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就以一個很13的形象出現過了…… (2)
擊西,刺殺皇帝,實際是要引開注意,再毀三十二門佛郎機火炮。
是北齊人無疑。
恐怕真的是劉徽來了。
現下城中一片混亂,他勢必會趁此時機去刺殺明嚴啊,只怕他現在,已經在行宮中與括羽和翊衛等激戰起來了……還有常勝……
她覺得自己現在,就像鐵鍋中的魚片,翻來覆去兩邊兒地燙油煎炸,透心兒地焦脆。
呼嘯的夜風中帶了鹽粒,風沙般硌臉。天地蒼茫,仿佛混沌初生。
相比于南宮門的守衛重重,火把如海,北宮門竟是空無一人,靜寂得仿佛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萬千發絲在夜風中飄舞揚卷,紫色袍帶獵獵飛展,妖冶面容似笑又非笑,似夜色中的一抹詭異幽昙。
“劉郎啊劉郎,早知北門是這個樣子,你怎的要讓我去南門放火?”
話音未落,一支利箭箭似流星,迎面襲來,女獻側頭避過,仍被箭尾雕翎在面頰擦出細細一道血痕。
女獻男生女相,最是惜容,撫面大怒,尖聲叫道:“臭小子,當時受我一掌,怎的還沒死!”
北宮門高牆之上,迎風立着一名黑衣少年。臂護革拾,指載棘抉,弓開滿月,弦滿白羽,一雙銳目夜色中熠熠閃光。
但聞霹靂一聲弦驚,密矢如雨,大網一般罩向女獻。女獻咒罵一聲,手中細長銀刃旋起一片白光,将飛箭紛紛削落在地。誰知那少年竟留有一支後箭在弦,女獻銀刃稍露一隙,那箭便勢如閃電,直直插入女獻左目!
女獻大叫一聲,向後倒去,被後面疾來一人飛身接住,運力向後一抛:“走!”
女獻忍痛叫道:“這小子就是括羽,箭法極好,你小心些!”咬着牙揮刃斬斷箭杆,起縱間已然消失不見。
箭法高超之人,大多目力超常。來人雖然面蒙黑巾,只露出一雙戾氣森然的眼睛,月色角燈之下,括羽一眼瞥見那人數根手指根部膚色似乎偏淺。一念倏轉,箭偏半寸,激飛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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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镝麗錐棱分三刃,鋒利無雙,奇快無比。棱刃緊擦來人鬓角而過,面巾飄落,目泛桃花,萬千風流,果然是劉徽。
括羽微怔,劉徽已經掠上宮牆,劍轉寒鋒,劍氣如虹。括羽疾疾後退,收弓于背,雙臂一振,兩柄利刃握于手中。短兵相接,火花四濺,虎嘯龍吟。括羽被震得虎口發麻,滑出三步之外,足下狹窄青磚被刻出深深印痕。長劍水色空明,寒光反射在括羽臉上,相映生色。括羽雙刃死死卡住距離脖頸只有三寸的劍刃,足出淩厲,和劉徽一鬥便是百十個回合。
行宮宮牆不似皇宮那麽厚,牆寬僅容一人。牆外是護宮河渠,牆內便是丈餘的鐵蒺藜,一紮上必是渾身穿孔,非血肉模糊不得脫身。
劉徽幾番欲脫身入宮,卻被括羽死死拖住。目中兇光乍現,撤劍變掌,影幻千疊,難分虛實。瞅見括羽步法現出一個破綻,發足猛掃,将括羽踢落牆內。那知括羽極頑強,手中一柄利刃紮入牆壁,竟又借力翻身而起!劉徽挺劍再刺,透肩而過。括羽目中驟現痛色,卻仍是一聲未哼,攔腰死死抱住劉徽,同他齊齊翻落入護宮河中。
雖已是夏始春餘,深夜河水仍是涼得激人。劉徽一入水中,便覺得一股力量将他死死下拽,心中大叫不妙。
他雖會水,到底是北地人,水性哪裏比得過自小在南越水鄉長大的括羽!
