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七
章七。琴川夜
在少恭一再堅持之下,即使方家客房有許多空置的房間,他依舊堅決要與百裏屠蘇共處一間。最後百裏屠蘇也點了點頭同意了,方蘭生才面色不善的将他二人安置在一間卧室。
百裏屠蘇自進入方家,便一句話不曾與少恭說過。一方面少恭被方沁兒鬧得不得閑,沁兒知曉了少恭會彈古琴,又非要纏着少恭彈琴曲給她聽。一彈便是一下午,沁兒就窩在他身邊也不覺得急躁,雖然少恭反反複複只彈了一首不知名的曲子。
“少恭哥哥,你彈得好棒!”方沁兒一臉崇拜的看着少恭撫琴。雖然只是用作練習的一把普通的琴,硬是讓少恭彈出了風雅。“少恭哥哥,你心裏在想什麽呢?你的琴聲裏有一種很悲傷的感覺,也不全對。少恭哥哥的琴聲也有一種溫柔安撫的感覺。就像是爹爹的養的狗狗死了,爹爹特意為狗狗安葬的時候給沁兒的感覺。”
少恭聽到方沁兒的一大段話,停下了手指的動作,笑着說:“沁兒也懂得音律?沁兒喜歡聽哥哥彈琴?”
“其實沁兒并不懂得什麽音律,學堂裏的先生教的實在太無聊,所以直到現在沁兒也無法像樣的彈出一首曲子。幸好爹爹不在意沁兒會不會彈琴,只是娘娘喜歡聽彈琴,所以在娘娘的影響下沁兒也聽了不少人彈琴,可是沒有一個人能比少恭哥哥彈得好!沁兒可喜歡聽少恭哥哥彈琴了。”方沁兒用力的點了點頭,“少恭哥哥要開心點兒。沁兒雖然也曾為丢了最心愛的鈴铛難過了好久好久,因為鈴铛是爹爹送的。可是後來沁兒想開了,因為鈴铛是爹爹送的,對于沁兒來說那個鈴铛是很有意義的,所以沁兒丢了鈴铛會難過。”
“沁兒?”
“聽爹爹說屠蘇叔叔是個好人。沁兒也不懂太多,哥哥還是繼續彈琴給沁兒聽吧!”
“沁兒,謝謝你告訴了我這麽多。哥哥這兒也有個小鈴铛,就當做謝禮送給你。雖然比不上小蘭送你的那個那麽有意義。”少恭拿出了剛得到不久的鈴铛,遞給了沁兒。
“謝謝少恭哥哥。” 方沁兒倒是大大方方的收下了少恭遞過來的小鈴铛,“少恭哥哥送給沁兒的小鈴铛對于沁兒來說也很有意義,這是少恭哥哥第一次送給沁兒禮物,沁兒一定會好好收起來的。對了,少恭哥哥第一次送給屠蘇叔叔的禮物是什麽呢?可以告訴沁兒麽?”
直到最後一次見面,少恭都沒有回答方沁兒這個問題。
在方家吃了晚餐之後,方沁兒還想要纏着他卻被方蘭生強硬的攔下,讓孫奶娘帶她回房歇息去了,百裏屠蘇又恢複成了一根木頭似的。少恭覺得有些無聊,便在方家四下無目的地散散步,打發時間。
走到一處人造小湖旁,晚風吹過帶着不知名的花香,愈發顯得寂寞。
“辛先生?”
少恭聽到有人叫他,回過頭意外的看到了孫月言迎着月光走了過來。少恭禮節性的點了點頭,問道:“夫人也是來這裏賞月的?”
孫月言笑了笑,走到少恭身邊回答:“并非是為了賞月,我猜想辛先生應該會走到這裏,所以就尋了過來。打擾了先生的雅興,實在抱歉。我有些話想同先生說說,不知先生可否給月言一些時間?”
“夫人想同在下說些什麽?在下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辛先生可能不知道,下午沁兒纏着先生為她彈琴的時候,蘭生就站在牆外,站了一個下午。蘭生曾經有一段時間是聽不得琴曲的,直到現在也是無法靜下心聽很久。然而辛先生到來之後,蘭生居然連續聽了一個下午。”孫月言攏了攏披在身上的第二件外衫,“辛先生的琴聲的确是極好的。我雖然不知道先生所彈為何曲,但我卻肯定是之前偶然聽到歐陽先生所彈之曲一樣。這是歐陽先生所作的琴曲之一,并沒有流傳開,我想知道辛先生是如何知道這曲子的?”
