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誰言薄情
王佩的婚事就在臘月二十二,年關将近,王家人有将媳婦娶過來過個團圓年的意思,便定在了小年之前。參加婚事的都是街裏鄰坊,還有就是王佩那些朋友官場上的同僚,一時也搞得熱熱鬧鬧。
沈從玉自從他大哥成親後便沒見過那麽大排場的婚禮,王家算是江南一帶的名門之後,加上王佩又考了進士當了官,怎麽也不能寒碜。
王佩穿上新郎裝也是翩翩公子,惹得柳益李元張帥不禁唏噓,在房裏的時候更是說些渾話,什麽成親之後就不能在外面跟哥幾個吃喝玩樂了,說着便挖苦起來,搞得王佩哭笑不得。
沈從玉卻看着他,今天怎麽都不見他整日帶着的那個小厮,問起才知道他被關在書房,說是怕他鬧事。王佩說這話的時候絲毫沒有愧疚之意,薄情且絕情,沈從玉心裏冷飕飕的,對他很是失望。
吉時一到新娘子就送到宅門,王佩牽着紅花與新娘子拜堂,春風得意滿堂歡喜,明明是很喜慶的事,沈從玉卻覺得心裏很堵。他想到那個平時總是很溫順站在王佩旁邊的書童,低眉順眼的任由他胡作非為,最難堪的時候也只是紅了臉。
一天鬧下來,沈從玉腦子裏都是那個書童的臉,不知道他此時被關在書房裏在想什麽,會不會難過。傍晚他趁着衆人都在前堂飲酒,就偷偷溜到後院的書房。因為他穿得貴氣,下人都當他是王家的貴客,也不多阻攔,沈從玉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個上了鎖的書房。他趴在窗口聽不到任何聲音,也打不開鎖。無奈之下只好偷偷在窗上戳個洞往裏看,正好可以看到蹲在地上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麽的書童。此時他雙眼放空,看上去精神不濟,沈從玉想他大概只是傷心罷。又覺得他可憐,想着等王佩婚後幾日再上門讨走他,帶他回京城,遠離這個傷心之地。他不敢在這邊逗留太久,他總覺得這邊壓抑得很,有了打算便離開了。
沈從玉生辰在臘月二十五,同時也是他生母花入顏的忌日,不過因為春節在即,沈家莊從來是過喜不過喪,每年這天也只是派些下人去給她掃掃墓祭拜一下,沈家莊時一點憂愁都沒有的,該怎麽過怎麽過。沈從玉是沈金陽最疼的孩子,生日一直熱熱鬧鬧,小時候沈從玉還覺得好玩,大一點之後知道他母親的事,便對生日也沒什麽感想了。人都是容易忘記的,那些事一旦被時間沖刷,便塵封在記憶裏,怎麽都回想不出當時的苦樂。
今年的生辰宴更是做得風風光光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沈家莊要娶少爺。沈從玉現在身份跟往年都不一樣了,來慶生的除了有往來的大戶人家外,連揚州知府都來了,一時沈家莊熱鬧非凡。沈金陽和沈夫人沈從源夫婦忙着迎客,沈從玉也不閑,那些官府的人都是沖着他來的,他怎麽也得應付一下。柳益李元張帥也來了,唯獨王佩沒來,沈從玉料想可能是他陪媳婦回娘家去了,也不在乎,雖然打算趁今日他生日向他讨那個書童過來的,想想時間還多,過幾天也不是問題。
夜裏很冷,沈從玉送走知府的人,便打算回小院洗洗睡下,卻看到他爹給他娘設的祠堂裏亮着燈,心想難道還有人在裏面,于是便走過去看。
沈從玉很少到這邊來,這是個很偏僻的地方,畢竟他娘不過是個青樓出身的妾室,是進不得祖宗祠堂的,沈金陽便在偏院靠近前院的地方空了間屋子來放她的靈牌。小時候沈從玉經常生病,沈金陽怕是他母親留在他身體的陰氣作怪,便再三囑咐下人沒事的時候不要讓他到這邊來。沈從玉有一段時間還覺得他爹薄情冷漠,對待他去世的娘太茍刻,連親生兒子都不讓去探望。
祠堂在西北角落,北風呼呼地吹,冷得沈從玉打顫。他小心翼翼地趴在窗框往裏看,只見他爹在燭光下不停地撫摸着他娘的靈牌,眼裏都是愧疚和心酸,一副懷念眷戀的樣子,還在低低訴說些什麽,仿佛平常人家夫妻間的低語呢喃。沈從玉不忍打擾他們,輕手輕腳離開。
沈從玉的生日一過,沒幾天便是除夕,新的一年就要來臨,街上都是熱熱鬧鬧的,天氣也開始回暖。沈從玉自是閑不住的人,帶着聽竹就往街上跑,聽竹也是個半大的孩子,最喜歡湊熱鬧,和沈從玉有得一拼。
街上的小販吆喝着賣燈籠賣對聯,跟往年沒什麽差別,沈從玉卻喜歡這種氣息。到這一天即使這一年再怎麽苦,都是要揚起笑臉買些年貨回家辦置新年,有錢人家就大魚大肉,窮人家便買些豆腐粗茶回家應付。沈從玉看着人來人往,想着沈莊的佃農會不會也像這裏的人一樣熱熱鬧鬧地過年,他想以後一定要在沈莊那邊陪他們過年。
走着走着沈從玉又來到福滿樓,快是吃飯的時間,裏面散發出一陣陣誘人的菜香,沈從玉經不住誘惑,便走了進去。