方一嗆水之際,便覺得長劍脫了手,他循着括羽施力的方向運掌而去,對方卻如泥鳅一般,半點沾不上,反而還被順着水流不知道被拖出了多遠去,入了漆黑一片的地底水道。
然而括羽竟似沒打算溺死他,每泅過一段,便放他出水面透一口氣。如此反複,劉徽心中惱恨焦急,無奈在幽暗湍流中,一身本事半點施展不開,只算計着重見天日時置括羽于死地。
忽
的眼前有稀薄光亮,但聽見“軋軋”之聲,身後被括羽一推,穿過了一道閘門。劉徽甫得自由,猛然反撲,身前卻被一道鐵閘門攔住。隔着栅欄,見到括羽立在激流之中。回頭一看,外面竟已是直沽城外,霧色漠漠,大河滔滔。
原來這竟是一道水關。
想來四面城門均已戍衛重兵,他修為再高,也是甕中之鼈。不走這水關,他定是無法全身而退。思及此處,劉徽不由得狠一咬牙。
括羽手一揚,他的長劍穿過鐵栅飛了出來。劉徽伸手接住,冷冷道:“為何不殺我?”
“看在姐姐的面子上。”
“今日不殺,他日必悔。”
“只要我在一日,你休想靠近皇上一步。”
劉徽不再言語,返身便走。卻聽括羽在閘門之後道:“我不知你是什麽人,但姐姐待你那般好,你為何要派人殺她?”
劉徽一怔,道:“我從未派過什麽人殺她。”
鮮血從括羽身上無聲息地淌落下來,在暗河水中瞬間化開,不見絲毫殷紅。那一身的蒼黑綽影,不沾半點水滴,卻也不透半點血色。他定定看了劉徽一會兒,回身潛入水中,逆流而上。
行宮之中,排排明燭照亮整個宮室。寬大的桌案上,明嚴的一副山海營防圖将将繪畢。
案前,括羽黑發微濕,單膝跪地。
“何人行刺?”
“禀陛下,乃是女獻。被臣射瞎一眼後遁逃。臣恐陛下有危,便未久追。”
“受傷了?”
“小傷,無礙。”
明嚴換了朱筆,一一點上要害營寨,眉頭微鎖,語氣中頗有不滿:“兩次敗在同一個人手裏,你從不會如此。”
括羽低頭垂目:“是臣大意了。臣自會思過七日。”
“下去吧。北齊蠻子竟然不惜派出死士以身毀炮,在朕的意料之外。東北戰期将至,傳信讓葉輕嚴加防備。”
☆、繁華落盡
三十二門佛郎機大炮一夜之間化作碎片。
六名工匠橫死,其中有三名,恰是同左鈞直和馬西泰一同研制火炮之人。
若非左鈞直和馬西泰因為要離開直沽返京,住在行宮之外的兵驿中,恐怕也難逃一劫。
左鈞直後來去看了炮場,險些吐出來。
一地的殘肢碎肉,僵硬的斷手、渾濁的眼球、挂在場邊的肚腸……黑的鐵,紅的血,凝固成千古悲涼的慘烈。
戰火未起,已經殘酷至此。
為何……
為何是如此結果……
已經分不清誰對誰錯,誰是誰非了。
誰辯得清這個問題,那定是千秋聖人。
禦船循河北上,兩岸崇山峻嶺壯美雄渾,巍然亘古。
乾坤遼闊,載星載月,這一個時代何其峥嵘?這一片江山何其多嬌?這一片土地千古豪傑逐鹿,這一片土地掩埋萬具白骨。
日升月沉,大江洪流萬世不廢,多少身與名,卻湮沒在歷史的風塵裏。
內庫認定此一事定有內奸,全力徹查,卻始終無果。
一路回京,雖是同船,左鈞直卻再沒見到明嚴、括羽,甚至常勝。她聽說那夜女獻來刺,雖未得手,卻也令括羽身受輕傷。除此之外,她沒有聽到別人的消息,當然,更沒有劉徽的。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吧。
左鈞直略略松了口氣,然而甫一抵京,便收到了北地的戰報。
女真、北齊聯軍連克錦州、寧遠等遼東停戰帶邊城,壓近山海關。
果然還是開戰了。
