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陸小鳳得知柳暗墜入懸崖生死不明,已經是三個月後。
時值寒冬,草木枯寂,大雪紛飛。唯獨萬梅山莊的梅花不畏嚴寒,密密匝匝盛開滿樹,冷香和着風雪,飄散各處。
西門吹雪不論什麽時候,都要練劍。
哪怕是這滴水成冰的天氣裏。
陸小鳳就懶洋洋的靠在廊下柱子旁,看着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的劍比起幾個月前大有精進,只看劍招,便知其深淺。若是往常,陸小鳳必定會估量估量自己能和他過幾招,可現下再也提不起半分心思。
“陸大俠!陸大俠!”
陸小鳳掏掏耳朵,這莊子裏也只有尤殿雙會這般大呼小叫了。尤殿雙像個老媽子一般,飛快的給陸小鳳披上狐裘,又把手裏的暖爐塞給他,唠唠叨叨的說:“陸大俠,你老注意身子啊!這天寒地凍的,你要是……”
“小尤,你把我當什麽人了?”陸小鳳哭笑不得的将狐裘拿下來,道:“我就算有傷也不至于柔弱成女人。”
尤殿雙不好反駁,只能跺腳指着西門吹雪:“這是西門莊主吩咐的!”
陸小鳳正待搖頭,西門吹雪已然還劍入鞘,朝廊下走來。
“不錯。”西門吹雪自動忽略陸小鳳眼裏的不滿,撣撣肩上的雪,“傷處在胸口,冬天不調養好,難免落下病根。”
陸小鳳笑的有些勉強,他道:“你什麽時候還學過這些。”
西門吹雪冷冷說:“從你倒在萬梅山莊門口之時。”
陸小鳳這次幹脆連笑也笑不出了。
那日柳暗刺了他一劍,一路流血不止,傷口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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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對傷口全沒感受,只覺內心才是真真撕裂。
柳暗一雙白皙的手,生生扒開他的心,痛徹心扉。
陸小鳳從來不認為柳暗聰明絕頂,因為他自己也有犯傻的時候。可兩人這次卻為一個“情”字,一起犯傻,造成這種兩難的局面。
鎮上的大夫全被人請去神龜幫救治獨言長老。幸虧尤殿雙從報紙上得知陸小鳳的朋友遍布天下,連忙雇了馬車,載着他急急趕到最近的一處。
陸小鳳整個人都是迷迷糊糊的,可能是失血過多,他的腦子也不靈光了。光怪陸離的腦海中,只有柳暗傷心欲絕的眼神,冰冷刺骨的長劍,以及萬梅山莊的梅花……
西門吹雪打開門便看見陸小鳳渾身是血,染紅了身下的泥土。
幸得只是皮外傷,由于不小心劃破了血管才會流那麽多的血。
沒錯,是不小心。
西門吹雪可以肯定這點。
陸小鳳因為這區區“皮外傷”昏迷了七天。
期間尤殿雙和萬梅山莊的仆人輪流伺候,西門吹雪每日也都去看他,即使是昏迷中也叫着柳暗的名字。
這也是西門吹雪第一次意識到“柳暗”這個名字,在自己朋友心裏有多重要。
再後來,陸小鳳醒了,昏沉了幾天才有所好轉。而彼時距離柳暗墜崖已經過了十天。
陸小鳳醒來第一件事便要去神龜幫,向柳暗說明一切。
但西門吹雪和尤殿雙都攔住了他。
陸小鳳很不解,西門吹雪也不會給他解釋。
所以陸小鳳只能去問尤殿雙。
尤殿雙支支吾吾半晌,方說:“陸大俠,西門莊主說了,你……你必須要在萬梅山莊修養三個月。”
“三個月?!”陸小鳳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三個月他還怎麽去找柳暗,怎麽去給她說清楚!
尤殿雙埋着頭道:“西門莊主已經給幫主送過信了,他說……說你受了傷在他莊上療傷,你們都需要時間。”
陸小鳳本來打了雞血一般想去找柳暗,聽了此話,卻平靜下來。
“西門說的沒錯。”
他和柳暗都需要時間冷靜。
陸小鳳蹙眉,擡頭問:“必須三個月?”
尤殿雙咬牙點頭:“三個月!一天都不能少!”
陸小鳳對尤殿雙的話還是抱有懷疑态度,于是他第二天便拖着傷去親口問西門。
西門吹雪轉身,對他說:“我正要去找你。”
陸小鳳笑了笑:“也許我們都為了同一件事。”
西門吹雪從桌上抽出一封信,交給他說:“柳暗的信。”
“你還真寄信給她了?”陸小鳳看着那封信遲遲不敢接過,半晌才伸出手,仿佛像握住了柳暗的手。
“她……信上回的什麽?”
