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海上城的夜很極端。
因為各大公司投放的全息廣告都需要矚目,所以公共區域的照明向來能調多暗調多暗。
市區好一些,各種店面和樓體的舊式LED廣告、車水馬龍,都能提供一點迷幻的光線;但一出繁華的區域……毫不誇張地說,裴菲從小到大,就沒在夜的街巷裏看清楚過。
市郊更是常年黝黑。
在最黑、事故最高發的幾處,有相對有效的照明。但它們總是支持不了幾天,就會被游手好閑的混混們破壞。其他地方,稀稀拉拉的路燈光,最多照亮它們自身的燈罩。
此外,除了警察等特殊職業之外,普通市民禁止使用亮度超過路燈的照明。這導致普通人一到晚上,如果不幸要單獨趕路,就會覺得自己是身處在危機四伏的混凝土森林。
當然,有一項設施是黯淡照明的補充——網絡。
網絡在海上城市民的生活裏無處不在。它方便,高效,唯一問題是,不太穩定。
在慈愛區的一條小巷裏,裴菲耳機裏傳出斷網提醒。
随即,鞋底的磁懸浮消失。
她忽地落地,就像一個人猝不及防被推着、往前往下跳了一大步,驟然剎車,一個趔趄,踝關節傳來輕微震蕩的刺痛。
裴菲郁悶了一下。
剩下的路需要步行。還好,這裏離家不到5分鐘。
只是今天不能見阿黃了。
仲夏的夜風吹來夾着奇怪腥味的潮氣,她緊了緊背包,憋住一口氣,加快腳步。
她所在的,是條南北向的廢棄小巷。
寬度差不多是張開雙臂的距離。兩邊磚牆久經摧殘,坑坑窪窪,斷的斷,殘的殘。有幾處甚至塌開一個大口,直接打通了本該被小巷隔開的幾個區域。但這不值得高興。
小巷西面的牆後,是一片殘破的樓群,樓影黑暗如鬼魅;東面的牆後則是一片廢棄的花園廣場,荒涼殘破,更疏于管理。
這兩片區域都常出沒來歷不明的人。
裴菲擡頭看看巷子上方攝像頭的黑影——在斷網的晚上,它們統統是裝飾品。
她咬牙提速,腿酸,身體飙汗,卻大氣不敢出。
突然,左邊的樓群裏,一聲沉悶但帶着震動的“轟隆——!”,聽起來像是什麽重物,或者,身體,被從高處丢下。緊接着,傳來幾個人得意的嗥叫:“嗚噢——!!!”跟着幾聲詭異的口哨。
裴菲的心髒差點跳出喉嚨。
她換了半口氣,盡量不發出聲音,摸着黑開始奔跑。
離巷口還有一小段路。挺住!
突然,右前方隔着荒地的磚牆發出一聲悶悶的“嘭!”,緊接着,一大片牆體随之“轟隆——!!!”朝巷子裏垮塌。
磚塊飛濺,裴菲按捺住驚叫,擰身回跳,才剛好躲開。
但好死不死,落地時她踩到一小塊磚。剎那間,腳踝“咔嚓”一崴,她不由自主,朝旁邊跌落。
身體幾處傳來擦破皮肉的疼痛,她來不及多想,掙紮爬起身。
就在這時,磚牆垮開的巨大豁口裏,出現一個男人的身影。
裴菲暗叫不好。
她腦中閃過僥幸的念頭。也許人家跟她無冤無仇,只要她不引起對方的注意,就能相安無事溜走。
然而,她卻聽到男人笑了一聲,說:“喲——”
裴菲猛地搶跑,卻在身體騰空的剎那,就被一股強悍的力量淩空拖回。
耳邊“啪!”地一聲,迅雷不及之間,她的入耳式通訊設備被人扯掉。
裴菲:“!!!”