想來北齊和女真對佛郎機火炮确有忌憚之心,毀了火炮之後,唯恐天軍又速速造出新炮來,便索性先下手為強。
于是左鈞直,這個有史以來第一個被提入兵部、卻近一年不曾入過兵部衙門的職方司主事,一回京便一頭陷入了兵部的文山牍海之中,又是一連兩三個月沒有休息之日。
不僅僅是她,兵部的所有人,打起仗來的日子,都不好過。
不過這般忙碌起來,卻有一樣好事。她已是十七歲,女子所應有的一切,她俱都有了,雖着寬衣博帶、總以高豎領子遮住脖頸,但若是細細觀察,終究還是女相。誰若是看不出來,那當真是傻子了。其實在造佛郎機炮的那一年裏,身邊每日相處之人如馬西泰、內庫工匠,皆知她是女子。但西洋人不似天朝人注重男女之別,內庫工匠又都是淳樸實在之人,所以俱幫她守着這個秘密。現在入了兵部,邊事吃緊,兵部人又大多是行伍出身,豪爽大氣,倒也沒有誰來細究她是男是女這檔子破事兒。
她所司的本是四夷歸化、關禁海禁之事。藩客入朝,所在之地政治、經濟、文化、風俗等諸事經地方官或者禮部主客司職員盤問之後,皆需報歸她職方司備案,随時把握四夷番國國情國土信息。似這一次女真和北齊入侵,她便得正正經經向內閣呈遞兩份關于建州女真和北齊兩國詳細完備的國情咨文。這事兒可苦了她。
她不懂女真文字,便少不得向四夷館女真館求助。而她之前對這一族一國的了解,也僅限于書籍文字,不得已之下,只得向兵部年長之人求教,連爹爹也沒少被她煩過。
後來段昶給了她一把鑰匙,打開了文淵閣的一個藏書密室,發現其中竟然全都是北齊之書。而當年父親盡力保存下來的一批書籍,竟沒有被焚毀,而是被掠走之後鎖在了裏面!
左鈞直滿腹疑惑,卻無暇去細想。如饑似渴地挑燈夜讀,各方印證,那兩篇數十萬字的咨文寫畢,已是七月之末。
北方雖然全線開戰,卻未影響到京中百姓的生活。或許是對天軍的信任,也或許是及時行樂的哲學,更或許是因為三個月來長城防線仍未曾被突破過,坊間雖然時時處處可以聽聞對戰局的關心,卻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恐慌。八月中秋的夜市,亦不曾比往常冷淡些。反而放河燈的人更多了許多,向邊疆将士遙寄相思和祈福。
左鈞直吃罷中秋夜的團圓飯,翛翛勸她一起出去走走,她卻懷着些心事,不想去湊街上的熱鬧,便回了屋。長生頗為失落,站起來嗚嗚叫着愣是讓她抱了抱,才一步三回頭地同爹爹和翛翛上了街。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
可是,人呢?
眼睛忽然被蒙住。
大約是之前幾次歷險,她變得極其警覺敏感,被吓得驚叫了一身,一回頭便撞上了身後人的下巴。
看清了那春陽般的笑意,她又哭又笑地揮拳砸了上去:“吓死我了常勝!”
不知不覺間,她已經要仰起頭來看他了。“這幾個月,你又跑哪裏去了?”
常勝嘻嘻笑了下,“這不是又回來了嘛。姐姐,閉眼,張嘴。”
左鈞直笑了,如他所言。
絲緞般柔滑的甜在口中化開,齒頰生香。
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蓮蓉月餅。一下子把她此前吃過的所有月餅都給比了下去。
左鈞直看着他手掌中貝殼大的小巧福字月餅,玲珑可愛,不由得心生喜愛。接過來細細端詳了一番,問道:“這是南越人做的吧?郢京的糕點師傅可做不出這麽好吃的月餅!”