西門吹雪冷聲說:“自己看。”
陸小鳳嘆了口氣,心下一橫打開了。
信上只有四個字:給老娘滾!
四個字都是報社專用的印刷字體。
陸小鳳就看着這四個字看了半晌,笑容越咧越大。
西門吹雪問:“她說了什麽話?”
陸小鳳将信仔細疊好,放在懷裏,摸着胡子笑說:“髒話。”
是的,柳暗說髒話比說其它話更讓陸小鳳安心。他恨不得柳暗能天天對他說髒話,髒話又怎麽樣?比起那些猶如剜骨的狠話,至少不會讓他痛苦。
陸小鳳問:“一定要三個月?”
西門吹雪愣了愣,點點頭說:“一定。”
陸小鳳心情好了些,轉身笑眯眯的走了。他要養好身子,做好被柳暗狂揍的準備。
西門吹雪确定陸小鳳走遠了,雙眼放空一般,道:“他走了。”
簾後一陣悉悉索索,卻是尤殿雙從裏面鑽了出來。
尤殿雙拍了拍胸口道:“幸好我提前一步,給西門莊主你通了氣兒,否則就被陸大俠拆穿了。”西門吹雪當然沒有給柳暗送過信。
他沒有作答,眼睛還是望着某處,悠遠看不懂情緒。
尤殿雙小心翼翼的上前兩步,正要開口,卻聽西門吹雪猶如自語般,嘆息道:“只三個月罷了。”
***
時間如白駒過隙,三個月短暫極了。
陸小鳳抱着暖爐,披着狐裘,覺得和對面的西門吹雪比起來,自己真的成了一個老太婆。
但他也不好意思拂了尤殿雙的意。
桌上燙着一壺酒。
陸小鳳倒了一小杯,啜了口,贊道:“好酒。”
西門吹雪道:“只是最普通的女兒紅。”
陸小鳳笑着說:“對于一個九十天沒碰酒的人來說,哪怕是酒糟都是好酒!”
他今天心情好,不僅因為傷勢緩和,更因為可以去見柳暗。
這三個月裏,他收到了三封柳暗的信,一封讓他滾,兩封讓他滾,第三封卻陰陽怪氣的諷刺他說還活着沒死真命大!
他似乎已經看見柳暗在對他笑。
西門吹雪不會沾酒。
他只是将酒壺往陸小鳳面前送了兩分。
“你來這裏三個月,我卻不知你到底發生了何事。”
陸小鳳正想說你沒問過小尤?但想到小尤那人性格,估計被西門吹雪吓的夠嗆,想要說清楚很困難。畢竟,連他也不是很清楚。
陸小鳳頓了頓,覺得剛剛喝下的酒都變苦了。
“這件事,要從那日你和葉孤城決戰之後說起……”
歐陽情找到柳暗,告訴她公孫蘭在黃石鎮遇害,希望柳暗能找出兇手。陸小鳳當時和柳暗在一起,理所當然包攬下此事。兩人從死去的公孫蘭身上得到一份名單,名單上的人全死了。而陸小鳳發現,這些死者都是被人吸幹了內力,胸口一個血紅的掌印經久不褪。
西門吹雪聽到此處,皺眉道:“幾十年前江湖曾有傳聞,有人練此功走火入魔,卻沒想真會出現。”
陸小鳳點了點頭:“江湖本就無奇不有。”
江湖之大,武學之多,他們豈能全部通曉?
被吸幹內力的死者,除了公孫蘭武功高,其它都是不入流的小角色。但他們卻死了,而公孫蘭身上卻有他們的名單,這至少說明二者是有關聯的。其中的關聯陸小鳳想不通,他也是受傷靜養這幾日慢慢猜測出的。柳暗曾告訴他,公孫蘭本是去查那烏龍的剪刀手案,有沒有一種可能,公孫蘭沒有查到剪刀手,卻查到了“血手桃花”?她查到了蛛絲馬跡,兇手當然不會放過她,公孫蘭之死便能說通了。
再者,關于桃花。
陸小鳳又做了一個假設,如果他是一個殺人兇手,每次作案的時候會不會在自己頭上插一枝桃花,故意引起注意?當然是不會。沒有兇手願意暴露自己。
可兇手就留下了很大的馬腳。
桃花,秋天的桃花。
兇案全部發生在黃石鎮周圍,那只要誰秋天種有反季節的桃花,誰就是嫌疑人。
恰好,武莊莊主出現了。
恰好,武莊莊主是個江湖人。
恰好,武莊莊主使的是掌法。
貌似一切嫌疑都指向他。但這個時候陸小鳳和柳暗找到了花滿樓,也多虧了花滿樓,才沒有平白無故冤枉好人。
西門吹雪怔了下,反問:“你知花滿樓說的可不可信?”
