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神女生涯原是夢
這一日已是大雪節氣,京都城倒未下雪,只是已然非常寒冷,樹木凋零,大街上的人也少了,遠遠望去,京都城仿佛失了顏色,唯有宮牆那一抹紅色,映着灰白色的天,如同一幅加了赭色的水墨畫。
慕仙宜穿了妝花緞的翡翠撒花裙,圍着銀貂毛的風領,披着厚實的披風,替淩雪棠的母親也就是他婆母去相國寺祈福,鎮國公夫人是每月初一必要到相國寺祈福的,只是最近天冷,她的膝蓋疼得不便走路,慕仙宜便自告奮勇替她去,本來淩雪棠要與他一道去,可是臨出門,有鎮國公的好友來訪,鎮國公恰好不在,只能讓淩雪棠去招待作陪。
于是慕仙宜就一個人出來了。
在相國寺燒了香,捐了香油錢,慕仙宜這才出來,才走出大殿,便見蔣光熙迎面走過來,穿着一身的墨色錦衣,披着黑底雲花的大氅。他見也見了,不好避開,只好硬着頭皮與他打招呼:
“蔣公子,好巧……”
蔣光熙卻道:“不巧,蔣某是特意在此等候公主的。”
慕仙宜見他認真的神情,也只能幹笑了一下,道:“蔣公子是有什麽話要對本公主說?”
蔣光熙點點頭,風流俊美的臉上比之前秋獵時豐腴了一點,不過眼中的柔和卻少了許多。他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道:
“正巧我約了悟明大師手談,不如就到悟明大師的禪房外一敘。”
“也好。”慕仙宜便跟随他往悟明大師的禪房走去。
悟明大師是相國寺有名的高僧,他的禪房自然在相國寺深處,由修竹、喬松掩映,仙鶴、流水相伴,走在路上,如置仙境一般。
此處已然沒有閑雜人。
慕仙宜便開口問道:“蔣公子有何重要之事嗎?”
蔣光熙在竹林邊站住,任由枯竹葉飄落在他的大氅上,他看向慕仙宜,眼神犀利:“公主,秋獵那一日的事,是否與你有關?”
慕仙宜眸子一擡,目光倏忽落在蔣光熙的臉上,只是很快移開,道:“你何出此言?”
“有人要射殺淩雪棠,他卻有驚無險地避開,我在想,他是不是提前知曉有人要放箭射殺自己?還有,盛近安不蠢,為何會在那一日設下埋伏行刺陛下?他們父子手裏根本沒有兵權,即便陛下有什麽好歹,也輪不到他們父子說話,最大的可能不過是太子提前繼承大統而已,不是嗎?”蔣光熙問着,又轉開臉,不去看慕仙宜的星眸,将目光落在不遠處明悟大師的茅草屋上,“我與盛近安無仇,他想陷害的人是你,我不過是一個用來陷害你的棋子罷了。那一日夜宴,你是故意走出來,引我過去,也引盛近安過去,是不是?”
慕仙宜定定望他,似乎對他的這番話完全沒有意外,甚至還揚唇輕笑了一下:“蔣公子,局是我設的,不過事實上,你并不在我的計劃之內。”
蔣光熙一怔,疑惑地看着他。
慕仙宜便往前走了幾步,望着正梳理羽毛的仙鶴,曼聲道:“盛近安陷害我,害死了我貼身侍婢,于是我便和驸馬商量複仇,先是假裝不合,再做出一副不滿這樁親事想害死淩雪棠好理直氣壯改嫁的模樣,我們原先設計的,是那一日晚上,我與驸馬吵架,驸馬動手打我……可是那日晚上,非常意外的,你出現了,正巧驸馬說你們侯府的箭有黑漆,可用來洗脫嫌疑,于是我們将計就計,讓盛近安以為我與你有私情——在秋獵的時候想殺人行刺,用亂箭,是最适合不過了,不是嗎?”
蔣光熙看着慕仙宜瘦削嬌弱的身子,聽到他這一番剖白,臉上不由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即便他想到了這陷阱很有可能是慕仙宜和淩雪棠設計的,在聽到他自己承認時,還是覺得不能接受,畢竟他心目中的金城公主,是天真爛漫、嬌美可愛的,而不是如此的心機多端、城府深沉的。
他又想到什麽,問道:“那行刺陛下的黑衣人呢?盛近安不可能多此一舉節外生枝的!”
慕仙宜看向他,詭然一笑:“你以為呢?”
這一瞬間,蔣光熙毛骨悚然,汗毛倒豎,只覺這林木深處,凄神寒骨,殊為可怖。
好半響,他才顫抖着聲音,質問道:“仙宜——你竟然安排人行刺陛下?他可是你的父皇!”
“我并沒有要殺他。”慕仙宜的笑容化作冷漠,星眸寒光凜凜,語氣也忽的快起來,“射殺驸馬的箭一射出,埋伏好的人便立刻現身,朝着父皇所在的方向放空箭。至于為什麽是他……因為是他讓我明白,‘最是無情帝王家’,他要塑造一個仁慈恩德深厚的帝王形象,絕不會将平南王府趕盡殺絕,若不是危及他自身,關系到他的皇位,他會像今日這般将平南王府悉數拿下嗎?!最多不過降爵位罷了!”
他朝着蔣光熙走近兩步,仰着臉,絕美嬌俏的小臉上是蔣光熙做夢也想不到的陰鸷:“如果只是這樣,那誰來賠寶函的命?誰來賠我蒙受的冤屈?當盛近安向我出手的時候,他就該知道會有這等下場!”
他說罷,仍是急促地喘息了一下。
蔣光熙似乎全然沒有想到慕仙宜會有這樣一面,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末了,才道:“公主……你太極端了,你一個弱女子,不該有如此狠辣的想法……”
慕仙宜聞言,“哈”地笑了一聲,專注地望着他,眼底的譏诮不加掩飾:“我并非弱女子,你忘了嗎?我是……将軍夫人。”
最後四個字,他說得又慢又驕傲,仿佛這頭銜比世上任何稱呼都榮耀。
蔣光熙略一怔忡,随即臉上流露出一絲晦澀,仿佛很失望,也很沮喪,最後,他苦笑了一下,道:“好吧,我忘了……”
是啊,他的确忘了,實際上的慕仙宜,并非女子,而是男兒身,他本來就是皇子,有這等手段,再正常不過。
慕仙宜看着他的苦笑,心底也軟了幾分,只是想起那一日晚上他對自己的告白,怕再耽誤他,便硬下心腸道:“光熙,你也該知道了吧,你若還是這樣苦苦執念于我,遲早有一天,是要害死我的。我希望,被人指着鼻子說我與誰有暧昧這樣的事,以後不要再有第二次了。”
說着,冷冷看他一眼,轉身走了。
蔣光熙望着他的背影,怔然之後,卻是無盡的悵然與苦澀: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後清宵細細長。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
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