常勝點點頭,笑嘻嘻道:“是呀,姐姐喜歡吃,以後每年都給你帶。”
左鈞直禁不住常勝的軟纏硬磨,終于答應同他一起去放燈逛街市。
中秋夜雖不似元宵有繁華燈市,可是諸酒樓俱賣新酒,貴人民家俱争相占樓賞月,嬉游達旦。桂子十裏飄香,笙歌百裏相傳,浮翠河上燭光點點,美好無比。左鈞直心中本有些“冷露無聲濕桂花”凄清,可是常勝給她唱了首“月光光、照地堂、蝦仔你乖乖訓落床”的歌謠後,她便笑得難以自已。她問常勝怎的會唱這首南越白話語的歌兒,他只道是小時候一個叔叔教的。
原來常勝要去放燈,是為了給葉輕祈禱平安。左鈞直也甚敬重葉輕,便同他買了好些蓮燈,又買了藻彩精致的月光馬兒,一并在浮翠河邊對着月亮祭了。
人聲漫漫,燈火重彩。放完河燈,忽聽見一個少女莺歌般的聲音:“常勝!別跑!”
左鈞直循聲望去,只見身着鵝黃裙子的絕色少女急急奔來,握住常勝雙手,仰起頭撅着嘴兒半是生氣半是撒嬌道:“你又騙我!讓我逮着了,你看怎麽辦吧!”
是鸾郡主,她身後還緊随着幾個青年男子,左鈞直識得是林玖、莫飛飛、左杭三個,還有幾個不認識的。
可是鸾郡主怎的會同常勝這般親昵?浮翠河輕波盈彩,明滅燈火映亮了鸾郡主和常勝的側臉,真真是人間龍鳳,般配得不能再般配了。
左鈞直忽的一陣氣苦,眼看着常勝試着抽手卻被鸾郡主愈發抓得緊了,無奈目光轉投過來,她轉身便隐入了河邊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橫豎她也不過一個路人的模樣和打扮罷了。更何況,她也不想被左杭看到。
一路走回去,左鈞直心中堵得發慌。
這種感覺不知從何而起,卻是突如其來,令她全無招架之力。
她忽然覺得對常勝自己的生活知之甚少,沒想到他一個小小翊衛,竟能得到鸾郡主的青眼相待。回頭一想,她和常勝在文淵閣重逢的那夜,他可不就是随鸾郡主出宮去了韓奉府上,他那身小太監的打扮,便是鸾郡主讓他扮的。也是,他模樣生得俊俏,功夫又好,皇帝身邊都是他親随左右,鸾郡主又怎會不注意到他。
鸾郡主約莫是要許給括羽的,或許常勝只是他青梅竹馬的一個玩伴吧。
可是她連看到鸾郡主同常勝親熟,都覺得無法容忍。從來不知道自己對常勝的獨占之欲,已經強烈到了這種程度,倒像是……
心中愈發煩亂起來。随手折下路旁幾朵花兒,揉碎在手裏,不料卻被花莖上的木刺紮了手。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破還遭打頭風啊……
借着街角燈光拔出木刺,還帶出些血肉來,疼得她迸了眼淚。正在擠血,冷不丁一只手伸過來拿住她的手指,“怎麽了姐姐?”
看見常勝,她心中又覺郁然煩悶,顧不得指頭上還在淌血,用力掙開,冷漠道:“你還回來找我作甚?”
常勝愣了愣,道:“鸾郡主和林玖他們出來玩,關我什麽事?姐姐一聲不吭就走了,我自然是要回來找姐姐。”
左鈞直壓着指上傷口,“我有什麽好找的。又不漂亮,又沒權勢,還稀裏糊塗地做着官兒,也不知道将來是個什麽下場……”她愈說愈是心酸,眼圈兒倒紅了。
常勝不理她,從袖袋中摸出個金創藥的小瓶子,強拽着她的手給她塗了藥。
他低垂的眉目清朗明秀,拂在她手上的溫熱氣息竟讓她覺得心慌意亂。塗完藥,她急急抽回手,道:“常勝,我們以後……還是少見面的好。”
常勝愕然:“姐姐這是什麽意思?”