陸小鳳笑道:“若是你這樣力保一個人,我同樣會信。”
有的朋友,“默契”二字已經不足以形容。
西門吹雪顯然也想到了這點,難得露出一絲笑意。
陸小鳳喝了口酒,繼續說道:“既然武莊莊主的桃花,沒有人能偷走,那兇手頭上的桃花是來自哪裏?正好花滿樓一語驚醒我,也許這桃花并不是桃花,而是假的……”
陸小鳳将這個疑點記在心上。
他正準備繼續深查死者為什麽都是江湖人士卻發生了另一批案子。
一夜之間又死了八個人。
八個人都是不懂武功的販夫走卒布衣百姓,看似和先前的一群江湖人士沒有關聯,卻恰恰讓陸小鳳想通了其中關節。
假設前後兩個兇手是同謀,第一個只殺有武功的江湖人士,第二個怕前者太單一容易暴露,故意殺些百姓想要攪亂耳目,讓人以為這只是一個殺人為樂的魔頭。第二個故意這樣做,其一是為了掩護,其二是為了讓第一個惡名遠揚,罪孽更深,永遠都不能回頭。
西門吹雪這次沒有再接話,他示意陸小鳳繼續說。
陸小鳳卻苦笑了一下,道:“然後柳暗就和我吵架,讓我滾蛋。”
西門吹雪想笑,卻忽然記起一事,便不笑了。他問:“你們為什麽吵架?”
陸小鳳道:“因為薛冰給我送了封信。”
西門吹雪明白了。
陸小鳳揉了揉眉心,說:“怪我。怪我優柔寡斷,沒能早點告訴她。”也許他沒有那一瞬間的遲疑,說不定,就不會發生這麽多誤會。陸小鳳停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講:“本來我不該懷疑她幫派的人,但她幫裏有個人喜歡她,我不可能不注意。”
西門吹雪道:“你懷疑那個人,還是在意?防備?不滿?”
“皆有。”陸小鳳頓了頓,道:“但我的懷疑不是沒有依據。在神龜幫之時,我便覺得此人走路的姿勢不大一樣。你我都清楚,內功深厚的人走路踏雪無痕,喻善随卻總是一會兒沒有痕跡一會兒有痕跡,仿佛……功力不到火候。”
西門吹雪皺眉道:“你試探過他?能确定?”
陸小鳳嘆了口氣,苦笑道:“不用試探,我能确定。”
“那日我和柳暗回幫,喻善随正在雕刻一截木頭。我那時才知道他雕刻什麽都栩栩如生。”
西門吹雪凝思片刻,突然眼神一亮,悟道:“桃花!”
陸小鳳颔首:“不錯,正是桃花。喻善随什麽都能雕刻,一枝生機盎然的桃花自然難不倒他。加之先前發現的死者都是黃石鎮周圍的人,以及他們的武功都不高,才讓喻善随有了可乘之機!”
這也是陸小鳳看到柳暗畫的那張關系圖想到的,思及此,他也來不及給柳暗解釋,便去找第一個證據。
雕刻的桃花畢竟是假的,假的不會有很香的桃花味。但花滿樓曾提到,有些香粉卻是很香的。
于是陸小鳳在幾個鎮上找齊所有的桃花香粉,通通拿到上官勤面前,讓他聞。世人只知道上官平是天青劍客,可都不知道他爹上官勤的鼻子很靈,像花滿樓一樣的靈。
上官勤果然從八種桃花香粉裏挑出了一盒。陸小鳳來不及多想,直奔迎春閣。
“然後?”
“然後就好辦多了。我找到迎春閣的老鸨,她告訴我,這香粉只有她的青樓才有,并且的确有人買過。喻善随很聰明,他喬裝改扮蒙住了臉,老鸨無法辨認。但也正因如此,老鸨才會對他記憶深刻。”陸小鳳舒了口氣,又道:“不論喻善随怎麽僞裝,他的聲音總不會變。我讓司空摘星幫了個忙,易容成喻善随,不論身形音色都一模一樣,老鸨也确定是他,絕不會錯。”
西門吹雪道:“司空摘星的易容術,的确出神入化。”
陸小鳳接着說:“當然,這些都還是我的猜測。沒到最後關頭,誰也不能冤枉。”
但他始終遲了一步。
當夜他趕到神龜幫,正要找柳暗傾訴,卻突然聽到靈犀房裏傳來“唔唔”的悶哼。他趕到靈犀房裏,一人正站在窗邊,見他進屋便飛快從窗戶逃了出去。
雖然他蒙着半張臉,可陸小鳳化成灰也不會忘了他。
正是金九齡。
陸小鳳尚未理清金九齡到神龜幫做什麽,他正待去追,卻被靈犀緊緊抱住雙腿。
他很不費解,于是問:“靈犀?你做什麽?快松手!”