她的耳機有暴力觸發報警機制,但那個“暴力觸發”的點很玄。曾經有幾次她被人撞脫耳機都沒觸發,現在斷網,就更難指望。
這男人顯然對這一套很熟練,一定是個慣犯!
他一只手臂箍住她的腰,連同她的兩只手都壓得緊緊地,另一只手狠狠捂住她的嘴巴,在她耳邊低聲說:“想跑?呵呵……”
裴菲拼命掙紮,但不管怎麽掙,男人的禁锢就像石牆,紋絲不動。
“小臉挺光滑啊,”他得意笑道,“懂事點,我給你嘗點兒好的!否則……我對屍體,也可以很興奮!”
裴菲:……!!!
為了自保,她不但日常衣着都是長衣長褲,衣服裏也總藏着一把小刀。現在身上這件,小刀就藏在袖口裏。只要找對位置,它就能順利滑進手裏。
她可以借它奮力一搏,但也有可能在紮他之前,它就被這個“身經百戰”的男人奪走。
然後她可能死成一張漁網。
說到底,“處子之身”那種東西,即便再早三個世紀,也已經是笑話了。它當然不可能跟生命相提并論,因此也不值得為了它,拿自己的生命冒險。
想通這一點,裴菲讓自己冷靜,松下本能反抗的身體。
男人笑起來:“很好!”
他卻并沒有放松警惕,依舊死死箍着她,确認她依舊安靜後,才騰出一只手,扯掉她的背包,探手至她的腰間。
這一瞬,裴菲不知哪來的勇氣。
她手腕一抖,小刀落進手心。她攥緊它,向後一紮!
男人大腿被刺,“嗷”地吼了一聲,本能松勁,扭頭去顧傷口。裴菲趁機奮力掙脫,往前沖,卻腦後一緊!
男人一把抓住了她的頭發——她還是低估了他的耐受力。
而這一次,男人發了狠勁。
裴菲感到頭皮炸裂般的劇痛,她失聲尖叫,卻被再次向後拖回。男人像對待一個破布娃娃般,單手挽住她的長發,迫使她在他胸口仰起頭來。
“臭女人!”
看不清周遭的暗夜裏,裴菲卻看清了他眼底的寒光。
他朝她的臉舉起帶血的巴掌,向後拉高,再以令人戰栗的速度,朝她的臉撲蓋下來——
一瞬間,裴菲想到了剛才官方通報裏的男屍。
她想到不久後,“一具女屍”出現在通報裏的樣子。白色全息字幕,在金光燦爛的各大廣告縫隙裏一閃而過。
那是她。
尚未發光便已隕滅的生命。
突然,她感到腦後一輕。
預想中能扇暈大腦的掌掴并沒有落下來,相反,她失去平衡,再次摔倒在地。
本能支起身的同時,她聽到旁邊男人咬牙的嚎叫。還有——
犬類的嗚咽。
裴菲心頭一震——是阿黃!!
她扭頭看去,果然,一條中型犬正撲在男人身上,人犬纏鬥。下一秒,她聽到男人一聲怒吼。
随着一聲肉.體被狠狠擊中的聲音,大半人長的犬影淩空飛起,急速撞上對面的磚牆。
“嘭!!!啪!”
嘭是身體,啪是頭顱。
裴菲:!!!!!
大狗像麻袋般滾落在地,它發出一聲慘叫,卻緊接着撐起身,再次撲向重新站好架勢的男人。
男人一聲冷笑。
他不慌不忙張開兩只蒲扇大的巴掌,左右“乓!”地夾住大狗的頭,再把它朝對面磚牆猛地一掼!
裴菲崩潰了。
她聽說過,人殘忍起來,比畜生有過之無不及。但她從沒親眼見識過這種對生命的殘酷戲耍!
摔落在地的大狗身子翻了一下。這次,它沒能重新站起來。
男人龇牙冷笑:“畜生!還他媽英雄救美——”
他說着,擡起腿,朝大狗翻着朝上的肚子踩去,硬質的靴邊閃過一線路燈的幽光。
“啪!!!”