左鈞直道:“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我會嫁人,你将來也要娶妻,我們這樣姐姐弟弟的,不成體統。”
常勝急道:“有什麽不成體統?像之前那樣,有什麽不好?我哪裏做得不對,讓姐姐生氣了?”
“我……”左鈞直說不出話來。難道她能說,是你太好了,我怕我會溺進去,再也出不來?
她惶恐不安,她相信的是一心一意,心無旁骛,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她明明愛的是劉徽,可是劉徽的消失、為未來的茫然,讓她的堅持如此的虛弱,風雨飄搖,而常勝,竟是不知什麽時候入了她的心底。這種初萌的、陌生的感覺令她如此害怕,又覺得自己可恥。這是對劉徽的背叛,對自己的背叛,她沒辦法接受這樣的自己。
一路上這般糾糾纏纏,到最後,左鈞直竟是落荒而逃。
從來沒有如此狼狽過。
後來常勝來找她,她一概避而不見。知道家中躲不過,便索性當了兵部為家。便如當年在四夷館一般,申請了公署中的一間單房住着。橫豎兵部乃軍機重地,有重兵把守,常勝也不能輕易闖入。日以繼夜地埋首在兵部公務和譯字溫書之中,以求心底清明寧靜。
再後來,常勝托人給她送了封信,寫道:姐姐你回家吧,我再不去找你了便是。
字跡清峻,一如其人。縱是數月不見,這短短一句話,仍是讓她心潮翻湧難平。
後面的數月,劉徽仍然是沒有消息,卻從柳三生那裏得到消息,繁樓和三絕書局等他在郢京的店鋪,都暗中轉手,賣與了旁人。
劉徽是要退出郢京了。
沒了繁樓,沒了三絕書局,他還會回來麽?
有失意必有得意處。左鈞直那兩篇咨文,本就得了內閣激賞。後面在兵部又是如此刻苦辛勤,更是極得蕭從戎賞識。不出半年,便升作兵部職方司員外郎。擢升之快,令兵部其他人紛紛矚目。她卻是愈發的低調小心、寡言少語,唯恐被識出女身。好在她這職方司,本就涉及夷務機密,需要人守口如瓶,她這謹慎,反被視為守職盡責。
東北陷入了拉鋸戰。戰争在長城幾大入口處全線拉開,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寸土必争,各有傷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到了年尾,交趾爆發內亂,南越邊境亦受到侵擾。因左鈞直精通交趾語言,又先後在四夷館和兵部任職,內閣本是打算讓她去趟南越與交趾交涉。然而後來聽說括羽請命回了南越,探親的同時單槍匹馬去交趾軍隊的營寨外晃了一圈,用當年羅晉大将軍特制的鳴镝一箭射斷了他們的帥旗。羅晉當年威震一方,交趾軍聞見鳴镝厲嘯,如驚弓之鳥,一夕之間退兵三十裏,未敢再犯邊界。左鈞直輕輕一嘆,這個年能得以在郢京安安穩穩地過,也算是托了括羽的福。
但常勝真就再沒出現過。
冬去春來,一晃九九去盡,冰開雪融。
兵部衙門的大院兒裏草長莺飛。一日下值後紅霞滿天,左鈞直出得衙門,轉過街角離開了兵部守衛的視線,眼前忽的現出一張許久不見的臉。
那個精明幹練的青年笑着說:劉爺想見你,在他府上。
春風拂面不寒,她眼前有些模糊。
一年又一年,花謝了又開,雁來了又去,她從十五歲等到十八歲,終于等得他一句:我想見你。
府門半掩。門上銅環綠鏽斑駁,不知多久沒有人住過。
将進又怯。
三年彈指一揮間,物是人非。如今二人已是仇雠。
