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31.太子
江寧最有名的一家老字號酒樓名為“一品樓”,除了菜品出色外,還有一雙在裏面賣藝的舒姓姐弟極是吸引人,其賣的是蘇州評彈,說唱細膩,吳侬軟語娓娓動聽,幾年下來在江寧可謂出了名,甚至有人說若不曾聽過一品樓的評彈,真是枉到江寧了。
這日午後舒氏姐弟照常在一樓的大堂專設的位置上坐好,弟弟手持三弦,微微低頭調弦後向手持琵琶的姐姐示意,随即叮咚之聲響起,一個過場彈過,女子水眸流動看了在場的一圈,啓唇唱到:“香蓮碧水動風涼,水動風涼夏日長……”歌聲流蕩清媚,引得在場的客人都立刻贊了一聲“好”。
而在滿座叫好聲中,大堂東側邊上的一桌,一個青衣錦袍男子獨坐,手捧一個瓷白茶碗,雙目微閉,儒雅的五官上挂着悠閑的表情,二指捏着碗蓋極有韻律地輕輕扣着,仔細看去那節奏是跟着那評彈走,想來是精通音律之輩,與滿座只單純聽的客人有着天淵之別。
“六弟倒真是好興致。”清潤柔和的含笑嗓音驟然響起,悠閑男子立刻睜眼,對上那張如玉般溫雅的臉,就想馬上站了起來,卻被來人擡手示意,只坐直了身子。
兩人正是承祜和胤祉。
“能在這遇到大哥,也實在是巧了。”胤祉招來小二上了新茶,微笑道,不過眼睛掃了承祜左右,沒見到某個該在旁的身影,眼裏便浮上了疑惑,“大哥今兒怎麽一個人了?”
“哦?聽六弟的語氣似乎這很奇怪?”承祜輕笑,“那我不一個人該和誰一塊?”
胤祉看着那張滴水不漏的笑臉,心思在不斷地翻轉,摸不準這話是一句無心的玩笑還是別有含義的試探,唇邊的微笑卻不變絲毫,道:“自然是和三哥了,誰不知道你們感情最是深厚,焦不離孟孟不離焦才是最正常的。”
“那按照六弟這樣說,今兒個怎麽沒見五弟呢?”承祜有些好笑地看着胤祉眼裏瞬間出現的警惕和防備,“別想太多,你們倆鬧別扭也好幾天了,瑪嬷和七弟都很擔心,不約而同地找到我這大哥處希望我做個和事佬。”
兩人鬧了別扭的事情長輩兄弟們自然知道,不過這趟南巡發生的事情實在不少,所以這種不會對朝政起到影響的事情自然被劃入雞毛蒜皮的範疇,除了與他們關系好的胤祐還有皇太後留心并且擔憂之外,其他人都沒有過多地關注。所以胤祉才會在承祜開始說那話時有所警惕,不過如今之言倒也足夠取信,打消他的疑慮。
“我與五哥是鬧了些矛盾,但并不是什麽大事,我……自有分寸的。”胤祉微微垂下眼輕聲道,話語委婉卻表達出明顯的不容過問的意思,那是他和胤祺之間的事兒,無論是誰,是善意或惡意都不容插手也不用插手。
“我想也是,畢竟你們都不是小孩子,兄弟相處衍生的摩擦應該是能處理好的,瑪嬷和七弟只是關心則亂,今天我過問了也算是有個交代。”承祜點了點頭,當即就止住了這個話頭,注意力轉回到那評彈上。
胤祉不着痕跡地瞄了旁邊之人幾眼,見他當真只享受般聽着,眉眼柔和閑适,心下也微微松了口氣,雖然他還是覺得承祜出現在這并不止是因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但現在這位爺既然沒有繼續說話試探或者設套,他也不用過分防備以致弄巧成拙。
畢竟這人可是……
“這舒氏姐弟果真是名不虛傳,難怪六弟你最近都在這捧場。”那邊一曲結束,周圍掌聲擂動,承祜也不吝啬地拍了拍手,嘴裏還贊了幾句。
“的确,難得在江寧聽到如此正宗出色的蘇州評彈,反正無事,每天來聽聽也能解解悶。”胤祉微笑道,暗地裏卻琢磨起那‘最近’二字,這暗含的意思就是他最近做了什麽這人都知道,那就是派人來盯着了,可是為什麽?難道只因為皇太後的囑咐?不,因為沒那必要,自己一直都足夠安分守紀,這人沒理由特意留意他啊!難道……
“那你應該把胤祺帶上,他也是個最喜歡吃喝玩樂的主,按那愛享受的性子,若不是你倆鬧了矛盾,如今怕是他巴巴地把你帶來着‘一品樓’邊吃邊聽了。”承祜想到胤祺那吃貨的本質,有些無奈地笑了笑。
胤祉心思幾轉,臉上也笑了笑,并不多言,想着靜觀其變。
然而承祜又止住了話頭,繼續聽那舒氏姐弟接下來的唱曲,讓胤祉忍不住疑惑剛剛那不過是這人随意的一說,并無任何含義,但他還是不敢掉以輕心,也裝作專心聽曲,腦子卻已經快速轉動,将最近發生的事一一排查,看是否有何不妥之舉引起了承祜的注意。
可惜他在腦中反複推敲回憶都找不到什麽特別之事,只除了他和胤祺鬧矛盾的事,但這事于面前之人根本沒有丁點影響,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呢?
