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阿黃是裴菲意外遇見的一只拉布拉多。
初見時,它還只是只跟貓一樣大的小狗。毛色淡黃,鼻尖有一塊草莓狀的粉色小斑,眼裏充滿善意。
海上城的流浪動物,幾乎都是上幾個世紀流浪貓狗的後代。
普通市民不養寵物,不為別的,從自己牙縫裏摳吃的給它們就很難,更不用提,它們還會生病。
由于食物匮乏,海上城的流浪生物學會了相殺相食。但在數量急劇減少後,它們的基因似乎也有了自我挽救的某種覺醒——除了個別暴徒外,彼此間不再相互威脅。
它們漸漸學會吃草。
裴菲第一次看到阿黃的時候,它正趴在她家附近的一叢荒草裏嘔吐。吐出來的東西裏什麽都有。它的乳牙還沒學會磨碎尖利的草梗、枯枝,胃液帶血。
那天起,裴菲上下班,總會把自己的食物——蛋白軟糕,纖維素軟糖,有時甚至有限量配給的壓縮菜湯——分給它一點。
沒想到它就在如此嚴峻的條件下,茁壯成長起來。
裴菲透過寵物醫院的關愛窗口,看到這時在手術床上的它,閉着的眼睛微微抽動。不知是不是也料到自己時間不多,想睜眼最後看一看這個世界。
在曾經它還能歡跳着圍着她的時候,它的眼睛是烏溜溜、濕漉漉的,裏面盛滿無辜無害;但現在它們被無力的眼睑蓋住,就因為它用自己終于習慣了吃草、但已不适合撕肉的牙齒,舍命為她戰鬥。
裴菲拿手摁住酸脹的眼眶,停了停,便把虹膜對準醫院的結賬頁面。
阿黃的手術做了整整十個小時。大部分時間是由納米機器人做細胞重生和髒器修複,醫生則負責在電腦端規劃修複細節,确認效果。
早上快7點,他進入手術室,重新給麻醉中沉睡的阿黃複查。
之後,他因熬夜而發紅的眼睛,朝裴菲投來一個滿意的笑容:“好了。我順便給小家夥治好了慢性腸胃炎、牙周炎和皮膚病,現在它比一個新生兒還要健康!”
裴菲漸漸聽明白,他的意思是,這家醫院所在的富人區裏,經過基因篩選和修複後,小心孕育直至降世的人類新生兒。
她笑笑,把賬戶裏剩的那一點錢,在這家昂貴的醫院裏買了一條藍絲帶項圈,現場镂刻好銅質的狗牌,回到病房,給緩緩睜開迷蒙雙眼的阿黃戴上:“阿黃,感謝你獲得新生!”
她帶它回了自己家。
警察是在上午10點找過來的。
這時,裴菲正在皇家奶茶店裏,為今天的第一波精英客人提供服務。
她真誠微笑,重複客人的私人訂單:“3克駿眉、3.1克銅蘭、3.5克阿姆紅茶,5分半鐘浸煮,8次重力拉茶,搭配99毫升湛氏有機鮮奶,0.7顆湛氏棕糖和1克肉桂,最終茶湯在85.7攝氏度的奶茶對嗎?”
櫃臺最前面,一位嚴肅的中年女士謹慎地點點頭,一副難以取悅但對她無可挑剔的樣子,說:“嗯。不錯。”
制作的工序都由電腦精控,裴菲的工作跟寵物醫院的醫生差不多:提供機器滿足不了的人類關注而已。
她拿出當場制作好的奶茶成品,手指飛快翻動,把這杯金貴的東西裝進精美的打包盒,遞出去,雙手托高虹膜付款儀:“您的特調訂單一共1788元,謝謝光顧!小心燙手!”