她眼神微黯,按着胸前的那枚香包,跨過了高高門檻,掩上了大門。
繞過影壁,院庭中是大片的撒金碧桃,花開爛漫,紛紛簇簇如雪堆棧。繁花疊瓣之間,往往又有一抹嬌紅,好似美人微醺,玉面上暈起的輕柔酡色。
春風過處,落英缤紛,零落幾瓣,軟軟落在花樹下伏醉在石桌上的男子肩頭。
石桌下散倒着好幾個空酒壇。桃花酒的醇意彌漫在春風裏,不似花香,更勝花香。
一步步,緩緩走近,近到那人的發、那人的眉、那人的唇都在眼前。
他的閉着的眼梢微微翹起,帶着淺淺紅暈,似那碧桃花瓣的一抹醉意,未睜眼已令人心蕩意牽。
眉心卻是緊鎖。
左鈞直恍然看着,竟似有一只手将心尖狠揪了一把,疼得渾身一抖。顫巍巍伸出手去,指尖撫上緊皺眉頭的一剎,他遽然睜開眼。
眼中的煞氣一閃而隐,卻還是仿佛一把無形的手,推得左鈞直後退了兩步。
“鈞直——”
他含混不清地喊了聲,一手撐着青石桌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一手按上額際,似是酒後頭疼。
左鈞直有些不知所措。劉徽眼神茫然,帶着幾分迷惘看着她,仿佛在極力思索她在這裏的原委。他向她走了兩步,又帶翻了幾個酒壇子,被絆得一個踉跄。玉山傾頹,左鈞直險險扶住,卻被他身軀的重量壓得向後仰去。
“劉爺你——”
腰背被勾住拉正回來。劉徽微晃着穩了穩身子,兩注春水泛起迢迢煙波,牽唇笑道:“我想起來了——”自懷中摸出一沓紙,其中一份,左鈞直識得正是六年前他威逼利誘之下讓她立下的契書。泛
黃的紙張在他掌中揉皺,化作齑粉。他輕一擡手,那紙沫便似雪花般飛揚開去。
左鈞直望着那一份六年的羁絆在浩渺天地間消逝不見,一縷心魂也漸漸渙散,渙散。
她過去有多恨那一紙契書,後來便有多感激那一紙契書。只是今日一切煙消雲散,原來不過水月鏡花,如夢亦如電。
他又拿起第二份來,仍是一紙契書,只是墨色猶鮮,卻是新拟。
“從今之後,三絕書局,是你的了。”
左鈞直身子僵了一下,嘴角現出淺淺笑意來,黃連般苦辛,“劉爺都走了,我要這三絕書局有何用?”
三絕書局,三絕書局。緣起于三絕,盡于三絕。
劉徽曾問她,別人都愛猜這三絕是哪三絕,你可知道?
她撇撇嘴:哪三絕都不是,分明是“韋編三絕”的三絕。
劉徽拊掌大笑:知我心者,唯鈞直也。
她寫好了《嘲哳曲》付梓時,劉徽找她要“癫語生”三個字的印章,她才想起根本忘了準備。找書坊的廚子要了個幹蘿蔔和一把牛耳尖刀,當場刻了一個。看得書坊中人個個瞠目結舌。
劉徽拿着那蘿蔔章掂量了一番,若有所思道:“這本事倒是不錯。進出關卡,倒換文牒,省了許多事兒。”
她擦着手,點頭認真道:“是很有用啊,我自己刻了個牌子,混進左府的藏書閣裏看了許久的書。”
劉徽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我這等人說說也便罷了……你爹善治印,天下文生慕之,你卻用來做雞鳴狗盜之事,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
往事歷歷,鴻爪雪泥。既在心上,如何相忘。
只是今夕何夕,君已陌路了。
後退了兩步,左鈞直倉皇而去。
碧桃花枝枝枝擦過她的衣衫,粉雪花瓣零落如雨。
将将要奔出院庭,忽覺得身後一熱,腰腹驟緊,醺然的氣息拂過她的頰邊耳際,微有些焦慮惶然的聲音說道:“不要走……鈞直……”
火熱的唇壓上她的耳根,“再等我一等……”
劉爺?