他猶自苦思冥想,連那評彈已經結束了都沒有發現,直到承祜輕敲桌面才回過神來。
“想什麽呢?這麽入神?”承祜打趣道。
“聽得入迷了,讓大哥見笑。”胤祉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看起來腼腆又無害。
“這舒氏姐弟如此讓六弟你青睐,不如帶回京中府上,那就想什麽時候聽都可以了。”
“不過是一時新鮮,還不到據為己有的地步。”
“就算是一時新鮮,按照咱們的身份,既然喜歡,據為己有也不是難事,畢竟又不是不能,只要有心。”承祜輕笑一下,眼神卻帶上了一絲意味深長。
胤祉皺眉,直視着那雙總是眸色深沉難以揣測的杏眸,“大哥說笑了,就是因為咱們的身份才不能胡作非為,明白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明白什麽能要什麽……不能要。”語氣鄭重異常。
“那要是你真的很喜歡呢?喜歡到心裏清楚不能要卻還是忍不住想要?那怎麽辦?忍着嗎?那多難受呢?”承祜長指輕輕地敲着桌子,顯得漫不經心,出口的話卻越發的意有所指。
胤祉眉間的皺褶又深了幾分,他實在是摸不準對面的人是什麽意思了,前一句他以為對方是試探他對皇位有沒有想法,但是這後一句含義似乎又不同了,什麽叫‘喜歡到心裏清楚不能要卻還是忍不住想要’,他才沒有喜歡什麽到這種地步……等等,難道是……是……
氣氛一時間沉靜起來,良久,胤祉的聲音才再次輕輕響起,“我曾經聽過一句話,如果很喜歡很喜歡一個人,保持距離看着他就夠了,不要越雷池一步,這樣才可以一輩子。因為一旦越界就會有貪欲,而有了貪欲,就注定要失去。”
上一輩子他就完美地做到了,遠遠的看着,一輩子,沒有傷心也沒有失去,那樣很好,真的很好,即使再來一世,他也沒有想過改變。
“真是可笑的話呢。”承祜似笑非笑地道,“沒有得到,何談失去?都已經忍了一輩子了,怎麽還要再忍一輩子呢?老、三。”
“……”胤祉想他現在的表情一定很搞笑,可惜他控制不了,下意識地就想否認但馬上就咽了回去,他終于知道今天從見到這人開始的怪異感來自于哪裏了,合着是在這裏等着他呢!“您……什麽時候認出我的?”
“你什麽時候認出我的我就是什麽時候認出你的。”承祜笑眯眯地道。
“……”
他會認出承祜就是從前的太子是在康熙二十七年的新年,他們一群沒有成年的阿哥在正月初二一同出宮去向已經分府成婚的哥哥們拜年順便讨紅包,那時承祜是在自己書房裏見的他們,而就是那書房裏的一幅字畫讓他知道了這人的身份。
那是一幅五臺山菩薩頂的雪景圖,上面還有題詩,雖然字跡畫技都已經是完全的不同,但那首‘菩薩頂雪月’卻是從前的太子在二立之後所作,其言悱恻,他還記得自己當初最驚豔于裏面那句‘蓬海三千皆種玉,绛樓十二不飛塵。’,記憶實在深刻,再加上這裏的大阿哥承祜一直都是隆寵不衰,不可能也不應該有這樣憂心焦慮前途的詩作,那麽對方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當時他也不過是有一瞬間的驚駭走神,居然就暴露了,這人的敏銳比之以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既然一直不說破,為什麽現在?”大家不是一直都裝得挺好的!