“不瞞夫人,在下在遇到屠蘇之前一直居于不周山之上,對于山下之事了解甚少。而在下對于琴曲與醫藥的認知仿若天成,并無刻意為之。夫人所言在下所彈之曲是由歐陽先生所作一事,在下亦是一無所知。若是有緣,在下倒是很想與歐陽先生見上一面。”
“辛先生真的不知歐陽先生?明明你們連……”
“在下真的不是你們口中的歐陽先生。天下長得相似之人何其多,這只是個巧合罷了。在下也與歐陽少恭沒有任何關系。”少恭打斷了孫月言的話。
“或許我真的是認錯人了。”孫月言歉意地笑了笑,向一邊跟着的随從低聲吩咐了幾句,随從就匆忙離開了,“辛先生,其實……蘭生并沒有表面上那麽排斥先生,希望先生不要介意。因為蘭生二姐的死和歐陽先生有些關系,所以蘭生有些怨恨歐陽先生。辛先生與歐陽先生長相相似想必辛先生也已經知道了。”
“在下看來,小蘭雖然是沁兒的爹爹,卻在很多方面依舊有些孩子氣,也難怪他可以和沁兒一直相處的那麽好。不過小蘭真是個很體己的人,這點一直沒有變化。”少恭看了看月亮嘆了口氣,“時間已經過去太久了,小蘭也長大了。”
“辛先生?”孫月言聽到少恭這番話有些疑惑,這分明是相熟之人才會說出來的話。
“呃……在下經常聽屠蘇提起小蘭,這也都是屠蘇告訴在下的。”
“夫人,桐木拿來了。”剛剛離開的随從又回了來,懷裏還抱着一根木頭。
“這是蘭生十年前遠行帶回來的桐木,本來也是打算将這塊桐木送人,可惜卻沒能送出去。之後這截桐木只能一直閑置在家裏,我想這桐木閑置着也是浪費,不如将它轉贈給辛先生。辛先生善彈琴曲,若是将這桐木制成了琴,定然比沁兒練習所使用的琴更适合先生。”
少恭看着那根方蘭生十年前從咕嚕灣帶回來的桐木,失神似的走到了随從身前接過桐木,“夫人,在下先回房了。”
孫月言也沒有挽留,目送着少恭離去的背影,莫名的覺得吹來的風有些涼。“夜涼了,夫人還是回房歇息吧!”
“嗯。”孫月言輕聲應了下來,也未做停留便帶領随從離開小湖。
少恭抱着那根桐木一直回到了客房,方才回過神。百裏屠蘇并沒有在卧房,少恭将桐木放到桌子上之後便和衣躺在床上,覺得腦袋亂亂的,便強迫自己入睡。
此時百裏屠蘇正在琴川的小巷子裏穿梭着。雖然并不是琴川的花燈節,夜裏依舊不失熱鬧。
百裏屠蘇走到一處角落,道:“你已經跟着我走了半天,不累?”
方蘭生只得從百裏屠蘇身後的一棵樹後走了出來,問道:“木頭臉……你是什麽時候發現我跟在你身後的?”
“剛出方家就感覺到了。”百裏屠蘇轉過身,“跟着我有什麽事嗎?”
“也沒有什麽事情。”方蘭生習慣性的撓撓頭,“只是……只是……”
“沒有事情就回去吧。”
“等等……我沒說沒有事情。我只是說沒有什麽事情,沒有什麽事情不代表沒有事情。”方蘭生見百裏屠蘇作勢要走立刻出言挽留,又有些懊惱的抱着頭,“我就是想問問你是怎麽找到辛來的?我是說你是怎麽帶他回來的?不是我是想問……”
方蘭生見百裏屠蘇雖然依舊沒有表情的臉,卻隐隐的感覺到有不耐煩的能量在他的四周環繞。方蘭生深呼了一口氣,“我就是想知道……他是不是歐陽少恭?”
“他不是。”
“你是不是也覺得……十年前的瘟疫……與歐陽少恭無關?”
“我沒有這麽想過。我看過他的生平,那場瘟疫的确是青玉壇的弟子散播開的。”
“那他為什麽還要救治那場瘟疫裏的病人?為了繼續玩弄人心?”方蘭生有些無力的靠向背後的牆壁,“那他為什麽要把二姐給我做的婚衣還回來。”
“什麽?”