這裏的小二比京城的熱情,見到是沈從玉,臉都笑開,急忙把人迎進去入座。沈從玉不由得想起他剛去京城的時候,那家福滿樓的小二趾高氣揚的樣子,果然還是揚州風氣好一些。
沈從玉剛吃着喝着,家裏就來了家丁請他回去,說是各宗室的叔伯都來了,老爺叫他回去準備祭拜祖先。沈從玉一聽說沈家的叔伯,臉就拉慫下來。因為他是個青樓女子生下的庶子,自小就不被宗室看重,每年過來拜年,也總是對他冷眼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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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拜祭祖先還是要的,沈從玉不敢怠慢,便帶着聽竹回去。沈家莊門前停了很多馬車,都是那些叔伯公的車子,看起來是剛到,沈從玉只好硬着頭皮去拜見他們。
沈家的根以前是在京城,後來因為戰亂,老祖宗怕禍及他們的家業,便早已帶着那一輩的人遷來江南,沈俊涵因為太祖沒跟着過來,也是後來才帶着家室南遷。這些叔伯公們便是沈俊涵的兄弟,有嫡出有庶出,嫡出的總是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庶出的則是謙謙和和的。當年南遷過來其實沈家已經快要沒落,還是沈俊涵過來之後力挽狂瀾才使江南沈家振興起來,所以他便當了家主。沈金陽也不是個泛泛之輩,沈俊涵去世之後便拿下了沈家的說話權,叔輩都不敢有異意。
以前那些嫡出的叔伯都是無視沈從玉的,覺得他不過是個庶出的孩子,以後對沈家也沒什麽用,沈從玉也懶得看他們臉色,都是拜祭完便回自己的小院。可今年他們的态度明顯不一樣,對沈從玉反倒客氣起來。沈從玉想到或者是他早春時候被皇帝欽點的進士身份罷,這樣他嘴上雖然說着恭敬的話,其實心裏十分不恥。
有叔公對他語重心長,說他既然在京城立住腳,就要記得幫襯沈家的生意,那邊有什麽動靜都該報個信,免得耽誤商機。沈從玉一一應下,卻看到他大哥複雜的眼光,心裏冷冷一笑,現在他大概更加把自己當眼中刺了罷。
過年不過年的,沈從玉也覺得無趣,年複一年的,走動幾乎不變,因為是大戶人家,要做的事也很多,又無聊。大年初一那天他又跟着他爹在祠堂裏拜過,發紅包時又被他爹他大娘唠唠叨叨說了一大堆,各房的哥哥也是無精打采的。等一散,沈從玉打着呵欠便要回房補覺,今天起得實在太早,剛才給祖宗上香的時候他差點一磕頭就昏睡不醒。
出門的時候沈從玉看到二哥跟着大哥去了他的院子,像是要商量什麽。沈從玉只是看了一眼,滿不在乎。這個家裏的兄弟姐妹,就大娘跟三娘家的孩子和睦一些,也不過是因為他三娘是他大娘的陪嫁丫頭,于是他二哥便像個小厮一樣伺候他大娘一家人,平日唯唯諾諾的,一點主子架勢都沒。沈從玉看不慣他們的樣子,又覺得不關自己的事,畢竟這個家裏,并不是誰都能像自己這樣被當家的寵着。
倒是那對雙胞胎哥哥,沈從玉總覺得他們不簡單。因為是外邦人,所以長得高高大大的,眼裏都是精明兇悍的神采。小時候沈從玉跟他們去過學堂,那時他就覺得這兩個哥哥不平常,像是被壓抑着什麽,很難靠近。他想了想,還是覺得應該拉攏一下自己這輩的人,他大哥二哥是不指望了,說不定他們都想着自己搞垮自己。而他三哥四哥在中原毫無依靠,以後分家可能也不會分得什麽,到時候說不定還要依仗自己。沈從玉想到他爹對他說過的話,心裏了然,便過去跟他們套近乎。
沈從佐沈從佑沒想到平日這個被嬌慣地無法無天的弟弟會來找他們,一時有點愕然。沈從玉平日跟人打交道多了,倒是很自然問起一些常事,像是兄弟間的寒暄。他人長得好看,又是沈家最受寵的幺子,沈從佐沈從佑長得高大,見到那麽精致的弟弟,心裏自然是憐愛的。不到半天,沈從玉便摸清了這倆兄弟的心思。
他們也是覺得在這個家憋屈罷了,他們身上流着一半西域人的野性血氣,心裏向往自由,現在卻要在這個家裏低眉順眼,心裏肯定不爽。沈從玉覺得他們倆是可用之才,便打算過些日子把他們招到京城去做事。
等年過得差不多,沈從玉才重獲自由,約了平日一起玩的幾個公子哥去潇湘樓喝茶,還特意吩咐一定要請到王佩。他現在還心念念着那個可憐的書童,一想到他無神的雙眼心裏就難過得很。
柳益倒是很快就帶着他的小厮來了,李元張帥随後也到了。沈從玉看着柳益一如既往地跟他小厮打鬧,又想到他之前勸自己的話,心裏很別扭。明明就是玩玩而已,那他又做出深情的樣子對待小厮書童,算是什麽回事,玩弄了身體又要耍別人的心麽?