“老三,你知道孤一直都挺喜歡你的吧?”承祜繼續抛出炸彈。
“……”這位爺你能不說得這麽暧昧麽!你不是已經有主了嗎!注意點影響啊!
“有心計有手段,識時務知進退,就是缺了份争取心,要不然當年的贏家就不一定是老四了,畢竟玩‘不争是争’這一套,你絕對比老四玩得溜。”沒見胤祉的門客全是學者和無功名的布衣,讓皇阿瑪既放心又倚重,“不過你最後沒争于我來說還是蠻欣慰的,畢竟我們關系一直不錯,要是你真的争到了,我怕我會有被背叛的感覺。”老三可是還為他當初複立出了份力呢,即使是因為互惠互利各取所需。
胤祉聞言笑了笑,并不否認他的話。
“我想過你為什麽不争,後來明白到,胤祉你其實喜歡簡單的生活,就像你那時一門心思修書,心無旁骛,帝位所代表的複雜和沉重你由衷地厭惡,所以你是能躲則躲。”
“我的本心與從前并無二致。”
承祜的笑入了眼底,“我知道。”
既然知道那就是明白他并不是威脅,即使他也擁有前世的記憶,那今天到底是有什麽用意?胤祉看着他,眼裏明白地詢問着。
“都說了孤挺喜歡你嘛,所以見不得你都重活一世了,居然還忍得那麽辛苦,就想着幫幫你,好讓你得償所願。”
胤祉怵然一驚,“我……不明白。”
“胤祉,你喜歡簡單的生活,所以你也喜歡簡單的人。”承祜直視着他,眼底慢慢浮現出透着魔性的流光。
“胤祺。”他輕輕吐出了兩個字。
他僵住,旋即近乎兇狠地瞪着他,那是警告。
“從前你靜靜地遠遠地看着他,因為他的安寧自在讓你在混亂兇險的鬥争中能獲得難得的平靜。”他小小聲的,準确無誤地說出了他從前的感受。
他看着那只能用溫和來形容的笑容,卻只感到惡寒如冷血的蛇,蜿蜓爬上背脊。
直覺告訴他該立刻離開,卻不知道為什麽無法動彈。
“你有想過那代表着什麽嗎?”
他……不敢想!
“這一世,距離從一開始就拉近了,不再是平淡如水的點頭交情,你發現,原來那人除了安寧自在,還可以是那麽的——鮮活。”
“單純,慵懶,甚至是可愛的胤祺……”
冷顫,輕輕在頸後游移。
“越是見到那麽多胤祺不同的一面,就越是受吸引吧?已經看了一輩子了,還要再看一輩子嗎?只是看着,真的好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我什麽都不……”他艱難地吐字,想抵抗他深邃的雙瞳,不讓自己掉進去。
但他在其中,看見了自己掩藏了不知道多久的——渴望。
“你知道的,你只是不敢承認。”
——吱,椅子猛然向後拖去而發出的刺耳聲音,胤祉白着臉站了起來,近乎是用逃地離開了。
“你想要他。”
柔軟的字句,漫過他的耳,滑入他的心。
一瞬間,胤祉想到了洋人傳教士每人手上都有的聖經,裏面提到過的夏娃與毒蛇的故事。
他想,如果毒蛇在人間真有化身,那一定非那人莫屬!
而他,似乎無可避免地被引誘了。
作者有話要說:
承祜一出手就兇殘哇!當然他不只是單純要做紅娘,陰謀家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大家猜猜看~~~~
太子那首‘菩薩頂雪月’真是和故人相認的利器,我在《變調歷史》裏面就用過XDDD,全詩如下:
山川皎潔一時勻,始信空王道力真。
蓬海三千皆種玉,绛樓十二不飛塵。
侵衣夜色渾疑晝,繞座寒光未覺春。
總為聖神徵瑞應,萬年有道福骈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