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十三
章十三。思
百裏屠蘇竟直走回自己的弟子房內,關上了門,把所有人的視線擋在了門外。
方蘭生看着百裏屠蘇緊閉着的門,低着頭跟着另一個走上前的弟子,走向天墉城準備的客房。尹千觞嘆了口氣,說道:“方小公子怎麽還是這麽沒精打采。方二姐的仇這番全是被還清了吧?”
方蘭生沒有搭理他,依舊低着頭緊跟着天墉弟子走路。
尹千觞問道:“你在難過?”
方蘭生像是被針刺到,跳着腳說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難過了?別有的沒得總是胡說八道。”
尹千觞看着方蘭生反應過度的樣子,突然覺得有幾分好笑,然而他卻無法真的笑出來。淡淡地說道:“兩只眼睛都看出來了。你這幅樣子要說自己不難過,就算是三歲小毛孩兒都不會相信。”
方蘭生愣了一下,問道:“表現得真的很明顯嗎?”
尹千觞點了點頭,繼而看向晦暗不明的天色,說道:“你這點,倒是沒有怎麽變化,總能把自己的情緒表現出來。從某種程度來說,也是件令人羨慕的事。”尹千觞收回目光,看向方蘭生,“早些休息吧。我也很難過,少恭算是救了我好幾次的人,我卻沒有一次為他做點兒什麽……我還能做到的只有把那團黑乎乎的東西給滅了,讓它在不能到處害人。”
方蘭生沉默着聽着尹千觞所說的話片刻,看着尹千觞的挺直的身影,想通了某件事情一般,臉上的表情不再糾結。說道:“算我一個。我也要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強,滅了那團惡心的東西。不過,我真是沒想到臭酒鬼還會安慰人。”
尹千觞看着方蘭生的表情輕松了很多,滿意地說道:“方小公子未免太高看尹千觞了,我哪裏會安慰人?不過是安慰下自己罷了。”
尹千觞上午才與少恭見面,當時滿心喜悅的心情,轉瞬之間又難過之情所取代。這種欣喜到悲傷的轉變又有幾人能夠體會?只是因為天命,才無可奈何麽?
少恭在他面前消失歸于虛無,他無能為力。甚至還要少恭反過來将命懸一線的他和方蘭生救下。如果說第一次少恭救下他,給了他一次新生的機會,這般恩情還可以用陪歐陽少恭走過最後的一小段時間來償還……然而,那次他卻被歐陽少恭示意的巽芳傳送出了被焚寂之火包圍的蓬萊。
償還恩情之類的事情,大概只是他的一廂情願吧?
歐陽少恭……
阿翔乖乖的站在它的架子上,一聲不叫。靜靜的看着百裏屠蘇坐在桌子旁,整理他的小玩意兒。
百裏屠蘇打開了少恭留下的杏黃色小布袋,裏面裝了不少東西。除了五顆發着淡淡光芒的珠子,和羽無雙交換的護身符,還有一些百裏屠蘇為他買的小玩意兒。
這些小東西,少恭一件都沒有扔掉,全部又留給了他了……百裏屠蘇看着這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只覺得心裏被揪成一團。
百裏屠蘇攤開歐陽少恭的護身符,上面淡淡的墨跡一如往昔歐陽少恭淡淡的語調。少恭說這片護身符上曾經隐藏着一片歐陽少恭的魂魄之力,所以才有趨吉避兇的作用。
然而護身符上墨跡勾寫出來的句子符號,又分明可以看出來對生的向往。可是這個由歐陽少恭親手做成的護身符……為什麽沒有保護到他自己?
