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就是想,我得多不孝
平明燙烈酒,但敬人寰喧卑,三俗煙火。
——題記
臘月,長春。
昨夜下了場雪,初晨雖已見霁,卻架不住北風嗥作,一掀二造又撺起大片殘白,那雪霧揚娼舞道,糊得天昏地暗,叫人眼懵。
臨近年關,街上格外擁塞,熱乎的嗡鬧聲熙來攘往,在厚重的寒流裏鑿開窟窿,鑽溜去東南西北,蒸騰到城市上空。
糖炒栗子的甜熱味兒堵在市場口。一老大娘腰板佝偻,中氣倒足,她手指一包栗子,正為幾塊零頭喋喋不休,砍價砍得跟罵街別無二致。
白雨星動了動鼻頭,再次深深吸了口甜熱味兒,又瞅大娘一眼,終于戀戀不舍地放棄了糖炒栗子。
他手裏拎着兩大兜水果,轉身鑽進了最近的一家快餐店,麻利地點好兩素一葷,打包帶走。
天兒冷,白雨星出來沒戴手套,這會兒手指頭已經不通血了。
他跺跺鞋底,不得不加快腳步,同時心裏哀哀嘆氣——沒辦法,誰讓他非得顧個祖宗。
出菜市街右拐,沿盛世大路走不遠,再轉進一條破爛小道,就能看見一家理發店。
理發店坐地面積不大,牌子已經舊得掉色,上頭勉強擎起灰撲撲的四個字——“情絲發藝”。
店門關着,玻璃也是灰兒花的,這理發店俨然已經倒閉歇業了太久。
白雨星擱店門口頓住腳,臉皮凍得皺不起來,他只好朝蹲在跟前那人幹瞪眼。
是江流。這熊東西年紀不大,撐死十六七,打小沒爹沒媽,算孤兒院蹦出來的頭號流氓,成日吭哧鼈犢,不幹人事,以至于渾出來個混混名兒——人都管他叫“二流子”。
這會兒二流子跟哈巴狗一樣蹲着,手拿一袋面包要啃。有鳥雀兒飛過頭頂,一顆熱屎蛋子正巧屙在面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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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雨星:“......”
二流子一愣,擡頭瞅見白雨星,轉手撇了淋屎的面包,飛速蹿起來,薅住白雨星的胳膊:“哥。”
白雨星見二流子眨巴兩下眼皮,立馬哭了。
二流子哭腔上來,又喊白雨星一聲:“哥。”
這孬樣白雨星見多了,早已八風不動。他只木滋滋地問:“又怎麽了?”
白雨星:“又被你周哥揍了?”
二流子下意識捂住屁股蛋兒,後腚上還留着倆鞋底印。他縮脖兒掉淚地說:“嗯。可疼。”
這欠兒登玩意簡直沒法看。——二流子典型一街頭無賴,從頭到腳膈應人。莫西幹腦袋,穿軍綠大衣,脖頸上拴着條骷髅頭項鏈,骷髅眼坑裏鑲了倆大黑寶石。倆褲腿各漏一個洞,蹬一雙滑板鞋,襪子......滌綸襪子,左腳綠的,右腳紅的。
寒冬臘月裏,這活寶絕對能賽過狗屁。
“這回又為什麽挨揍?”白雨星錯開眼,發現二流子正朝他手上的吃食巴望。
“中午在超市偷錢包,周哥正好進去買煙。”二流子老實交代,頓了頓又加一句,“我還沒得手,直接被抓了。”
“......”白雨星嘆出聲,噴了二流子一臉白哈氣。
他從兜裏摸出一張一百大票,遞給二流子:“滾蛋。去對街美食廣場吃去,順便......”
他猶豫片刻,又從兜裏搓了兩張紅票子給過去:“把你脖頸上那骷髅摘了。順便去樓上商場買條絨褲,大冷天的,不怕凍死?襪子也換了。”
“好嘞,謝謝哥,哥你最好了。”二流子趕緊讨好,一改那張鼻涕嘴歪的臉,露出兩只小酒窩。
他攥緊錢,麻溜兒滾蛋,還不忘朝白雨星揚聲高祝:“哥你洪福齊天,恭喜發財啊!”
白雨星冷哼了一聲,白眼差點翻去後腦勺。他往前走兩步,用肩膀去抵理發店的店門,嘴上忍不住罵咧:“戲精,滑不溜秋的玩意,怎麽沒揍死你呢。”
門“吱嘎”一聲被頂開,白雨星側身進去,緊接着聽見屋裏有人說話,那嗓音沙啞:“怪我,沒一巴掌抽他去投胎。”
進屋就是一片煙熏火燎,白雨星還沒來得及接茬,先被嗆得扭頭咳了一通。
他咳得肺疼,又好懸沒被辣瞎了眼,只得趕緊放下手上的東西,給窗戶打開通風。
寒風毫不客氣地灌進來,煙霧挨一頓沖卷,散了不少,白雨星終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周啓尊靠在一張會掉皮的黑革沙發上,支楞起長腿,右腳邊挨排躺了三盒人民大會堂硬紅。煙盒全是空的,都被踩癟了。
白雨星倒了口氣兒,還是被二手煙熏得上頭:“尊兒,咱就不能少抽點?看這屋讓你抽的,跟霧霾似的。”
周啓尊沒說話。
白雨星又摘下頭頂的毛線帽子,撲嚕一把自己稀少且珍貴的頭發:“抽太多傷身體......”
