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何處秋窗無雨聲
屋裏越發的靜寂,只聽見慕仙宜低低的抽泣聲,還有外邊微風吹過瓦片的細小聲響。
青白釉雙耳三足香爐已然熄滅,煙氣斷斷續續,一縷一縷的,散發出幽微的香氣。陽光從窗戶紙裏漏出來,卻越發顯得屋裏沉悶得透不過氣來。
淩雪棠上前幾步,揮退了拭淚的鸾鏡,又上前坐到慕仙宜身側,伸手将他摟進懷裏,一手不輕不重地拍他的背。
方才他看出寶函的意圖,有心想阻止她——他知道寶函是慕仙宜心腹侍婢,勢必情同姊妹,她若死了,慕仙宜定然會傷心痛心,可是當時慕仙宜阻止了他,皇帝面前,他亦不便與慕仙宜有分歧。他也知道,這并不是慕仙宜心狠,是因為她更多考慮的是鎮國公府的名聲。
慕仙宜止了淚,聲音低啞,漂亮的臉上梨花帶雨,好不可憐:“驸馬,一切都是我的錯……害了寶函,害了鎮國公府,害了你……”
他父皇說要賜爵,擺明了是暗着敲打鎮國公府,只是比明着責罰看着更好看些罷了。
淩雪棠把他抱得越緊,聞到了他身上傳來的和着淚意的幽香,他說:“不是你的錯,玄玄。”
慕仙宜一聽他的話,眼淚又下來了。
“太子和四殿下的到來,都是你我不曾預料的,更何況敵人在暗我們在明,你也是受害者。”淩雪棠說着,動作有些僵硬地替他把挂在臉頰上的淚珠拭去,那張細膩的小臉上被淚水打得一片涼意,他的手指略略頓了頓,說道,“父親叫我回來安慰你,可見他也是不怪罪你的,你勿要自責。”
慕仙宜心裏微微好受了些,又說:“我被父皇嬌寵久了,都忘記父皇是皇帝了……”
今日還是他第一次被皇帝如此冷臉相對。他忽然明白,先前自己父皇扮演的慈父角色,只不過因為自己乖巧不曾惹出事端,若是惹出什麽事端,他同樣會變成那個冷酷無情的帝王——他沒有真正偏愛的人,他真正偏愛的,只有皇權。
即便他母妃曾多次教育過他這個道理,真正在懂得時候,還是覺得很不是滋味。
淩雪棠伸手抓住他的手,只覺那只小小的、手指纖細而有韌勁的手冰涼一片,他眉頭皺得越緊,道:“玄玄,最是無情帝王家。”
“我知道。”慕仙宜苦笑了一下,正想說什麽,卻聽淩雪棠低低地說:
“往後餘生,你只需信我。”
他擡起頭來,便望見淩雪棠那雙黑眸灼灼地注視着自己,眼底是令人心安的綿綿情意。他抿唇一笑,差點又落下淚來,忙把臉埋進那溫暖的懷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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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雪棠抱住他,在他耳畔低低說了幾句。
他身子一頓,很快點了點頭。
……
當日,賜爵的聖旨果然來了鎮國公府,驸馬淩雪棠被賜“靖”郡王,賜田宅千畝,然而,雲麾将軍的封號被收回,金印一同收走,取而代之的是郡王金印,自此之後,淩雪棠再也不能去軍營了。
“‘綱紀肅布曰靖;厚德安貞曰靖;仁敬鮮言曰靖;慎以處位曰靖’,父皇這分明是要驸馬和鎮國公府‘慎以處位’啊。”慕仙宜冷笑一聲,如此評價道。
又過了兩日,慕仙宜入宮去探望太子慕景珞。
東宮的侍婢內侍見他來了,不免目光都帶着些許異樣——畢竟太子是在鎮國公府出的事,對方又是金城公主的貼身侍婢,雖說那侍婢說了與公主無關,但到底是否如此,也不得而知。
“太子哥哥如何了?我很擔心他,仲安,你替我去跟太子哥哥說一聲,就說我來探望他。”慕仙宜笑着對太子的貼身随從廖仲安說道。
廖仲安長年跟着慕景珞,自然知道這兄妹二人情誼不比常人,因此雖然太子出了事,也不敢怠慢,笑得恭敬道:“公主稍等,奴婢去去就來。”
正要轉身進去,只聽一個女聲道:
“公主來得不巧,太子才歇下了。”
慕仙宜朝來人看去,只見一個打扮得甚是雍容華貴的年輕女子,瓜子臉兒,一雙微長的杏眸,左邊柳葉眉靠近眉心處是一點朱砂痣,薄唇小嘴,表情很是冷淡——這是太子妃吳夢芸,慕仙宜經常見她,剛認識她的時候是慕景珞大婚第二日,她溫婉大方,美麗賢淑,不知怎麽的,沒過三年,就變得和宮裏的娘娘們相差無幾了——一樣的雍容華貴的打扮,一樣的含着鋒芒和算計的眼神,更兼那刻薄和警惕的心。
可見無論什麽樣的女子送進宮裏頭,那雙千姿百态的眼睛,最終都會變成死珠子魚眼睛了。
“見過嫂嫂。”慕仙宜笑意盈盈地朝她福了福身,又說,“難不成如此不巧?怎麽我來了太子哥哥就睡下了?不知太子哥哥近況如何?”