百裏屠蘇用指尖壓在護身符上,順着護身符上的墨跡游走,臨摹着歐陽少恭在護身符上留下來的片語。心裏滿是歐陽少恭對他展現出來的笑容……
百裏屠蘇收回手,壓緊自己的心髒,每跳動一下帶動全身的血液都泛出無盡的疼痛。
被百裏屠蘇放在一邊的焚寂似有所感應,發出争鳴之聲。百裏屠蘇伸手覆上焚寂,安慰似的輕輕握上了劍柄,焚寂方才停止争鳴。
百裏屠蘇将焚寂抱在懷裏,這是曾經用太子長琴半魂鑄成的劍。如今劍裏沒有了劍靈,也并沒有似死物一般。
“焚寂,你說歐陽先生會去了哪裏?”百裏屠蘇喃喃問道,自然是得不到焚寂的任何回答,“手中有劍才能保護想要保護之人……可是,連想要終其一生保護的人都不在了,留着劍還有什麽用?”
百裏屠蘇嘆了口氣放開焚寂,走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拿出在桐鎮少恭送給他的小泥人兒。黃色衣衫的小泥人兒捏的雖然盡顯粗糙,他臉上的笑容卻很真實。百裏屠蘇看着泥人兒的笑臉恍然明白了,原來少恭的本心一直都是歐陽少恭——是被人關愛着的歐陽少恭。
百裏屠蘇伸出手,撫摸着泥人兒的發,拿近泥人兒用雙唇輕輕觸碰了下泥人兒一直微笑着的臉。
歐陽少恭,百裏屠蘇又怎麽會忘記你呢?
當年在紅葉湖那裏,無論是你找上的韓雲溪,還是韓雲溪找上的你,有何區別?然而無論是誰去找尋,誰被找到,終局都是一樣的糾纏不休。百裏屠蘇虧欠你的,屠蘇會用一生來償還。而你欠百裏屠蘇的,又該如何償還?
百裏屠蘇并不需要你償還什麽,只要你還能陪在我身邊,就已經足夠了。要麽讓我陪在你身邊?我該去哪裏找你?這蒼茫浮世,你會在哪裏?
百裏屠蘇閉上眼睛,眼角的液體控制不住地下滑,打濕了他的鬓角。
心中空落落的一片,仿佛再也沒有什麽可以填滿那份空洞……
少恭,是屠蘇去晚了……
不要繼續玩兒捉迷藏了好不好?只要屠蘇認輸,你就可以走出來了麽?屠蘇應該帶着你去見師尊,這樣你是不是就不會遇到危險?不會離開了對不對?
“父親……”太子長琴,或許此時更應該稱為歐陽少恭。他走進了亭子之中,向着紅衣之人行了個禮。
祝融回過了身,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站着的人影,眼中掩飾不住欣喜之色。祝融滿意的點了點頭,說道:“汝回來了……就好。”聲音似洪鐘一般回響。
“讓父親費心了。”歐陽少恭又走向前了幾步,拜跪在祝融面前,頭深深的垂在胸前。
祝融看着跪在自己面前不卑不亢的人影,開口問道:“吾兒……當稱汝為太子長琴還是歐陽少恭?”
歐陽少恭沉默了片刻,回答說:“在下界經歷了那些事情,見過的那無數的人,寡了千年的親緣情緣。此間,經歷太多,人欲無窮,七情六欲不可逃,塵心凡念亦是不可避!我……已經失去了太子長琴的本心。無法……再侍奉于父親身邊。”
祝融嘆了一口氣,揮了下手,歐陽少恭覺得有一股溫暖的力量托起自己的胳膊,順力站了起來,靜靜的看着祝融留給他的背影。
“也罷……鳳來琴既毀,又怎能重塑一把原模原樣的琴?”說到這裏,祝融忍不住再次嘆了一口氣,“汝選擇的路,吾自然不會多加幹預。女娲大神仁慈,汝此次方能得以僥幸歸來。”
祝融又轉過身來,擡起手臂,指向亭子一側的矮幾,矮幾之上瞬間出現了一把嶄新的瑤琴,矮幾的一側玉石香爐內正燃着香料,袅袅輕煙飄起。
“吾兒,再為吾演奏一次汝之曠世琴曲。”祝融說罷,又坐回自己的座位之上,曲起胳膊撐住自己的額頭,阖上雙目。
歐陽少恭向祝融深深地鞠了一躬,坐在瑤琴之前,伸出雙手輕輕波動琴弦,泠泠琴音中多了一分淡薄與思念。
睡夢中之中,百裏屠蘇又聽到許久不曾聽到的熟悉的琴聲。悠悠揚揚的旋律不似清雅從容,悠然淡泊,也少了幾分剛柔相濟之意,卻多了幾縷剪不斷的哀傷相思之意。
百裏屠蘇似是又回到了年少之時,夜裏在琴川坐在歐陽少恭的船舷之上,聽着他收放自如地彈着九霄環佩,琴聲之中暗含着滄海龍吟之志。
“古今凡聖,如幻如夢,縱是風華絕世,也抵不過日影飛去,這世間又有何物恒久不已?……人生豈非正如夜間行船,黑暗之中時而光華滿目,時而不見五指,然而燈會熄滅,船會停止,時歲與生死本是凡人無法可想、無計可施、少恭不自量力,妄想逆天行事,看一看凡人若有朝一日超越生死,又将是何種光景?”