“上次晴雪的哥哥來看過沁兒,從青玉壇帶來的。”百裏屠蘇聽到方蘭生的這句話詫異的看着他,方蘭生自顧自的繼續說,“十年前被你從蓬萊宮殿傳送出來之後,我就回來和月言成了親,襄鈴去了青丘,女妖怪又回到了天墉城說是找你師傅。過了許久之後才收到臭酒鬼的來信,才知道原來他最後選擇到了青玉壇,才知道你還活着的消息。”
“你說的……嫁衣是什麽意思?”
“那個是尹千觞上次看沁兒來的時候,從青玉壇帶來的。他變化也挺大的,看到沒有帶着酒壺幹幹淨淨的樣子,我真是被吓了一跳。”方蘭生絞着手指,“他帶來的那件嫁衣的确是二姐親手做的,我能看得出來。我不明白他既然沒有毀了為什麽要騙我,他既然能醫治好二姐為什麽要把她變成焦冥!!他以前真的全部都是騙我的?為什麽要騙我這個毫無意義的普通人啊!”
“你很想知道?”
“我……并無興趣。本來也已經忘記了,可是看到了辛來那些以為已經忘記的東西又都想了起來。明明應該很恨他的,可是在看到那張臉的時候,反而又覺得恨不起來了。那些事情難道真的随着時間逝去了,難道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百裏屠蘇指了指面前的河流,道:“逝者如斯,那些事情自然是再也回不來了。”
“我不知道現在這些是不是做夢,我也不想再去分辨是不是依舊在做夢。”方蘭生又撓了撓頭,“對了,木頭臉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我……想先回一次天墉城。琴川發生的這些事情,我打算先問問師父。”
“我可以一起去嗎?我可是比當年要強不知多少倍呢!而且這本來就是琴川的事情,我當然要解決這個問題。所以我也要一起去。”
“你……不介意與少恭一起?”
“正好可以盯着他,免得他又做什麽壞事。”方蘭生這才仔細看了看百裏屠蘇,“對了,木頭臉你的焚寂呢?”
“放在桃花谷放置着,這次去天墉城順便可以帶上焚寂給師尊給看看。”百裏屠蘇言罷轉身,“夜深了,該回去了。”
方蘭生看着百裏屠蘇欲要離開的背影,叫道:“木頭臉,謝謝你。”然後跟了上去,與百裏屠蘇并肩而行,“下午聽到了少恭彈琴,和記憶裏的不一樣,所以我決定信你一次,也相信他一次。”
之後二人各有所思的回到了方家,百裏屠蘇點了點頭作別方蘭生便回了客房。屋內的蠟燭并未熄滅,淡淡的燭光在深夜裏,莫然讓百裏屠蘇覺得心裏暖暖的。百裏屠蘇輕輕推開房門,只見一大塊桐木放在桌子上。百裏屠蘇嘆了口氣,這應該是十年前方蘭生特意從咕嚕灣夔牛寶庫帶回來為了送給歐陽少恭的,如今這塊木料放在這裏……罷了,不管那些了。
百裏屠蘇繞過桌子走向內屋,見到少恭躺在床的內側,微皺着眉頭。百裏屠蘇似是受到蠱惑,伸出手撫上少恭的眉頭,輕輕撫開。百裏屠蘇突然覺得每天都能見到少恭也是一件不壞的事情。
百裏屠蘇翻身如同平常一般躺在少恭身側,聞着已經熟悉的味道,閉上了眼睛。可惜不多時,少恭就纏到了百裏屠蘇身上。百裏屠蘇複而睜開了眼睛,發現少恭正盯着他在看,手依舊扒在他身上。
“你……還沒睡?”
“睡不着。剛剛做夢好像夢到了很多事情,可是又什麽都沒有記住。我究竟是不是你們口中的那個歐陽少恭?我看到他了……我看到他站在一個四周都是漆黑的地方與我面對面的說話,可是我聽不到他在說什麽……我們明明就是同一個人,我從來都是他。”少恭松開了百裏屠蘇,轉了個身将自己縮成一團窩在床角裏,“我明天就回不周山,我是不是當初就不應該救你?”