“沒有大礙,不過畢竟是中了毒,身子還是很弱。”吳夢芸平靜地說着,分明是不想與他多說的模樣。
慕仙宜聞言,唇畔笑容消失了,自責地紅了眼圈,道:“都怪我,這樣不當心,竟叫太子哥哥受這無妄之災,好在無性命之憂,否則我便是萬死也難辭其咎的。嫂嫂若是要怪罪于我,我也無話可說,只不過我是真的很擔心太子哥哥,總是想親眼瞧一瞧他才安心。”
吳氏卻無動于衷,道:“公主何出此言,陛下也相信了公主是受人栽贓,臣妾安敢再怪罪于公主?”又拿帕子點了點自己唇邊,落了眼睑,“不過太子是真的剛睡下,這幾日因着身子不适,他睡覺也不安穩,好不容易入睡了,公主就別打擾他了吧?”
慕仙宜見她是有心要阻攔自己,便也不再堅持,正要順着臺階下了,忽見一個小內侍從屋裏出來,朝自己行了禮,道:
“公主,殿下請您入內說話。”
吳氏的臉上立刻有些挂不住,拿帕子掩了唇咳了幾聲。
慕仙宜輕笑一聲,道:“大約是我說話聲音太大,驚醒了太子哥哥……那我先去看太子哥哥了,告辭了嫂嫂。”
說着,不再去看吳氏,跟着那小內侍進去了。
屋裏很明顯的彌漫着一股藥味。窗戶關着,輕薄如翼的蟬翼紗做的窗紗透出陽光來,書案上放着均窯圓鼓腹三麒麟香爐,沒有焚香,被陽光一照,在書案上投下長長的麒麟影子。
床在西側,慕景珞睡在床上,頭朝着外頭,見小內侍引着慕仙宜進來,微白的俊臉露出一個笑容來。
珠簾響動,慕仙宜小步入內,見到正醒着的慕景珞,微微福了福身,正要說話請安,便聽對方說:
“你來了,我還以為你不敢來了。”
慕仙宜連請安也忘了,忙擡頭說:“我自然要來,我若不來,太子哥哥當真以為我心虛呢!”
慕景珞笑得越發燦爛了幾分,伸手揮退了內侍,慕仙宜身後的鸾鏡便也退下去了。
慕仙宜上前,坐到供擱鞋的木階上,雙手扒着床邊,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慕景珞:“嫂嫂定然以為是我對哥哥下的手,還不肯讓我進來瞧你呢!”
慕景珞聽他提吳氏,笑容淺淡了幾分,須臾,又說:“不必理她。”
見他如此,慕仙宜心裏松了一大口氣,他知慕景珞是信他的。慕景珞打小寵着他,比待兩個一母同胞的妹妹還要親幾分,雖說皇後狠毒如虎狼,但是他對慕景珞卻是格外親近些,雖說不至于親如親兄妹,但畢竟也不至于鬧僵了。
他道:“哥哥信我就好。”
慕景珞聞言,輕笑了一聲,道:“仙兒啊,你知道為什麽,在這許多的妹妹裏,我待你最好嗎?”
慕仙宜一愣,俏皮地說:“因為我讨人喜歡呗。”
慕景珞被逗得笑得更燦爛,卻是搖了搖頭。
“那是為什麽呢?”
“因為你最不像天家的兒女。”
“啊?”慕仙宜愣住了。
慕景珞唇畔噙着一點笑意,望着他,說:“你無憂無慮,不争不搶,看重情義,從不與宮人為難,你就像個普通富貴人家的女兒,渾身都是小女兒家的天真嬌憨。”
慕仙宜越發驚訝了,心裏想道:我這男子扮的女子,倒比過了一群真女兒家?
正這樣想着,就聽慕景珞說:
“好在你不是皇子,否則……”
慕仙宜吓得差點要變了臉色,好在很快反應過來,睜着大眼睛追問道:“否則怎麽樣?”
“你若是個皇子,不知都死了多少回了。”慕景珞笑着啐道,把手從錦被中伸出來,點了點他的額頭。
“哎喲!”
慕景珞笑着望着他,末了,又斂了笑容,帶着幾分認真肅然:“仙兒,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你要知道,人生不可能風調雨順,只是不知風霜刀劍何時來罷了,不要不争不搶,不要重情重義,否則,在這個宮裏,在朝中,總有一天會傷心的。”
慕仙宜怔怔地看着他,似乎不知道他說着話是什麽意思。
這似乎是他們二人最坦誠的一次對話了,也是慕景珞對他說過的最推心置腹的話了。
可惜他永遠都無法對慕景珞坦誠相待。
未幾,慕仙宜反應過來,把頭貼到他的手臂上,道:“太子哥哥,我不怕,有你和驸馬護着我,怕什麽風霜刀劍?”
慕景珞聞言,無奈似的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