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天一大早,裴菲歷經“七道牆”的洗刷,進湛園先找到海薇。
她随身抱着昨天那些東西,一樣也沒少,把它們小心疊放在海薇面前。
“我問了湛氏的幾位工作人員,他們都說要直接找您。”裴菲解釋,“這些東西太貴重,我不能要。好意心領了。謝謝!”
海薇的表情像被打了似的。
她目光快速掠過面前這幾只透明保鮮箱。裏面裝的東西,就連來來往往的湛氏員工都忍不住頻頻張望。
更不用提裏面體積最小的那團“不明物體”。
海薇胡亂笑了一下。她大致明白要再勸說裴菲收下,大概也很難成功。因此,她決定試試最厲害的那張牌。
她指指那團自動收縮成最不占體積的球狀物——它在日光下也十分低調,盡可能收斂自身的體積感。要仔細看才能發現,它的材質似乎在兀自隐隐流動,且沒有固定動線。似有生命,又似受控于某種特別高級的智能。另外,它質感奢華,別具科技感。
“這個……”她問裴菲,“你沒試用一下嗎?”
一定是這位土包子小姐太膽小,反而把褚謹言布下的豪華大餌放過了。因為不懂它的好,所以才沒咬鈎!
“試過了。”裴菲輕聲說,“還玩了很長一段時間……”
她說的是真的。
歸還湛園送的這堆東西,不是她矯情。
網上能找到那些食物的價格。每一樣分開來算,都是她過去需要在“皇家奶茶”店打工一年的稅前薪水。
尤其讓她不安的,就是随包裹附送的這團不明物體。
通過各種搜索,她好不容易查到,它叫“果殼裏的甜夢”。
簡單來說,它是一個裸眼AR和智能流體組合而成的游戲空間。差不多是為裴菲這樣的人,或者阿黃那樣的狗,量身定做的真·“甜夢”。
按下設備開關,它就會在任意一塊只需一步長寬的平面上,鋪開,變成一塊随遇而安的綿軟地毯。
裴菲把它鋪在地板上,和阿黃小心踩上去,周圍逼仄幽暗的空間就不見了。一大片美麗的森林圍着她們,四周陽光燦爛,鳥語蟲鳴。
裴菲可以摘腳邊的小花,阿黃則看中了一只在草叢中跳躍的肥野兔。
然後她倆開始各玩各的。
森林裏有長滿毛絨絨碧草的小山坡,有水聲動聽的沁涼溪流,甚至有瀑布和雲海。阿黃追野兔,撲蝴蝶,高興得發瘋,裴菲時停時走,心曠神怡。
要不是後來,飛起撒歡的阿黃不小心踢了裴菲一腳,尖利的爪子劃破她的小腿的話,她差點真的以為自己正坐在一片碧波蕩漾的湖邊,嘴上叼着一根草葉,在看湖對面小山後的日落。
原來都是幻夢。
這塊智能調整流動速率、方向和觸感的流體地毯,讓她和阿黃互不打擾地,在過于逼真的幻象裏深深沉浸。
這還只是其中一個主題。
這套東西也是湛氏的某一支研發中的産品。它的開發初衷,是想賣給一輩子哪兒都去不了的普通市民,撫慰他們對優質生活蠢蠢欲動的心。
但因為這塊流體地毯造價高昂,整套産品卡在了商業化階段。世上只有極少數非富即貴的群體,有機會嘗嘗新。
當前它的造價成本超過4000萬,黑市裏的求購價最低也有3000萬。如果收下它,拿它換錢,就是一個轉手的事。
但得知這些數字的裴菲,不管它是不是“湛園的內部福利”,都不能坦然接受了。
“昨晚從‘甜夢’裏出來有點晚,就沒有再打擾您,”裴菲解釋道,“不過我問過貴公司的客服,他們說這款産品接受無條件退貨,試用過也沒關系。還請您幫忙退回。”
海薇有點沒聽懂:“不是……您覺得它不夠好嗎?”