左鈞直瞪大了眼睛,卻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身子又被他翻過來,緊緊壓在他胸前,心跳一聲重過一聲。
他低下頭,鼻尖抵着她的鼻尖,如此的近,近得她口鼻之間俱是他一身的酒香桃花香,令她幾乎要醉得失了心神。想要推開他,卻又着了魔一般望他抱得更緊。
他果然就抱得更緊了些,喃喃道:“就再等一等……我帶你走得遠遠的……鈞直……嫁給我好不好?……”
他語聲含糊而急促,可最後一句左鈞直聽得清清楚楚,腦中轟然空白。眼睜睜地看着他似是要吻下來,心似小鹿亂撞,四肢仿佛石化了一般動彈不得。然而他的唇落到她嘴角時忽然定住,閉了閉眼,順着她的頰邊吻到了她的眼角,又至額邊。
左鈞直心頭一陣陣憷動,細長指尖緊緊攥着他的襟前,骨節泛出象牙白色。張了張嘴,方顫顫問道:“劉爺,你可是真心?”
他未言語,只握了她手,貼上他的左胸之前。又将她抱得更緊,仿佛一放手,她便要離去一般。
“我聽庫部說……你給天軍捐了百萬銀錢的冬衣……你不是要複仇麽?我卻不懂……”
他的身軀微僵,撫着她柔白秀靥,避過了她的眼,滞澀說道:“……你若能少想一些,我便能輕松許多……我說的話,你從來不聽。”
左鈞直垂下頭,将臉頰靠上他溫熱掌心,閉了眼放松身軀依上他,輕嗅他衣上花香。
一庭靜谧,花落無聲。
☆、恨水長東
東北的戰事又吃緊起來。女真軍以點打面,以游軍打駐軍,在東面和北面拉出幾千裏的戰線,令天軍頗有些疲于奔命。
而關外北齊大軍的幾次猛撲令遼東邊城一度缺水斷糧。所幸葉輕極是沉着,率部白日打仗,晚上築牆,硬是就着幾座破城堅守了數月,終于等來了援軍,解得一時之困。
兵部和內閣日日大小會議不斷,偶爾也會讓左鈞直參與。左鈞直自知軍事上她是個外行,從來都是仔仔細細聆聽,默默記誦和理解。但在地理輿圖之上,她是個行家裏手。凡問及城池方位、大小、人口、隘守、山川、河流……她從來是脫口而出,勝似一本活的北境地理志。
自劉徽說了讓她再等一等,她便愈發關心起邊關的戰事來。每日兵部下發的邸報,她必細細研讀,試圖琢磨出些許蛛絲馬跡,尋找出劉徽說的那“等一等”,究竟是會有怎樣的一件事情發生,會令他退出這一場腥風血雨。然而想了數日,仍不得其果。
那一日劉徽向她表明心跡之後,她夙願得償,本該歡欣,可心中總似有陰翳遮蔽,揮之不去。
她開心不起來,反而愈發的沉重。
這日未至下值,卻見許多官員收拾起東西出了衙門,才想起是一年兩度的皇家射禦。女帝即位之後,為提倡武術、讓貴族和朝官不忘立國之本,恢複此古制。凡功勳貴爵、朝廷命官及其家眷,均可前去參觀,自認騎術優秀者,亦可參與圍獵。
兩個職方司的同僚過來招呼她:“鈞直不去?”
她搖搖頭。
年長些的同僚笑道:“這一次的可格外精彩,這幾日的連軸轉,也該好好休息下。”另一個擠眉弄眼撺掇道:“可不是,鈞直難道不想見一見天姿國色的鸾郡主?”
左鈞直打趣他道:“名花已有主,你要去松土?”
那同僚睜大眼睛道:“那當然了。這次圍獵就是要給鸾郡主選郡馬的呀,鈞直你不知道?”