私人訂單相對複雜,但有額外提成。裴菲耐性無敵,總能讓那些挑剔到變态的顧客滿意,也因此,她當班的時段,私人訂單率出奇地高,她的收入也因此受益。
今天,她的賬戶見了底,正打算拿出最足的勁頭大幹一場,卻見兩名城市警察走了進來。
“你叫裴菲?”其中一個自我介紹道,“我姓耿,警號CPHB-299,”他白手套拎起一只透明證物袋,“昨晚在慈愛區兇殺現場找到的,認識嗎?”
小袋子裏裝着一把小刀。刀上有沾着灰塵的粘液,黑紅色,一看就知道是幹涸的血跡。
頓時,店裏客人們“嗡”地騷動起來。
裴菲訓練有素的臉,開始不受控制地發燙。她微微點了下頭,心想,完了。如果警察把她帶走,老板就會把今天一天的損失都賴到她頭上。
好死不死,這時,物料室的後門一聲輕響。跟着,她那位總是用發膠把短發抹得油光锃亮、塗着大紅唇的老板馬琳,施施然出現。
環顧四周一圈,馬琳一臉見慣大風大浪的不悲不喜模樣,冷漠問:“怎麽了?”
那名耿姓警官答道:“昨天晚上,慈愛區共發生了三起兇殺案。兇手被巡城機擊斃後,我們發現了一件怪事……”
他看過來,犀利的目光讓人膽寒:“報警訊號是你的耳機發的。你遇到了什麽?”
在兩名警察進店時,人們預料到有事,排隊的客人多少有些不滿;但在耿警官說出“三起兇殺案”後,不但正打算離開的客人收回了腳步,就連馬琳,也收起了見慣大世面的表情,猩紅的嘴巴松開成“啊”字。
在海上城,哪個區哪天兇死一兩個人,根本不算新聞;但三起兇殺,聽起來還彼此有關聯的意思,就不一樣了。
于是,在衆目睽睽之下,裴菲不得不把昨晚的事大致說了一遍。
第二名警察在這個過程中,在手環設備上圈圈畫畫,像在記錄重點。
客人們朝裴菲投來同情的目光,馬琳卻重新恢複成冷漠臉,不過瘾的表情似乎就快攔不住“就這?”。
負責問話的耿警官沉默了一會兒,馬琳終于忍不住了,追問道:“請問,哪裏奇怪?”
兩名警察對視一眼,耿警官謹慎答道:“兇手……應該是一名百年前轟動世界的連環殺人犯,也是當時一個地下組織的頭目,叫‘魚啓’。”
不是所有人都記得“魚啓”,但這些“頭銜”一出,猶如炸彈。裴菲覺得自己腦子空了,人們竊竊私語起來。
馬琳:“克隆?”
有客人插嘴道:“克隆人類是重罪!”“什麽人膽子那麽大!”
耿警官:“嗯。奇怪的不止這一點。同類犯案手法在另外兩個區也出現了,但一個人不可能同時出現在幾個地方……總之,案件還在進一步偵查。”
他的目光收回到裴菲臉上:“謝謝配合。”
他再望向圍觀衆人:“這起案件重大,但基于兇手的特殊性,我不妨再提醒各位一句:昨晚,這名兇手在被擊斃前,殘忍殺害的三名受害人,其中兩名,頭顱不見了;最後一名,是他把屍體砸向一面牆後,牆體意外垮塌,讓他發現了隔牆的這個女孩。之後這位小姐和他殊死搏鬥,才讓那具屍體得以完整保存……”
聽到這兒,人們“嗡”的激烈讨論聲,蓋過了他的聲音。
大家都吓得變了臉色,耿警官大聲清咳幾聲後,才讓衆人安靜下來。
“總之,大家最近要特別注意安全,遇見任何可疑人物,或幫派,記得報警告訴我們……”
警察離開後,前來排隊買奶茶,結果卻意外得知這麽一件新聞的客人們,統統放下中産階級的矜持姿态,圍在皇家奶茶店裏,又讨論了好久才散去。
裴菲一面陷在幸存的後怕裏,一面痛惜地看着重新清空的店堂——整整一上午的黃金時間,她就結了那一單!