沈從玉的臉突然一黑,衆人平時很少見他這個凝重的神情,以為他是遇到什麽棘手的事,便問他怎麽了,是不是家裏大哥又為難他。沈從玉卻給自己倒了杯茶,看向柳益眼裏都是不滿,卻是笑的:“柳兄如今還帶着小厮,不怕待會王兄來了觸景生情,想起婚前自由自在的生活暗自傷神?”
柳益卻不以為然,笑得如沐春風:“王佩那厮怎麽會吃味,他這段時間不知多得意,當了巡撫大人的女婿,升官發財的大好前途等着他呢,每日與他夫人舉案齊眉的,羨煞旁人。”
沈從玉心裏卻不舒服,心想王佩就好過了,不知那書童怎麽樣,會不會被新夫人虐待什麽的。又道:“那他之前相好的小厮怎麽處理了?”
他這話一出,衆人臉上突然不自在起來,顧左右而言他,沈從玉心裏冷冷的。好一會才見王佩帶着一個面生的小厮姍姍來遲。
衆人見他來,都揶揄他是不是被夫人纏着,耳提面命不許在外花天酒地,王佩笑得爽朗,只道是家裏有事。
沈從玉看着那個眼生的小厮,以為王佩是為了避嫌才換的小厮,心裏更加不滿,就哼出聲來:“怎麽今日不見王兄帶青兒出來?”
王佩被他突然一問臉上的笑也挂不住,其他人也突然靜了下來,沈從玉察覺氣氛不對,便追問下去。許久王佩才道:“青兒早就懸梁自殺了。”臉上雖然惋惜,但眼裏是沒有愧疚之意的,似乎還有點如釋重負?也是,放由一個上不了臺面的小厮在家裏,被岳父家裏發現他以前的荒唐事,還想不想要大好前途了。本來他是打算給青兒一些錢将他打發回家的,沒想到大婚第二天就發現他在書房自殺了。
沈從玉見他說得雲淡風輕,一時怒氣上腦,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冷冷說道:“王兄真是翻臉無情罷。”
衆人見他情況不對,似乎對王佩有很大不滿,柳益便出面勸道:“不就是死了個小厮麽,從玉你跟王佩置什麽氣,為了個無足輕重的小厮破壞兄弟感情,值得麽?”
沒想到沈從玉卻把火氣轉移到他身上,指着他的小厮沖他說道:“那以後你娶了親,是不是也像王兄一樣對待這個小厮?既然這樣,那不如幹脆現在就把你這個小厮賣給我,省得再被你們糟蹋一條無辜生命!”
張李兩人不知道為何沈從玉突然那麽暴怒,在他們印象裏沈從玉一直是淡然的潇灑的,哪有過這麽生氣的樣子。柳益也不知道怎麽勸他,只好将他小厮塞到沈從玉手中,說:“既然從玉想要,那愚兄就将如棋讓給你,至于賣身契,過幾天再送去給你。”
沈從玉不知道柳益居然那麽大方,随随便便便能将剛才還耳邊厮磨的人送給別人,心裏更加生氣,便起身拉着如棋就走。
李元見他鬧真的,便要上前勸阻:“從玉你這是要作甚,不是要和哥幾個聚聚麽,怎麽就走了?”
沈從玉回頭看着他們,心裏失望至極,只冷冷留下一句話:“買下如棋的錢,過幾日我會派人送去柳府,希望那時柳兄能如約将賣身契送來。我們志不同道不合的,以後還是不用再聚了,省得每個人不爽快。”說完便快步離開。
沈從玉真的與那些公子哥們斷絕了關系,接下來幾天都不曾出門。如棋離開柳益倒是黯然了好一段時間,卻被沈從玉罵他蠢,沈從玉從來沒那麽生氣過,他精致的臉滿是戾氣,混在濃稠的豔色上無比吓人。
安排好如棋,沈從玉心裏卻安心不了,每每夜裏睡不着。他想劉豈了,他想會不會哪天,他們之間也會因為某些事而翻臉無情。一旦想到這裏,他便更加暴躁,每日數着上京的日子,覺得度日如年,元宵一過,他便告別他爹他二娘,走上回京的路。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