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偷窺心上那一顆朱砂
這頓酒一直喝到後半夜。
李蔓顯然是高估了自家男人的本事。她原話是要給周啓尊灌醉,結果周啓尊沒醉成,白雨星卻早已稀瀝行當。
就見白雨星坐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用自個兒的棉花拳頭捶牆:“尊兒啊......這些年你......你苦啊。”
捶完牆他又緊接着叫喪:“琴姨啊,琴姨......琴姨你放心,我一定把尊兒這混蛋照顧好......”
“......我看你才是混蛋。”周啓尊閉了閉眼,被白雨星嚎得耳朵疼。
他忍無可忍,終于從馬紮子上站起來,走過去一把揪住白雨星的衣領,給人薅離地面:“給我起來。”
白雨星自然是沒能耐配合。臭男人原本就不輕,喝醉了更是跟頭死透的老母豬似的,饒是周啓尊的手再硬,拖着也挺費勁。
這一通東倒西歪,等給白雨星弄到樓上,周啓尊甚至出了一身薄汗。
周啓尊将白雨星丢去自己床上,眼見白雨星歪過腦袋,胳膊腿兒還抽抽幾下。他伸手指着白雨星:“別吐,吐就給你扔出去。”
白雨星吭哧兩聲,吐字含糊不清,周啓尊沒聽懂,隐約只能聽出“尊兒,尊兒”的。
周啓尊才不理這尊兒長尊兒短,他轉身關門下樓,留白雨星一個人擱屋裏暈着。
周啓尊上身穿的件毛衣,這會兒出了汗,正往後背上粘,弄得他很不舒服,他幹脆揚手給毛衣脫了,甩到沙發背上。
這屋到底是門店,沒地熱,暖氣供的一般,毛衣才剛脫下去,周啓尊的小臂就冒了一片雞皮疙瘩。
周啓尊不想再上樓找衣服穿,他雙手在兩條胳膊上飛快搓了搓,雞皮疙瘩沒一會兒就被搓掉了。
炭火已經熄滅,鮮肥的羊腿吃完了,只有骨頭棒子杵在那,但烤羊腿的香味還剩在空氣裏,并沒有完全散掉。
周啓尊坐在旁邊的洗頭床上,沉下目光看櫃子上的骨灰盒,眼睛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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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是周啓尊神經,非要住個倒閉的破爛理發店,只是這門店是周家唯一的東西了。
門店本在周運恒名下,當年外租給人幹理發店,後來周家出事,理發店老板嫌晦氣,果斷搬了生意,這店就空下了。而周啓尊沒家可歸,便直接住了進來。
這一住就是八年。八年了,人沉了,時間老了,門店舊了,周啓尊窩在理發店的小二樓裏紋絲不動,他停在那裏,一直不願意邁出去,也不可能邁出去。
或許一輩子都不可能出去了。
周啓尊的眼睛終于動了。他低下頭,手伸進褲兜,摸出個冷冰冰的小玩意——一枚血玉扳指。
是他老周家的“傳家寶”,祖宗遺物,周運恒的遺物。
周啓尊的手指輕輕搓着扳指,沒搓幾下,冰冷的玉石就被他搓熱了,周啓尊小聲說:“爸,明天我送我媽去找你。”
窗上突然傳來一陣“刺啦刺啦”的聲音,有只賤爪子正在撓玻璃。
周啓尊煩死這動靜,順手給扳指戴去左手大拇指,同時皺起眉頭,扭臉朝窗戶望,果然一眼就瞅見了張烏漆麻黑的餅子臉。
那圓臉黑得和夜色幾乎融為一體,獨留一對兒澄黃的眼招子锃明瓦亮,要不是周啓尊有心理準備,打一下看過去還挺驚悚。
是一只黑貓,母的,周啓尊給它起了個自認大俗大雅的名兒,叫“姑娘”。
姑娘性情古怪,偶爾賴賴塞塞,嬌柔造作,偶爾又橫得像更年期晚期的老娘們兒,忒不好伺候。它天生是只浪女,大概三四年前在街頭碰上周啓尊,周啓尊只是在人群裏多看了它一眼,從此一發不可收拾,生生被它給纏上了......