裴菲:“很好,很完美。它裏面的主題,那些美景,即使世上真實存在,可能也未必有在‘甜夢’裏的體驗感那麽好。”
海薇失聲叫起來:“那你為什麽還不要?你知道它多貴嗎?我兒子想要一套都……”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什麽,飛快轉話鋒:“……送你的就收下啊!”她放低聲音,恨鐵不成鋼一般咬着牙說,“就算你不喜歡,黑市裏……你的環境,直接躍遷啊!!”
裴菲不懂她出離憤怒的原因,也不懂她試圖用自家的産品給裴菲“創收”的動機。
她耐心說:“無功不受祿,謝謝!”
海薇:“……”
裴菲跟她略略致意,轉身循着昨天出園的路徑,熟門熟路穿出入園大門。
她心情雀躍地坐上湛園的露天擺渡輕軌,在海上城幾乎從沒見過的清透陽光中,經過一座座拓撲結構的建築間青青的草地、花圃,駛向機房。
海薇則通過定點監視窗口凝視着她的行動軌跡,給褚謹言發消息。
“老板,對不起!”她說,“‘由奢入儉難’計劃失敗……她把東西都退回來了。”
褚謹言好像不太意外。
他說:“噢。那只能說明‘奢’的力度不夠,或者角度不對。找到她在意的東西,再試。”
海薇苦得咧了咧嘴,卻想到另一個點:“還有,老板,她好像……變漂亮了。”
褚謹言沒回。
他正兩手合攏支着下巴,密切注視着辦公桌上的電腦屏幕。
有四個分屏,分別從前後左右四個角度,鎖定一個徐徐前進的身影。
這個身影屬于湛信然。
昨天晚宴後,明明還有些人,最好由他親自會晤,他卻提出要馬上回海上城。開玩笑……
全球各處的湛園,沒有任何一處是湛信然長居的地方。因為各地的湛家私宅都布置得一樣好,完全符合一個最富有的人該有的标準和審美。又因為這種生活是湛家歷來的傳統,每個地方都有他過去的經歷和記憶,所以不存在客居的孤獨。
全年時間,因為公事,也出于安全考慮,他總是從一處轉移到另一處。任何城市住多久,全憑安保部門安排——什麽時候這麽匆匆趕路,非要“回”某個地方過?
現在,他正緩緩靠近天堂實驗項目大樓的景觀層。
總裁辦公樓裏有整座海上城最美的景觀臺,其餘設施也是要什麽有什麽。
雖然湛信然不愛宅在他那一層,人人皆知。
但特意到這邊的景觀臺,步态從容不迫,看似若無其事,其實尤為慎重——這可是難得一見的景象。
褚謹言能猜到他要去幹什麽,跟昨晚急着回來的原因一致。但他不願相信答案這麽簡單。
湛信然身邊照常跟着保镖團隊。他們所到之處,經過的工作人員都立馬閃開道,恨不得把自己貼到牆上;他本人卻邊走邊解開西裝扣,襯衫袖扣,領帶,一樣樣遞到旁邊保镖隊長的手上。
經過駐紮在那邊的私人醫院時,他居然動手解襯衣最上面兩粒扣子,目不斜視地吩咐了一聲“輪椅”,不久後又說,“我自己出去”。
這樣,等他再次出現在景觀臺,跟昨天差不多的位置時,他又變回了那個形單影只的輪椅青年。
褚謹言:“……”
交個普通朋友,是這種交法?
他們甚至沒有交換聯系方式。他不确定她會不會來,什麽時候來,而她,根本不知道他除了“阿信”之外的名字!
