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重生
雍正十年壬子閏五月十九日醜刻,允祺卒,年五十有四,谥溫。
恆溫親王胤祺,聖祖第五子。其心氣平和性情善良,給人以心性甚善,為人醇厚的印象。
在人才輩出的康熙朝,胤祺最大的心願就是安安分分做個閑散王爺,回顧他自己的一生,還是滿意的,起碼不曾被圈禁不曾被皇父訴諸誅心之言,不曾被高高舉起所以也不曾被摔得粉碎。
最上等是做大多數,其次是少數,最差是獨一無二。
這是他的皇瑪嬷教給他的話。
他一直都覺得他的皇瑪嬷是個不輸于太皇太後的女子,只是太皇太後的光芒太盛,她又甘願做個那片光芒下的影子,才讓人忽略了個徹底。
其實能在吃人的紫禁城裏甘于平凡,這本身就是一種不平凡。
養在皇瑪嬷身邊的那段童年回憶一直都是溫暖的,她會抱着他,用蒙語給他哼着草原的童謠,為他講述科爾沁的大草原是如何美麗的地方。
他其實很佩服皇瑪嬷的知足常樂,紫禁城裏有太多太多的人就是毀在了不甘心這三個字上面,她說過,想争會争能争的人,無論最後輸贏如何,大都是不快樂的,一如她的姑姑,明豔無比性烈如火的廢後靜妃,一如她的姑婆,殺伐睿智歷經三朝的太皇太後。
她說,小五,皇瑪嬷只希望你平安快樂,身為皇家子本就已經是人上人,何必再強求太多,被說懦弱也好平庸也罷,對于皇室中人來說波瀾不驚的生活才是最好的最難求的。
這是他第一天上上書房卻因為一直沒有接觸漢文,而被兄弟們輕聲嘲笑後,哭着到皇瑪嬷跟前訴苦而得到的安慰話。
是的,最好的生活就應該是波瀾不驚的,往後的日子裏,他安安靜靜地看着上書房裏的刀光劍影,看着朝堂的暗湧橫流,看着熊熊燃起的奪嫡之火,即便偶有兇險,終歸是安然無恙。
但還是有最痛心最遺憾的時光,那便是雍正四年五月,被命令為胞弟改賤名。
那一刻,他看着跪在地上聽着聖旨宣讀的胤禟,渾身上下都是錐心的疼痛。
雖說成王敗寇,但畢竟是血脈至親,何至于狠毒若此?
或許這就是帝王心術,要麽不做要麽做絕,這是他永遠都不會也不願意去懂的事情。
他的神智越來越不清明,他知道自己大限已到了,微微動了動手指,用着最後的力氣捏了捏手中的流雲百福羊脂玉佩,那是胤禟的遺物,是十歲那年皇阿瑪賜下的生辰禮物,多年來從不離身的心愛之物,是胤祉不知道用了何種法子偷偷取了過來,交給了他,當是個念想。
若是人生能重來一遍,他還是要做個閑散王爺,只是這次說什麽也要拉胤禟一把,讓他安詳善終。
還有胤祉,那個文武雙全的三哥,應該要恣意地活着,而不是幽禁在景山永安亭虛度年華。
若真的能重來一遍,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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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八年二月二十日午時,宜嫔生皇五子,滿月宴上,皇太後甚為喜愛,遂抱養于慈仁宮。
這天晚上是皇五子能在宜嫔宮中的最後一晚,她看着自己懷胎十月生下的第一個孩子,狹長的鳳目裏滿是愛憐,随即又被不甘和憤懑所取代,明滅的燭光映襯着那張明豔的臉,有種莫名的陰森。
“娘娘,時候不早了,安寝吧。”一個嬷嬷走了過來,眼裏都是心疼,輕聲勸着,她是宜嫔的奶嬷嬷姓陳,情分不比尋常,她看着長大的孩子,自然也明白她現在心裏的苦,“娘娘,小阿哥能養在皇太後的跟前那是莫大的榮耀,你……”
“嬷嬷,你別說了。”宜嫔咬着唇打斷了她的話,聲音壓得極低卻掩蓋不了其中的恨意,“嬷嬷,什麽莫大的榮耀,還不是因為佟佳氏那個賤人!”
“娘娘,小心隔牆有耳。”
“怕什麽,這裏只有我們,即便這話傳了出去,皇上也是不會怪罪于我的。他知道我不滿孩子被抱走,他也清楚我的性子,我要是裝着若無其事私下也不抱怨發洩,他怕是要覺得我心機深沉了。”宜嫔進宮沒幾年,性子還很是暴烈,但卻絕不是剛進宮時的單純如白紙,紫禁城是最能快速令人成長的地方,這話從來不假。
她轉過頭去看着孩子,輕輕地撫着他的臉,眼睛亮亮的,仿佛有水光閃爍其中,“佟佳氏那個賤人想什麽我怎麽會不知道?現在後宮有封的女子不多,而且都是在皇上身邊的老人了,我們這些在十六年被冊封的嫔妃誰膝下是虛的?她佟佳氏是貴妃沒錯,加上皇後之位懸空,後宮就數她位分最高了,可她沒孩子啊!後宮之中孩子才是女人的根本,你以為她不着急?前年好不容易懷上了卻因為太子出痘宮務繁忙而小産,你道她不覺得自己是個命薄的,怕會命中無子?所以才借着小産之痛将烏雅氏的四阿哥抱到自己宮中撫養,她打的好算盤,烏雅氏還沒有封,不夠資格養孩子,四阿哥一出生就抱在她跟前養着,往後的母子情分肯定是比親生額娘來得親厚。再者,烏雅氏也頗得聖寵,年初的時候皇上不就說要冊她為嫔,誰說不是為了安撫她孩子被抱走,宮裏夭折孩子的貴人答應庶妃不少,單就她烏雅氏能得這樣的補償,怎麽不是個有手段的。佟佳氏現在把孩子拿捏在手也就多了個可用之人,真是無比劃算的買賣!”