左鈞直這才意識到鸾郡主确實是已經及笄了,脫口道:“誰都曉得鸾郡主心儀括羽,直接點了括羽做郡馬不就得了,何必多此一舉?”
年長些的同僚點撥道:“要這樣輕輕巧巧點了括羽,其他人可定是會腹诽了。鸾郡主是個心氣兒高的,自然要讓括羽好好表現一番,讓別人輸得心服口服。”
另一個卻十分不贊同:“括羽不過是名聲在外,有誰見過他的真功夫?這射禦他還一次都沒去過,說不定他過去那些事兒,都是別人胡編出來的,誰曉得他是不是個銀樣兒镴槍頭?小爺還真要去試一試!”
年長些的同僚大笑:“你看你看,說的就是你!人家不去射禦,那是怕讓像你這樣的人出醜!”
眼看着兩個人針鋒相對地打起了嘴仗,左鈞直無奈搖搖頭,給倆人倒了兩杯茶潤嗓子,抱着案卷默默去一邊坐了。
不知不覺天色便黑了,兵部衙門裏空無一人。還有一個折子要謄,左鈞直吃了些幹糧,撚亮了燈,一筆一劃地抄。這謄折子是個精細活兒,字兒自是要好看不說,一丁點兒都錯不得,一星半點兒的墨跡也要不得,不然便得從頭再寫。
左鈞直好容易寫完,攤開了放在書案上晾幹,忽然聽見窸窣輕響,從窗外跳進一個人來。
黑發黑眉黑眼兒,青衣秀姿,帶着些草木清香。
他突兀地撐到她案前,咬牙問道:“姐姐,你要嫁劉徽?”
語氣焦躁,頗是不善。
左鈞直收折起身,“是。”
“你不可以嫁!”他大步過去攔住左鈞直,“你可知他是什麽人?”
左鈞直心中一凜,聽這話,常勝竟是已經知道了劉徽的身份?轉念又覺得不對,倘是他知道,皇帝和雲沉瀾早對劉徽下手了。
“劉爺便是劉爺,我嫁的是他的人,又不是他的身份。”
她言語冷冷,繞過他走開。常勝一急,緊緊抓住她的胳膊,“姐姐,你想清楚些,你是真心喜歡他?”
左鈞直奮力想脫開他,怎敵得過他的力氣,張嘴便喝道:“來人哪!”
門外果然很快就有守衙官兵拍門道:“左大人!”
不待左鈞直答言,常勝回頭冷聲道:“是我!退下!”門外瞬間沒了聲兒。
這小子竟然還學會以勢壓人了!左鈞直心中氣憤,仰着臉硬梆梆道:“我就是喜歡他,我就是要嫁他,你能怎麽着吧?”
常勝眼中的黑氣蓄積起來,洶湧成翻滾濃雲巨潮。猛然扣住左鈞直雙肩,将她壓上旁邊的案卷櫃子,狠狠咬上了她的唇。
這一咬帶着十二分的蠻力和怒火,一下子便見了血。他卻絲毫不懂得何為憐香惜玉,倒似一頭嗜血的兇狼,一嘗到血腥味便就着那傷處蠻橫一吮。
左鈞直疼得嘶叫一聲,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推開他,一巴掌便甩上了他的臉。
趁着常勝怔楞之際,她匆匆奔出了衙門。
常勝仍是一路尾随而來。月色下眼色黑得吓人。
左鈞直“哐”的一聲将他關在房外時,聽見他說:“姐姐,你心裏頭,真的沒有一丁點我的位置?”
“我只有一夜的時間。我求你,回心轉意。”
後一句話他說得異常艱難,仿佛每個字眼兒都梗在喉嚨裏,嚼幹了的甘蔗渣兒那般生硬硌人。
左鈞直伏在床上,一顆心仿佛一時泡在滾水裏,一時又埋進了冰雪裏,一陣兒一陣兒的發瘧疾般難受。她知道常勝還站在門外。春寒料峭,夜中尤甚。在以往,他有時候夜裏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