馬琳居然還不走。
她這一副人狠話不多的打扮,在店裏霸氣端坐的時候,店裏生意總是為0。所以,裴菲難得能通過私設訂單創收的機會,正在被這家店的老板消磨。
裴菲想着該怎麽體面地請走她,卻見馬琳的烈焰紅唇微微一動,朝她露出個意味難明的笑容。
她說:“你剛剛說,救你的那條狗,被你送到旁邊這所寵物醫院,花了40萬?”
裴菲頓了頓。
警察的提問刨根究底,她那點私事,剛才被所有人都聽得真真地。
她承認:“嗯。”
馬琳似笑非笑:“喔……我記得你說過,你早幾年就通過了海上城穹頂大學的申請?”
裴菲:……這明明是她跟阿麗說的,馬琳怎麽知道?
倒也不是什麽見不得光的事。
她又嗯了一聲。
馬琳無所謂似的晃晃肩膀,塗着黑色指甲油的手朝她比了個大拇指,拖着腔調說:“牛——逼!穹頂可是精英的搖籃呢!”
裴菲沒吭聲,暗暗嘆了口氣。
馬琳卻沒有放過她:“哪一年申請的?”
裴菲眼望店外。現在臨近中午,就算是城市精英,也不會在這個點,買他們的鮮奶奶茶了。饑餓感會抹殺美食的價值,精英們尤其懂。
不過正巧,她也需要找人給她搖搖欲墜的精神鼓鼓勁。哪怕只是聽她說說這件事,也足夠安慰。
于是她坦誠道:“五年前。”
馬琳:“沒記錯的話,穹頂保留入學資格的最長年限,就是五年。”
裴菲驚訝:“您也知道?”
馬琳塗着厚厚煙熏妝的眼圈直直望過來:“學費呢?40萬,你存了多久?”
裴菲眼神一暗。
刨去婆婆遺留給她的13萬,剩下的27萬,她省吃儉用、不停打工,存了整整七年。
如果把婆婆攢錢的年月也算上,那她等于從出生起就在存了吧。
馬琳似乎從她的表情裏獲得了想要的答案。
裴菲強行樂觀道:“我可以繼續自學,等存夠錢,再申請。”
馬琳:“那是多久?十年?十五年?”
裴菲:“……”
馬琳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猩紅嘴唇往旁邊斜斜地牽了牽。
她悲天憫人地笑出來:“你呀……遇見我這麽個老板,是你的緣分!”
裴菲迅速擡起眼睛。
馬琳表情就像在贈送一箱金子:“你有沒有聽過‘天堂實驗’?就是建設我們死了以後的世界的?”
裴菲搖搖頭。
馬琳:“正常。你沒渠道嘛!但不妨告訴你,這個實驗很賺,很安全,項目方也在積極申請公開測試的合法權限。”
裴菲捕捉到疑點:“也就是……它是非法的?”
馬琳露出了玩味的笑意。
她點亮腕上的手表,揮揮手指,把表盤上的頁面投到一面牆上。
“我們都知道的湛氏,為這個項目做背書。其實就是這個項目的爸爸。目前已經招募了很多人,前期結果出來,大家都好好地——你也不用怕!而且,就因為它現在是封閉式招募,報酬才可觀……”
等于,那就是個地下項目。
但當然,裴菲也聽說過,不是所有地下項目都是不好的。阿黃昨天經歷的納米機器人細胞重生技術,也曾出自地下實驗。
馬琳飛快地滑動頁面,根本不細看,熟悉得就好像她打開過無數次。
終于,她手指停下,朝裴菲做了個“請”。
頁面上紅色大字,赫然印着:“參與酬謝金:500,000元。稅後!還有其他顧慮?歡迎詳談!”。
馬琳:“怎麽樣?”
看着那個“500,000”,裴菲呼吸驟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