得你們呆着無聊。”老彭說,“我看天氣預報,明天升溫,風也不大。帶隊的向導是老手,絕對安全。這是年前最後一次了,人不多,和領隊說一聲,交錢就行。”
“尊兒?”白雨星用胳膊肘捅了下周啓尊,“去嗎?”
“再說吧。”周啓尊端起粥碗,仰頭喝了個幹淨。
作者有話說:
杜口吞聲,莫敢有言。——《後漢書·曹節傳》
另外,《山鬼》是屈原《楚辭·九歌》中的篇名,為祭祀山神之歌。關于山鬼的身份,中國民間有多種傳說,女神,精怪,山神等。然後本文中山鬼的設定,是我瞎扯的。(上勾拳揍)
最後,我還得解釋一下,蔣秋琴已經去世一段時間了,周啓尊這不孝的玩意只是才回來埋骨灰而已(前面寫清楚了)。老彭和白雨星提出讓他上山,就是趕上個機會,想他散心,不為玩樂。很正常,畢竟周啓尊最近總像個抑郁症。沒有剛下葬就去玩,不尊重逝者的意思。希望我說清楚了。
今天廢話較多,望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