但也沒纏得多熱烈,姑娘樂意跟周啓尊回家,吃周啓尊的,趴周啓尊床上睡覺。但它沒在周啓尊這安窩,還是慣性漂泊,動不動就神貓見首不見尾。
周啓尊沒長幾量心肝,總覺得人和人不一樣,貓和貓也不一樣,有的貓愛家裏蹲,有的貓卻好闖蕩,于是他由着姑娘來去自由,把他這當免費旅店住。要走不送,回來了就給它開扇門窗。
距上次見姑娘少說也有三四天,這貓深更半夜突然要進屋,還挺稀奇的。
周啓尊去給窗戶開了個小縫,姑娘伴着陣冷風“嗖”得一下飛進來,身手矯健,直撲周啓尊胸口。
周啓尊正好嫌氣悶,索性就沒再關窗,留下小窗縫給屋裏透透寒氣。他單手摟住姑娘,掌心在它屁股上用力一托,姑娘便順着勁兒蹿去了周啓尊肩頭。這一蹿抓得挺狠,周啓尊打赤膊,肩膀立時見了幾道紅印子,好在姑娘爪下有數,沒給他抓破。
周啓尊肩上頂着這毛絨挂件,去桌面扒了兩下,沒翻到什麽東西,只好将白雨星先前買來的快餐打開。
“吃吧。”周啓尊對姑娘說。
快餐早涼了。姑娘從周啓尊肩頭蹦到桌子上,只低頭瞅了一眼,不為所動,甚至還往後退一貓步,該是挺嫌棄。
周啓尊挑了下眉稍,用指尖去勾姑娘的下巴:“你今晚是更年期的老娘們兒?”
姑娘頓了頓,腦袋一歪,用毛茸茸的大臉去蹭周啓尊的手指,嘴裏發出了軟綿的“喵咪”聲。
哦,看來今晚是嬌滴滴的小姑娘。
蹭着蹭着幅度變大,姑娘的屁股尾巴全跟着扭了起來。
這貓雖說是大臉盤子,但身形嬌小,體量苗條,如此搔首弄姿,實在滑稽得奇妙,竟惹得周啓尊短暫地笑了聲。
周啓尊用指尖點了下貓頭,伸手從桌角拿來個孝牌。——該為蔣秋琴戴的孝牌,一顆黑色心型,中間寫着白色的“孝”字。
但不孝的周啓尊總覺得自己沒臉戴孝,這玩意就一直在桌上擺着,沒上過他這不孝子的身。
周啓尊盯着孝牌看了會兒,又拿起桌上的塑料袋,慢慢撕下來一绺。他給孝牌別塑料上,然後......居然系到了姑娘脖頸上。
姑娘:“......”
姑娘怔愣片刻,不自在地轉了轉腦袋,卻并沒有做出反抗。周啓尊挺意外,索性也不拿下來,還說:“你幫我戴着吧。”
——他這作為重逆無道,真真該死到了一定境界,甚至連周啓尊自己都費解,老天爺怎麽不長眼?還沒降道雷劈死他?
搓把臉,周啓尊仰殼平躺在沙發上。他手長腳長,沙發有些擠巴,窩着挺委屈,但周啓尊不介意。他閉上眼睛,右手輕輕轉着左手姆指上的扳指,腦子裏不知道在想什麽。
姑娘安靜了一陣子,突然輕盈地蹦到周啓尊身上,它又一屁股在周啓尊胸口坐下,伸爪子按周啓尊的鼻尖,似乎是想把對面的完蛋腦袋叫回來。
可周啓尊冥頑不靈,他沒掀眼皮,一巴掌叩住貓頭,給姑娘的毛臉捏在手心裏:“一邊兒呆着去,別鬧我。”
說完往前順勢一推,害姑娘在他腹肌上打了個滾兒。
周啓尊閉着眼珠沒看見,姑娘翻起來那一刻真的通了靈,那呲牙咧嘴的模樣,就和上脾氣的潑婦如出一轍。
不過姑娘就呲了一小會兒牙,又悄悄趴下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啓尊的呼吸放長。烈酒暖身也昏頭,酒勁殺過來,他竟稀裏糊塗地睡着了。
屋內靜得可怕,外頭偶一陣大風刮過,動靜比鬼哭還慘。
先前為了放姑娘進來,周啓尊給窗戶開了個縫,到現在也沒關上,寒氣一股腦地往裏鑽,屋裏已經非常冷了。
姑娘沉默着瞪了周啓尊片刻,忽然擡起前爪抵了下自己腦袋,居然和無奈時扶額的動作萬分神似。
它大眼睛溜了一圈兒,瞅見周啓尊扔在沙發背上的毛衣,竟爬過去用嘴叼起來,将毛衣拖到周啓尊身上,給他那赤裸的上身蓋上了!