“……”。百裏屠蘇曲起一條腿坐了起來,将手臂搭在曲起的膝蓋之上看着少恭沒有說話。
“又怎麽能不救?活生生的在自己的眼前,時時都可能逝去的鮮活的生命。只有自己才可能有能力拉的回來,只能盡力的去挽回,怎麽能放着不管?”少恭将自己團得更緊,悶悶的哼了一聲,“我有些想猴兒了。我想給你說件事情,與琴川的前一段發生的狀況有關。”
百裏屠蘇聽着少恭前面那些話,心裏鬧騰騰的不是滋味。之後在聽到他可能知道琴川之事時,又難免存有疑惑。
“我的猜想是與魔族有關系。羽姑娘說過的血雨應該是由于魔族的靈力波動所造成的,時間持續不長大概是因為魔族并不适應人界的環境,所以那場雨之後并沒有造成大規模的人員實質的傷亡。之後瘋傻變呆的那幾人則是由于被吞噬了心中的欲望情感,所以才會變成那樣。他們是怎麽被吞噬了心智,具體細節我也猜不出。”
百裏屠蘇迅速消化少恭話裏的信息,理出了頭緒繼而問道:“你是如何知道這些的?”
“這些猜想是突然出現在我的腦海裏,也好像是一直都知道。也沒準兒是剛剛見到他的時候,是他告訴我的……不對,是我自己告訴我自己的……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的話,我也知道這些話聽起來也完全不可信。怎麽可能會有什麽魔族出現在這裏?”
少恭有些懷疑自己的存在是否是真實的,還是僅僅為歐陽少恭留于人世的一抹幻影。精通音律,善通醫術似乎是他與生俱來的,即使一般情況下不會意識到那些,但若是遇到需要,那些東西自然而然的就浮現了出來。人類的孩子在剛出生的時候什麽都不了解,即使是修成人形的妖靈也不會一開始就具備這些。
少恭曾經或許會認為這些是正常的,可是現在他開始疑惑了。尤其是這些人總會把他誤認為歐陽少恭之後,他開始漸漸意識到那個人的存在,那個和他長相一樣的人的存在。其實在悭臾給他名字的時候,他應該就已經在潛意識裏知道了歐陽少恭的存在。辛來辛來,重新來過,歐陽少恭的重新來過……
百裏屠蘇搖了搖頭,伸手将窩成一團的少恭撈到懷裏,道:“你說的這些,我都相信。你不是歐陽少恭,你是辛來。我答應過猴兒要陪在你身邊,自然是要做到的。你于我有過救命之恩,我定然會護你周全。”百裏屠蘇感到被他抱在懷裏的少恭的身體不再那麽僵硬,“關于你說的魔族一事,我也曾有過耳聞。”
少恭窩在百裏屠蘇的懷裏,将頭更深的埋在百裏屠蘇的胸前,安靜地聽着他的心跳聲。
“師尊在幾百年之前就與太華山清和真人交好,清和真人有一弟子,師尊在渡劫之前與那個弟子有過一面之緣。之後那名弟子與他同行的三人為了給下屆被流月城殘害的平民讨回公道,便一起登上了那座城,在那裏找到了流月城的大祭司和心魔。之後心魔被那四人與大祭司攜手誅殺,大祭司與流月同亡。師尊說凡事都有兩面性。站在下屆之人的立場上,流月城大祭司罪不可恕;然而站在流月城民的立場上,那個大祭司是拯救他們全族人性命的存在。之後師尊在得到紅玉古劍之前,在安陸縣又遇到了一個通過古鏡來到人界的魔族。那個魔族也是附身與人類的身上,吸收人的負面情緒用于自己魔力的增長。”
“就這些?”少恭似是聽的意猶未盡。
百裏屠蘇點了點頭,方才想到點頭抱在懷裏的少恭是看不到的,放才道:“大概就是這樣。那個時候我也還不大,師尊也是作為故事講與我聽,所以所知不多。”
“流月城是在月亮上麽?”
“流月城是曾經浮在北疆上空的一座神裔之城,并不是在月亮上。中原修仙門派對于流月城的記載并不多,只是說流月城衆人信仰人皇神農,壽數長久善禦靈力。”
“這樣啊……”少恭的聲音漸漸小了,呼吸趨于平穩。
百裏屠蘇見窩在自己懷裏的少恭已經睡熟,看着少恭毫無防備的面容,頓時覺得心裏滿滿的。小心翼翼地将少恭放平在床上,為他拉好被子,之後才躺平在他身邊。
蠟燭已經燃完一般,蠟燭身上滿是蠟油流下後遇冷又凝固出的淚痕。已入深夜……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