當時百裏屠蘇不懂,這些話裏究竟暗含着多少的無奈與痛苦。若非被逼無奈,又怎麽用盡自己一己之力,逆天而行?
場景一轉,轉到了青玉壇一處空曠高臺,歐陽少恭靜谧地閉着眼睛,彈着琴。在歐陽少恭身邊站着當時的他,琴葉相和。
“殘缺的始終便是殘缺,天地生靈俱有三魂七魄,亘古未變,若是少去,又如何能算作‘一個人’?不循常理,終違天道,不正是被世俗目為異端?在下所言并非厭棄于此,只不過見得世情百态,心中感慨,如此異類終究難容于世吧……在下昔時也曾遇見許多不平之事,被人視作異類,心中痛苦非常……”
那些事情,百裏屠蘇雖然未曾經歷,卻已一一體會。苦痛非常……
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那些場景早已湮沒于歲月之中,再不可能有重現之期。世間的确沒有什麽可以恒久不已,即便是強大如神農女娲,也熬不過歲月。神農早已經失去了蹤跡,女娲的神力也在衰減。更合乎是凡人?凡人終是無法超越生死……
少恭……若是有朝一日,屠蘇尋到了你。你依舊風華正茂,而屠蘇卻垂垂老矣,又當如何與你相認?你會否會覺得屠蘇一如你所說之異類?
人生在世,最幸福的事情莫過于和心裏的人呆在一起。即使一句話也不說,拉着手也可以走完一生。活着,雖然可以經歷很多美好之事,然而令人難痛苦令人無奈之事,也需要面對……
百裏屠蘇睜開了眼睛,坐了起來。下意識的伸出雙手将彎起的雙膝環住,團成一團坐在床上。一夜做了許多的夢。夢到了許多自以為早已遺忘的場景,又重新聽了那些刻入骨髓的話。當初不曾想不敢想不願想的一切,湧上百裏屠蘇的心頭。
百裏屠蘇只覺得自己像是坐在一葉扁舟之上,海水洶湧,無依無靠只能随着海浪上下颠簸……
敲門聲突然響起,打破一室寂靜。阿翔聽到了敲門的聲音,立即拍着翅膀飛到百裏屠蘇身邊。想必是因為百裏屠蘇心情不好,它也跟着受了不少壓抑。
百裏屠蘇簡單收拾一下情緒,站了起來,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才走到門後開門。只見方蘭生現在門外,看到他開了門還愣了一下。
“有什麽事情?”百裏屠蘇平淡的問道。
“那個……”方蘭生指了指屋內,“我能進去再說麽?”
百裏屠蘇點了下頭,讓開空隙讓方蘭生進屋。他走進了屋坐在桌子旁,看着桌子上胡亂擺放的物什一臉難過的表情。
“……”百裏屠蘇走到桌前,小心的将桌子上的東西收拾了起來。
“對不起……”方蘭生低着頭,聲音小小的。
百裏屠蘇收拾物什的手一頓,将布袋放下,問道:“為什麽向我道歉?”