“可……這和皇太後要抱走小阿哥有什麽關系呢?”陳嬷嬷不解問道。
“怎麽沒有關系?嬷嬷你是知道我的位分是能夠自己撫養孩子,所以抱給皇太後養就顯得奇怪了,聖上的旨意說是慰藉皇太後的寂寥,但是為什麽這個時候才寂寥?難道四阿哥出生的時候就不寂寥,按理來說養四阿哥才更合理吧?換句話說,如果佟佳氏沒有養四阿哥,那麽是不是我的兒也不可能被抱到皇太後那裏去?這其中難道就沒有太皇太後的思量在?如今宮中阿哥不多,身份最貴的莫過于太子。四阿哥成了貴妃養子,五阿哥被皇太後撫育,再加上大阿哥,三位身份貴重的阿哥成了互相制衡的三足鼎立之勢,讓太子超然出來,也敲打了一番後宮。”所以都是佟佳氏的錯!
“既然大局已定,娘娘您就認了吧。”這種最上位者的心思博弈,她們這些主子奴才壓根是反抗不了的。
“事已至此,我能不認嗎?也不過是私下發發牢騷罷了。”宜嫔是個通透的,即便心裏恨得不行,明天還是要高高興興地把孩子抱到慈仁宮去,她身後還有家族,可不能招惹話柄。
“娘娘,反正您每天都會去向兩宮太後請安,到時候便可以見到小阿哥,況且皇太後最是和善,您若真想小阿哥了,抱回宮中一兩天應當也是可以的。”
“嬷嬷不用擔心,我不是鑽牛角尖的人,我也乏了,就寝吧。”宜嫔擺了擺手,最後看了看搖籃中閉着眼睛酣睡的孩子,終是忍不住俯身過去親了一下那小小的額頭。
“其實抱養給皇太後也不錯,在皇太後跟前或許學不到別的本事,但絕對能學到宮中人難有的平常心,倒也是福氣了。”她這話說得極輕,除了搖籃裏的孩子,再沒人能聽清。
宜嫔搭着陳嬷嬷的手站了起來,走進內室歇息去了。
這時小阿哥的奶娘走了過來看了看孩子,見被子都是捂得嚴實的,便吹滅了燭火自去一旁的榻上休憩了。
黑暗之中似乎隐約傳來了一聲嘆息,随即就在空中,散了。
胤祺是怎麽都沒有想到自己的臨終遺願居然就成真了,說重生就重生,這天上的神仙也太實在了吧!
而且一切的開始都沒有改變,他依然在滿月的時候抱給了太皇太後,但是他卻沒想到會聽見自家額娘說了那麽一番話。
他一直都以為額娘是不喜歡自己的,起碼比起被額娘寵得無法無天的老九自己根本就像個小可憐,有時他心裏也會不平衡,可是随即又覺得是因為自己沒養在她跟前,感情自然就不熱絡了,所以前世他對着額娘也不過是禮數不錯罷了,卻沒想到在最初的最初她也是滿腔不舍,只願自己平安和樂。
既然重來了,那就盡力修複這母子情分吧,怎麽都不能再演變成後來的疏離客套,而他臨終前的那些個希望之事,自然也要竭盡全力去完成。
第二天,胤祺是在熟悉的蒙語中醒過來的,他睜開眼睛,因着滿月嬰兒是看不清東西的,只有光感,他的眼前是一片朦胧的白膜,只能聽聲辯位。
“太後您看,小阿哥長得真好,将來肯定是個有福氣的。”這是皇太後的貼身嬷嬷,蘭卡媽媽的聲音。
“可不是,這五官随了宜嫔,長大了一定是個俊俏的小子。”久違的熟悉嗓音,帶着尋常老人對孫兒的喜愛,讓胤祺心中激動,但因為人小,只好估摸着方向對着聲源處盡力勾起了一個笑容。
“哎呦呦,我們的小阿哥笑了,想來是喜歡太後您呢。”陳嬷嬷的聲音傳來,帶着驚喜。
随後他就聽見自家額娘的聲音,“肯定是小阿哥感覺到太後對他的喜愛,覺得快樂就笑了。”一點都聽不出她昨晚是那麽的不甘孩子被抱走。
胤祺心中嘆息,即便心中再不滿,面對上位者的恩賜也只能笑得發自內心,這就是皇宮的生存法則。
“哀家第一眼見到這孩子就可喜歡了,宜嫔你就放心吧,在哀家這小阿哥一定會被照顧得妥妥帖帖的。”
“太後這樣說嫔妾就惶恐了,在您這兒比在嫔妾那更讓人放心。”
“好好好,反正慈仁宮離你的長春宮也不遠,你想小阿哥的話,随時都可以來。”
“嫔妾謝太後恩典。時候也不早了,嫔妾就不打擾太後休息,先行告退。”
“下去吧。”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