靈犀沒有答話,而是悶着聲的哭泣,嘴裏不停的重複着什麽。
後來陸小鳳記起了,靈犀不斷重複的是“對不起”。
随即獨言長老房中傳出一聲慘叫,陸小鳳想要去救,靈犀卻又拖住他。
這次靈犀看着他真真切切的說了句“對不起”。
靈犀開始脫衣,一件一件的脫衣。
變故來得太快,陸小鳳卻敏銳的察覺到陰謀和圈套。他狠狠捉住靈犀的手,阻止她發瘋。
“你在做什麽?!”
靈犀死命的搖頭,哭的更大聲。
陸小鳳彎腰将她衣服撿起來,剛給她披在身上,朱石就闖了進來。靈犀愣了片刻,撲進朱石懷裏放聲大哭。
一切都很明顯了。
金九齡和靈犀是串通好的,或許,金九齡和喻善随也是串通的好的。
兩個“血手桃花”的兇手就能說通了,第一個是喻善随,第二個是金九齡,公孫蘭是他們的契機。
陸小鳳呆呆的站在房中,他知道這時離開才是最好的選擇,可他看見了柳暗。
提着一把劍的柳暗。
便再也挪不動腳步。
柳暗質問、痛苦、憎恨、懊惱、仇恨……
她甚至問為什麽要傷獨言長老?可他沒有做!陸小鳳想說出這幾日查到的線索,想說喻善随是兇手,可他看見喻善随站在柳暗旁邊。
柳暗看着他,眼裏全是絕望悲傷。
喻善随也看着他,眼裏只有威脅。他右手微微成爪,會武功的都知道,這是一個起招。
陸小鳳絲毫不懷疑,只要他說出一個“喻”字,柳暗就會被他擰掉腦袋。
喻善随就站在柳暗旁邊,就在她旁邊!這麽近的距離他根本救不了她!所以他只有咬着牙、握着拳、承認所有莫須有的罪名。
只是為了救她。
只是為了她。
他眼神灼灼熾熱,只要柳暗看他一眼,就會馬上清醒,反應過來。
可柳暗眼裏全是淚,她甚至看不清他的臉。
陸小鳳在這種時候,他心底竟還和自己開起玩笑,他在想,柳暗此時到底有多心痛?
可他馬上就知道了。
因為柳暗把自己的痛苦用劍尖傳遞給了他。
……
誤會太折磨人。
一壺酒喝到了底,陸小鳳的故事也講完了。
西門吹雪依舊蹙着眉頭,他問:“我還有疑點。”
陸小鳳嘆息道:“靈犀為什麽會幫金九齡?獨言長老到底被誰所傷?喻善随的邪功到底是誰傳授?”他輕笑了下,道:“我也想知道。待我回神龜幫,跟柳暗說一說這件事的原委,她會原諒我的。到時候再慢慢審問……”
“你不能回去。”西門吹雪突然說。
陸小鳳以為他在開玩笑,說:“已經三個月了,不能再打擾你。”
“你不能回去。”西門吹雪的表情有些古怪。
陸小鳳心頭一跳,臉上卻依舊笑道:“下次我和柳暗一起來。”
西門吹雪微微一嘆,道:“陸小鳳,你何必裝傻,你早就知道那三封信都是假的。”
陸小鳳一僵,還是在笑:“那三封信是你親手交給我的,怎會是假?”
西門吹雪站起身,望着亭外冰天雪地,說出的話,也如同這寒冬臘月的冰劍霜刀,每個字都刺進陸小鳳的五髒六腑。
“柳暗已經死了。”
“在她刺了你一劍之後。”
“跳崖自盡。”
陸小鳳還是筆直的坐着,臉上卻連假笑都笑不出。雙手一松,手裏的暖爐“骨碌碌”的滾到雪裏,轉眼就被鵝毛大雪覆蓋。
“陸大俠!”尤殿雙再也憋不住了,紅着眼睛将暖爐刨出來,放回他手上,說:“我……我不是故意隐瞞。只是……只是幫主她……你的傷不能……”
陸小鳳閉了閉眼,嗓音喑啞:“她跳崖前說過什麽?”
尤殿雙其實什麽也不知道,可他一字字認真說道:“陸大俠,幫主說她愛你。”
柳暗愛他?
是愛他的,就像他愛她一樣。
陸小鳳頭低在桌上,左手緊緊的捂着傷處,那裏仿佛又裂開了,疼的窒息。
他遮住整張臉,看不到表情,也不再說一句話。
西門吹雪轉過身,眼裏似有不忍。他拿起劍,冷然道:“我至多出去三日。”
尤殿雙抹了抹臉上的淚,帶着鼻音問:“西門莊主,你去幹什麽?”
西門吹雪道:“殺人。”
殺兩個人。
一個喻善随,一個金九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