他說不下去了,因為對面的周啓尊明顯當他放屁,竟又從兜裏掏出了一盒新的。
就見周啓尊熟練地打開煙盒,抖出一根叼進嘴裏。接下來打火機“咔嚓”響了一聲。
這王八煙筒子又抽上了。
白雨星憋着口氣沒喘,一步跨上去要掐周啓尊的煙。這時周啓尊突然擡頭,兩人對上了眼睛。
白雨星的手在半空中頓住,一對兒削薄唇片子都快抿沒了。他動了下眼珠,掃見對面櫃子上的骨灰盒——那裏頭裝着蔣秋琴,周啓尊的親媽,半個月前剛成的灰。
手在半空頓了一陣兒,到底還是放下了。白雨星啧了聲,小聲嘟嘟囔囔:“我早晚得被你氣禿頭。”
周啓尊聽見後給眼睛擡得更高了些,瞅了下那近似的童山濯濯。他鼻孔往外噴煙氣兒,張嘴不鹹不淡:“才三十五就禿了,這麽大的罪過,別賴我身上。”
“你少來。”白雨星沒心思頂這梗梗兒的貨,他擰緊眉心,下意識又看了眼骨灰盒,“你......你這兩天又沒好好吃飯吧?我買了快餐,你先吃了。”
一根煙抽沒了,周啓尊吐掉煙頭,用腳尖給火星碾滅。他揉了揉太陽穴:“我不餓。”
“......”白雨星扭臉,仔細瞪過去。
周啓尊長得很俊,鼻梁高挺,劍眉星目。或許是因為特種兵出身,他身上總帶着股不可侵犯的凜戾,尤其木着臉的時候,甚至有副不怒自威的架子。
可惜再好的底子也經不起禍害,這人現在渾身上下,沒有一根毛是像話的。
先不論他胡子拉碴又一頭雞窩,只單說他眼下的黑眼圈和眼袋,就足夠吓哭整條街的小孩。
“你......”白雨星堅強地搓了把臉,真不知該說他什麽好,只能繼續苦口婆心,“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你多少吃點,行吧?你嫂子還給你帶了水果呢。”
“好,知道了。幫我謝謝嫂子。”周啓尊說。
奈何他說一套做一套,快餐分明就放在桌邊,周啓尊從沙發上站起來,卻連餘光都沒賞去一秒。他徑直走向水龍頭,就着涼水給頭和臉都洗了一把。
洗完頂着一腦瓜冷水珠,周啓尊去把窗戶關上,順道轉身上小二樓。
白雨星總算耐不住了,他指着眼皮下的快餐,沖周啓尊後背嗷出一嗓子:“那你倒是吃啊?”
周啓尊這回連敷衍都懶得給,他揮了下手,大概是希望白雨星閉嘴,換了句旁的噎過去:“以後別再心軟給二流子錢,那王八蛋欠揍。”
說完上樓,關門,一氣呵成。
白雨星擱原地杵了半晌,好久才拍拍自己的良心,心說:“我這操/的什麽蘿蔔幹心?有本事你把自己折騰死。”
可沒過幾秒他卻指向樓上,又分裂似地自言自語:“我就不信撬不開你的嘴。”
。
一小時後,白雨星大刀闊斧地一通鼓搗,居然在地上支起烤架,拎個馬紮子坐下,上炭火烤起了羊腿。
白雨星的手藝是專業的,他和老婆李蔓在盛世大路開了家燒烤店,小本經營,卻是風生水起。每天聞着他燒烤味進門的客人數不清有多少,他就不信,他不能把周啓尊給熏下來。
羊腿很快就滋啦冒油,濃郁的香氣随即沖上房頂。白雨星擎起腦袋,朝樓上放聲吆喝:“羊腿我給你烤上了啊。今晚我店都關了,跑來給你烤羊腿。還有好酒,你嫂子自己釀的,三碗不過崗,不喝你後悔。”
他保持着擎腦瓜的歪脖姿勢等,在脖頸僵掉之前,樓上的門總算開了。
周啓尊換了套衣服,胡子也刮了,看着好賴是個活人。他下樓,面無表情地在白雨星對面坐下:“別吵吵。吵得我頭疼。”
白雨星要的就是這效果,他乜斜周啓尊一眼,反問:“不吵吵你能出來嗎?”