褚謹言繼昨天在自省室對自己規勸和懲戒之後,翻過一夜,又重新感到對湛信然的動搖。
這時,屏幕上新一個人出現了。
是裴菲。
同樣的人影也出現在湛信然的視網膜裏。
她昨天跟他在這裏初見,穿着一條剪裁簡單卻充滿少女氣息的鵝黃色連衣裙,今天則穿着海上城平民們中最常見的一種灰黑相間的運動衣。
灰黑是海上城整座城市的主色調,做衣服耐髒;運動式樣方便他們日常的大部分活動;那種3D打印的合成衣料,便宜、耐磨。
唯一問題是,它全盤考慮衣服的基礎功能——蔽體,卻忽略了其他一切。
但這麽一套衣服,在她身上竟然也是好看的。
因為它們打理得幹淨整齊,沒有一絲頹廢的褶皺。只是她太瘦了,那麽一套小版的衣服,仿佛是挂在她身上,風一吹,整個人都要吹跑一般。
湛信然眼睛有點疼。
裴菲完全沒有同步到他的腦電波。
見到他,她很高興!隔着老遠,就朝他揚了揚她胳膊上搭着的一件黑色小外披。
她小跑穿過景觀臺,在“輪椅青年”阿信的面前折下腰,和他視線持平。
“你來啦!”她笑眼彎彎,氣息猶如晨風。
說完,她反應過來他聽不見,笑哈哈拍了一下自己額頭,對他邊打手語邊說:“早上好!”
湛信然:“……”
這一切是他在腦海裏模拟過的。昨晚一整夜,他就知道自己今天會需要一臺輪椅,還需要用手語和她交談。
他知道在自己身後,她看不到的地方,有很多雙眼睛在關注着他——他們心中的金字塔尖,正在做幼稚的事。
但他還是忍不住也朝她用眼睛微笑,并款款打手語:“早上好!”
裴菲笑意更深,她纖細白皙的手像花朵綻放,手語又快又準确:“昨晚睡得好嗎?”
湛信然:“……”
明明心裏有好多話想跟她說,但沒想到,落到手上,落到這個陽光明媚的早晨,這片平平無奇的景觀臺,到她滾動着金豆子的眼眸裏,只剩最簡單的幾句。
他手語回:“好。你呢?”
裴菲:“也很好!”
來往幾句話的時間,她臉上的笑容卻層次豐富,各個不同。盡管如此,他們之間似乎沒什麽好聊的了,兩人陷入兩相對望着傻笑的狀态。
但當然,在暗中圍觀他們的人看來,裴菲的笑容生動明快,而湛信然,笑意堪堪抵達眼底。
只有褚謹言看得出,湛信然眼底那一點笑,其實是漫開了一片海域。
他在任何人面前從沒有過那種表情!
“那……”裴菲的雙手重新動起來,她笑說,“我們‘裏面’見?”
湛信然微點頭,手語回:“好。”
裴菲站起身,忽然目光落到自己胳膊上,回過神來“哦”了一聲。
她指指自己胳膊上挂的黑色絨線衫。這是她早晨臨出門時,開窗感到清晨的風有些涼,回想起機房裏的25度恒溫對她來說也有點冷,專門從家裏帶的。
除了昨天那身行頭,這件線衫,是她第二珍惜的好衣服。
她手語對湛信然說:“這是婆婆留給我的,據說是真正的‘絲綿’!”
其實她對于任何材料都沒有概念。因為很多年前起,普通人的吃穿用度,都是合成料。衣料而言,盡管有各種形态,厚的薄的,毛的光滑的,本質上卻沒有任何區別。
所以她也無法判斷湛信然身上的行頭究竟什麽材質,好還是不好。
她只能人雲亦雲地照搬婆婆的原話,以及自己對于這件小開衫的直觀體感,對滿眼好奇的湛信然比劃着解釋:“很軟,很透氣,不會難受。”
她把衣服在手裏順成一個相較規整的圓柱體,然後示意湛信然的輪椅:“長期這樣,對腰不好。給你墊一墊!”
湛信然沒想到她介紹完她的衣服後,劇情竟然是這個走向。然而不等他反應,她已經俯身下來,一只手臂娴熟地抱起他的肩。
暗暗用了她的洪荒之力,微微喘動的氣息,落在他耳邊和脖頸。
緊跟着,她的長發也滑落到他後頸。輕柔的發絲,帶着薄薄的涼意,若有似無的淡香。
這一剎,時間好像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