下一秒,姑娘又從沙發蹦下來,一溜煙颠去窗口。它跳出窗外,後屁股對着窗縫,拿尾巴一掃......窗戶就這麽輕輕關上了。
寒氣被冷玻璃擋在屋外,黑貓明亮的眼睛像兩團金黃色的火球,在夜裏閃着異常詭谲的光。它身體躬起弧度,随即縱身躍起,消失在了黑暗裏。
。
深夜萬籁俱寂,或有鬼魅孑孑而行。
盛世大路最北的那茬小矮樓長相磕碜,憔悴老邁,少說也有五十高壽,着實像個見鬼鬧妖的好地方。
這撮兒破樓早已登上政府的拆遷名單,但城市發展是大工程,它一直沒輪上號改頭換面。
樓裏沒多少住戶,生氣兒零星,也攀不上什麽鄰裏關系。住戶大多是些鳏寡茕獨,或者蓬頭垢面,手頭也沒幾個子兒的乏皮王八,專門縮來這破地界等死投胎。
除了二單元一樓三號格格不入。那屋住着個出挑好看的年輕人。說是出挑,倒也古怪。他總是行蹤不定,常常深夜歸家,鮮少瞅得到人。
今兒個也是,非等天黑得不見五指,張決明才回來。
張決明滿身寒涼,從漆黑的樓道裏走過,腳底下居然輕得沒有丁點響動,仿佛鬼魂在打飄兒。
他在自家門前站住,用鑰匙把門打開。進屋後先洗手,緊接着張決明打開冰箱,掏出兩只雞蛋。
在廚房忙活一陣,他折騰出一碗噴香的雞蛋羹。
做完了他也不吃,只是将雞蛋羹擱窗邊放着。
屋子很小,一廳全攬,沒單獨卧室,也沒幾件家具擺設,除去桌椅床櫃,只剩東北角蹲着一只圓咕隆咚的紫砂香爐。香爐上镂着細密的紋樣,乍一看像瑣碎的花枝,又像什麽繁密古老的咒文。
張決明的目光掃過去,香爐登時騰得一下冒出火光,自己燒了起來。
爐裏升起細膩的清香,攜着溫暖淼淼蔓延,沒一會兒就充滿了整間屋子。
張決明靠在窗臺邊,給窗戶大敞大開,眼睛望進黑夜——他是在等什麽。
大概五分鐘不到,張決明的客來了。一道黑影蹿上窗臺,繼而傳來“喵”的一聲。
“黑桃,過來。”張決明朝黑貓勾了下手。
他第一眼就看見了貓脖子上的東西。——用塑料袋拴的孝牌。
張決明皺起眉心,把孝牌摘了下來。他盯着那個“孝”字看過好一會兒,手才慢慢捏出個拳頭,将孝牌握在掌心裏。
張決明另只手摸一把貓頭:“跟我說,他還好嗎?”
黑貓擎起腦袋,一雙眼睛亮汪汪,它貓胡子顫悠兩下,嘴裏竟然吐出了清亮的女聲:“不算太好,煙抽得很兇。但吃東西了,還喝了酒。喝的不少,不過沒喝醉。現在已經睡了。”
黑桃:“大人,他說明天要回鄉下老家。”
“嗯。”張決明并不意外。他知道周啓尊要回鄉下幹什麽。——蔣秋琴早已火化,也該入土了。
張決明将孝牌揣進自己衣兜裏。
黑桃報告完畢,又小心翼翼地往前湊了兩步,主動用耳朵去貼張決明的手背。
它俨然就是剛從周啓尊那蹦出來的姑娘。比起周啓尊給起的“姑娘”,“黑桃”這名字顯然更正經動聽些。
作為一只尚不能化形的小精怪,它道行淺薄,擱張決明跟前什麽娘們兒小姐脾氣全沒了,除了老實和賣乖一無是處,更不敢妄揣張決明的心思。
相傳它家大人雖然行事低調,但身為山鬼後人,能耐不小,一手“撻罰”鞭打邪魔妖道,又鎮守黃泉盡頭的九幽門,好歹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可這有頭有臉的不僅利用一只貓監視別人......還正把一碗新鮮的雞蛋羹推過來,對這只貓行賄。
這要是傳了出去,冥淵靈地那千千萬魑魅魍魉還不都要笑掉大牙?
黑桃瞅着腦袋下的雞蛋羹,伸舌頭舔了口。——愛誰掉牙誰掉牙,真香。
張決明垂着眼睛看黑桃吃,默不作聲。
他又何嘗不知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個笑話?
——那人什麽都不知道。他的刻骨銘心,不過是對方的擦肩而過。他們注定殊途。可他就是忍不住......忍不住地......要偷窺心上那一顆朱砂。
天上地下最不得不爾的就是一廂情願。缱绻情思,長于龌龊生長。
張決明微微阖眼,輕輕嘆出口氣。
黑桃聽見嘆氣聲,腦袋從羹碗裏擡起來,吐出了一點紅彤彤的小舌尖。
張決明朝黑桃伸手,黑桃立馬蹦了過去,進張決明懷裏窩好。
張決明說:“黑桃,他心情不好,你多去陪他,盡量讨他高興些。”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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