——周啓尊人孬,永遠不要和他扽勁兒,對着幹沒好果子,但他架不住磨,你耐下性子一遍遍磨蹭他,他總會妥協。王八犢子吃軟不吃硬,這颠撲不滅的道理,白雨星早就摸透了。
“你嫂子說了,我少喝點兒,給你多灌點兒。”白雨星拿起腳邊的酒瓶往碗裏倒,還真準備用碗喝。
自己家釀的酒,用半大土壇子裝着,開封冒味兒,光聞着就知道烈性大。白雨星倒好一碗,先給周啓尊遞過去:“你該醉一場。”
周啓尊并不客氣,接過酒揚頭喝幹,辣得“嘶”了一聲。他抹把嘴,又從兜裏摸出把小刀,要從羊腿上片肉。
“吃這塊。”白雨星趕緊在羊腿上圈了個位置,“這塊最好。”
周啓尊點點頭,開始邊切邊吃。
見周啓尊三塊肉下肚,白雨才喝了口酒。他不擅長安慰人,搜腸刮肚也摳不出巧詞兒,只好吞吐着說:“尊兒,琴姨走了,我知道你難受。”
白雨星又喝了一口酒。酒真辣,他感覺自己舌頭都卷出褶子了:“但你要想開點兒,別總折騰自己。你看看你這兩天......那什麽......就......你心情不好你......”
“行了,嘴笨就別絮叨了,聽着費勁。”周啓尊嘆口氣,把空了的酒碗遞過去,“我知道你想說什麽。”
周啓尊說話像刀子豁開血肉:“我媽在床上不死不活地躺了八年,她遭罪,我也遭罪。其實走了也好,算解脫了。”
“植物人......”周啓尊搖頭,“換成我,我也不樂意那麽喘氣兒。”
白雨星低頭給周啓尊倒酒,面兒上沒敢吭聲,心裏卻在揪周啓尊的衣領大罵:“放你娘的羅圈兒屁。”
這潑皮孬種,這話怎麽說的?哪裏是這麽一回事?
——蔣秋琴甭管睜不睜眼,但凡躺那裏會喘氣就是個支撐。現在氣不喘了,人成了灰,還剩什麽?周啓尊是真的什麽都沒有了。誰還撐着他?解脫誰了?
酒水滿了,白雨星一心窩的酸水也滿了。
羊腿烤出的油锃锃亮,香味竟熏得人呼吸困難。周啓尊又說:“我就是想,我得多不孝。”
周啓尊:“她到死,我都沒能找出兇手,也沒能把她閨女找回來。”
他語氣不輕不重,卻像一記見血重錘,咣一下悶頭砸來。白雨星被砸得渾身一震,小聲念念:“你別這麽說。”
他還想說“這不能怪你”,可怎麽也張不開嘴。
八年前那場飛來橫禍,周家被火燒光。周運恒慘死,蔣秋琴雖然救回一口氣,但後腦重創,成了植物人,閉着眼睛在病床上躺到過世。
而最要周啓尊命的,是他那小妹妹周怿。周怿失蹤了,死活不知。周啓尊這八年動了不少人脈,幾乎翻山越嶺地找她,卻愣是丁點兒消息都沒有。
“那我怎麽說?案子是懸案,不是搶劫也不是尋仇,時間越長越沒線索,兇手抓不到。小怿......”周啓尊的臉木着,看不出什麽,似乎話講出來不是在剜自己心一樣。
他聲音壓得格外沉:“小怿比我小七歲,全家都寶貝她。”
周啓尊:“出事的時候她剛十八。我記得最後一次和她通電話。記得特清楚,死也忘不了。”
周啓尊端起酒碗,喝下去一半:“當時我出完任務,人在雲南。她問我雲南好不好,是不是特別美。她說她想去洱海,還跟我說她喜歡上了班裏的一個男生。她說十八了,不算早戀,叫我別管。”
周啓尊把剩下半碗酒灌下去:“個丫頭片子,給我氣得夠嗆。”
烤羊腿的煙氣把視線弄糊了,但白雨星還是看見了周啓尊手上的膙子。
手很糙,手心很厚。那是當兵的手。打過槍,扔過炸彈,那麽有勁兒,卻偏偏護不住自己的親人,駁不來自家的公道。
白雨星打小就認識周啓尊,周啓尊年少時是怎樣恣意,周家又是怎麽好,他全看在眼裏。而後大難臨頭......兩相對比,滋味不敢形容。
“尊兒......”白雨星瞪着面前的炭火,眼眶開始熱了。
兩人好久沒再言語,空氣裏只有油火的噼啪聲大大小小地炸着。烈酒在胃裏燒,周啓尊突然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不管多少年,我一定得找到小怿。”
“找。”白雨星飛快搓了下眼睛,猛地一拍大腿,“哥陪你找,我就不信找不到,就算刀山火海,咱也......”說着鼻涕居然下來了。
“......你行不行?我還沒哭呢。”周啓尊垂下眼皮,遮住了眼中的神色。
他用小刀片了塊羊腿肉叉好,遞給白雨星:“明天我要回鄉下老家一趟。”
說着又頓了頓,聲音不自覺放輕:“給我媽埋了。”
白雨星擦幹鼻涕,将一大塊肉囫囵吞下:“我也去。”
白雨星:“我跟你一起去,我們一起送琴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