一聲沉悶的襲擊,男人的靴子在即将碰到阿黃柔軟的腹部時,頓住。接着,他緩緩朝裴菲轉過臉來。
一縷粘稠的黑色液體,從他額角蜿蜒流下。
裴菲咬牙,掄起手裏的磚塊,再給他來了一下。
男人嘴角一抽,卻并沒有如她期望暈倒。相反,他卻忽地擡手,一把抓住了裴菲握磚的手腕,一捏。
裴菲:“!!!!!”
手腕就像受到強電擊,痛得手指自動散開。那半塊沾血的灰磚咚地落到地上。
裴菲卻被男人一使勁,拖回他面前。
他不顧滴血的左臉,輕而易舉把她的兩手反剪在身後,朝她咧開嘴:“還有招嗎?沒有的話,該我了……”
就在這時,就像做夢,裴菲聽到巡城無人機的警報聲,在他們頭頂“啾——烏——拉——烏——拉——”地響起。
男人擡頭,低低說了句:“操!”
一束強光“嗵”地刺破黑夜,打到他們頭頂。
無人機發出電子男音:“警告!在場所有人,舉起雙手,就地蹲下!警告!在場所有人,舉起雙手,就地蹲下!”
這是一架帶武裝的無人機,瞄準的紅點就定在男人額頭。
機身射出的白色光瀑中,裴菲感到自己終于能大口呼吸。
她想,稍後她一定要狠狠控訴這個人渣,讓他能判多久判多久!
誰知,男人再一次突破了她的想象。
在緩緩松開她後,他忽然身子一矮,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朝他剛才出現的那個磚牆破口縱身一躍——
無人機“噠噠噠噠噠”連射一串子彈,在小巷的地面和他消失方向的斷壁殘垣上激出一片碎石粉塵。
裴菲懸起心。
那個鬼魅般的男人,也許真能如鬼魅那樣逃脫,那……
這時,她聽到一聲“噗”。
像人體栽進灌木。
越過牆頭的無人機清冷的機械男聲道:“巡城機CPD-007擊斃暴徒一名,全程已視頻錄像,請總部支援後續!”
它對裴菲發出“請呆在原地,等待救援”的指示後,旋翼托升下,靈活飛遠。
好一陣,裴菲才回過神:死了。那樣一個惡魔。
原來他也死得那麽輕易。
空氣中隐隐滲透着絲絲血腥氣,延綿從隔牆的荒地裏飄來。
不久後就會有螞蟻和蛆蟲遍布他的屍身。
裴菲嘴角微動了一下。
巷子重回靜谧。在看回牆角微微抽搐的大狗後,一股錐心的痛席卷上來。
阿黃翕開的犬齒,不斷滴出鮮血,黑色眸子不受控地往上翻。
它快不行了。但它還有一口氣。
裴菲決定違背巡城機的指令。
她撿起背包胡亂套到身上,找到被丢在一邊的智能耳塞,再跪到地面。悲傷化作眼淚掉落的同時,她咬牙托起大狗癱軟的身體,跌跌撞撞沖出巷口。
慈愛區沒有寵物醫院。
離這兒最近的寵物醫院,在皇家奶茶店所在的長盛區,城市精英們居住之處。
裴菲抱着阿黃,召喚了一輛這輩子她都沒有消費過的懸浮出租車。
10分鐘後,寵物醫院穿白大褂的醫生對阿黃做完全套檢查。
“多處骨折,多處內髒破裂,基本上……”他的目光溫和卻犀利,再次打量過她的一身行頭,欲止又言,“無意冒犯——救它,還不如省一半費用,克隆一只全新的。您确定?”
裴菲的目光略微游移:“具體……要花多少?”
醫生表情未變,朝旁邊招招手。
一個漂亮的護士在她身邊略略彎腰,遞給她看診療清單上的數字。
“總計:391,466.2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