“如果我之前攔住了少恭,我們不會去天墉城後山,就不會遇到那個造型古怪的魔,就不會發生……就不會發生之後的事情了。”方蘭生錘了一下自己的腿,“明明之前信誓旦旦的說少恭由我來保護的,明明說好的。可是……我卻什麽都沒有做到,什麽都沒做到。甚至,還要少恭反過來救我!”
“……”
阿翔扇着翅膀飛了過來,落在了方蘭生的頭上,猛的一下把他的頭壓得更低。
“阿翔……到外面飛去吧。”
阿翔聽了百裏屠蘇的話,叫了一聲,乖乖的從敞開的門飛了出去。
“你的肥雞還是這麽重。”方蘭生擡起了頭,看着百裏屠蘇毫無表情的臉,順着他的視線看向屋外,陽光正好。
“這件事,與你無關。”
“怎麽會與我無關?”方蘭生激動地站了起來,“少恭他……他……”
“你原諒歐陽先生了?”百裏屠蘇拿起桌面上還未收起來的一顆黑曜石磨成的佛珠,遞給方蘭生,“少恭在不周山路上撿了一塊黑曜石,沒想到已經磨成了佛珠。”
“給我的?”方蘭生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百裏屠蘇拿着的佛珠。
“少恭說過若是真磨成了佛珠,是要做賠罪禮的。”百裏屠蘇想了片刻,決定還是将少恭的事情告訴他,“之前見到的少恭,實則為歐陽先生殘留的執念,借助木靈石靈力化靈而成。”
“所以最後他才會說我二姐的事情?!!”
百裏屠蘇點了點頭。
“也就說少恭和歐陽少恭其實是同一個人?”方蘭生的聲調又拔高了八度,“他也恢複了歐陽少恭的記憶?”
百裏屠蘇靜默的看着方蘭生,又将手裏的黑曜石佛珠放回到桌面上。
“怎麽會……這樣……那他為什麽要救我?”方蘭生跌坐回凳子上,表情分不出是悲是怒。
“正如曾經千觞所言,少恭只是一個孤獨的孩子……我有師尊的教導、有師兄和師妹的關懷,還有晴雪紅玉一路上的扶持……除了烏蒙靈谷的血仇和晴雪的離去,再沒遇到過更多的生死別離……的确比少恭幸運太多。”百裏屠蘇轉過頭,不再看向方蘭生,避免讓方蘭生看出他過多的情緒,“他數千載的記憶延續,數千載的無邊孤寂……我曾在睡夢中見過,其中苦痛,不足為外人道。”
“少恭對于真心實意為他好的人,總會付出相對應的體貼。”百裏屠蘇頓了片刻,将視線又重新投在方蘭生身上,“你曾與他作為鄰居,應該比我更了解那個時候的他。”
方蘭生握緊佛珠,直到感覺到了佛珠壓迫掌心的痛,才點了點頭,繼而舒了一口氣。
“木頭臉,夢中說夢看來你比我悟的還要透徹。少恭消失了,明明你應該是最難過的。本想着過來安慰你,居然反過來被你安慰了。我也想通了很多的事情,并不是痛恨少恭,只是有些……”方蘭生突然停了下來,搖了搖頭,“木頭臉,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你。”
方蘭生将佛珠小心翼翼的收好,低着頭說道:“這次解決了那個造型古怪的魔,我就回琴川,再也不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屠蘇哥哥……”百裏屠蘇聽到襄鈴的叫聲,剛好看到襄鈴飛快的從門外跑了過來,“屠蘇哥哥……我剛剛聽尹大哥說……少恭哥哥他……他……”
百裏屠蘇不自然的偏過頭,點了點。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呢?”襄鈴擡起了頭,有些茫然疑惑的看着百裏屠蘇,“屠蘇哥哥……”
“……”
“襄鈴,別問了……”
“可是……可是……”襄鈴看着百裏屠蘇和方蘭生介是一副傷心難過的樣子,聲音逐漸弱了下去,終是沒有将之後的話說出口。
低下頭,襄鈴順着自己的頭發。還有什麽好說的?少恭不在了,最傷心的應該是百裏屠蘇吧?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