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癫浮屠
唐炮聽到這句話時面上一凜,但很快反應過來,他其實也察覺到了,令賤咩起死回生的并不是自己。方才地面的那一震,使得石珞已經沉寂的心脈重新搏動了起來。唐炮在進來這間破廟之時并未發現任何人的氣息,這位高人不知躲在何處,還能通過震動地面傳來這回天之力,內家修為着實深不可測。
旁邊的佛像突然打了個嗝——準确地說,是一聲嗝從佛像那裏傳來。
兩人面面相觑,同時向佛像看去。這尊佛像有十丈高,布滿灰塵,全身上下結了好幾處蛛網,卻不減神韻,端坐蓮臺,拈指垂眸,微笑不語。
窸窸窣窣的聲音,從佛像後傳來,兩人在此時才真正“察覺”到此人的氣息。
酒氣沖鼻。
一個既蒼老又輕浮的奇怪聲音響了起來:“哎呀,不敢當啊不敢當,和尚不知不覺已經這麽老了嗎。”
佛像後轉出一個圓滾滾的人影,此人披着麻灰僧衣,罩着一件舊袈裟,走得東倒西歪,一只手拍着圓滾滾的光腦袋,另一只手撫着圓滾滾的大肚子,還不停地打着酒嗝。
“嗝、和尚正在佛祖肚子裏睡覺,就聽到、嗝、這位小友又哭又喊的,嗝、死人都要被吵醒了。”
唐炮的臉色登時漲得通紅,他連忙胡亂抹了抹臉上的淚痕,奪過石珞手裏的面具扣回臉上,吸了吸鼻子,複又定睛看去。這位胖胖的僧人一身酒氣,臉頰和鼻頭都紅紅的,雖然沒有蓄胡子,但也應該有一把年紀了,可是怎麽看都不像這把年紀的人該有的樣子。
“和尚心想呢,嗝、只有和尚被吵醒太不公平了,所以,嗝、就把這位道友也吵醒了。”
石珞正襟危坐,垂首道:“晚輩石珞,多謝大師相救。”
“唉,道友你其實一點也不感激和尚救你對不對?”
石珞聞言一愣。如此說來,他對于生死,确實很漠然,不管是方才就死去,還是現在仍活着,他的情緒都沒有多少波動。而旁邊的唐炮倒抽一口冷氣,慌忙抓住石珞的手,好像生怕他再去尋死一樣。
石珞輕輕嘆了口氣,将手抽了出來,長揖道:“大師修為高深,晚輩深感佩服,請教大師名號?”他在醒來後便發現自己的內傷略有緩解,行氣也順暢了不少,可見這僧人內力之精深。
胖僧人卻撓了撓光頭,有些迷迷糊糊地笑了:“哎呀哎呀,這種話從道友嘴裏說出來,怎麽好像在嘲笑和尚一樣呢。”
石珞面露不解:“大師此言何意?”
胖僧人晃晃悠悠地走到兩人跟前,毫無形象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掂起一個酒葫蘆仰頭就要飲,卻發現葫蘆是空的,他拍拍腦袋,仿佛恍然大悟:“對了對了,和尚忘了,此道友非彼道友也……”
石珞的秀眉輕蹙,唐炮則快速眨着眼,都是雲裏霧裏的表情。
而這胖僧人卻換了個稍微嚴肅一點的坐姿,露出一副故意板起臉的表情,清了清嗓子,搖頭晃腦地說道:“貧僧上癡下癫,左癡右癫,東癡西癫,南癡北癫,癫癫癡癡,癡癡癫癫。”
唐炮還在直愣愣地半張着嘴,石珞卻已斂衽再拜:“原來是少林癡癫大師,久仰。”
唐炮的嘴角抽了抽,他從未聽說少林有過這樣一號人物,又不善作僞,沒法昧着良心說出久仰這種話。但他很了解賤咩,石珞生性孤傲,不屑作僞,他既然說久仰,那就是真的聽說過。
自號癡癫的僧人好似也挺驚訝:“哎呀?小道友居然聽過和尚的名號,嗝、和尚該有三十年沒回過少林了……聽說玄正那小夥子、嗝、前一陣子被捉跑啦?”
饒是石珞素來聰慧機敏,此時也怔得半天沒說出話來。
放眼整個江湖,恐怕也沒有誰會管少林寺德高望重的老方丈叫“小夥子”。
“呃,各派掌門均已平安回歸……”
“哦對,和尚又忘了,哎呀睡太久腦子不好使啦……”癡癫舉起酒葫蘆,再次發現是空的,又拍了拍腦袋,“和尚老啦,小道友是從哪裏聽來和尚名號的?”
“是太師祖。”
癡癫扳着指頭想了想:“哦,呂洞賓那個老道呀,和尚見過幾次。”
還好不是“小夥子”……
“那老道整天、嗝、就知道養烏龜。”
石珞聽到這裏,突然憶起了幼時和太師祖一起在非魚池邊逗烏龜的日子,竟有一瞬的恍惚。他最初并不知道這位山石道人有何來歷,只是單純覺得氣場相合,就時常跑去那裏玩,接受了不少指點,許久以後才發現這慈眉善目的老人竟是純陽開山祖。
前一陣子短暫地受困于華山頂峰,他方知曉太師祖曾經說過有關他命數的事情,也是這一番話,自祁進手中保住了他的性命。
他曾以為自己“恰巧”被純陽弟子發覺并圍困是中了穆清風的算計,但是布這種局變數多難度大,時間也不夠充裕,所以并不确定。如今看來,真的是天意在作祟。穆清風當初不過是随手丢給他一個交易的由頭,雖帶了幾分殺意,但尚未真正要陷他于死地。而逼他不得不正視自己多年心結的,還是這冥冥蒼天。
天命嗎……作為修道者,石珞是相信天命的,只是從未好奇過。他知道自己這一生只需要了卻恩仇,至于何時何地死,死在誰的手裏,都無關緊要。
然而他似乎沒有探究過自己為何生來就只知恩仇,且道根深種,道心不移。
“請問——”石珞幾乎是脫口而出,出聲後又發現自己并沒有想好要問什麽,他向來頭腦清晰冷靜,失神若此實屬少見。
癡癫卻顧自說了起來:“嗝、和尚呢,有個一起修佛的道友……”
這話聽來古怪,“修佛的道友”是怎麽回事?
癡癫好似明白聽者的疑惑,嘿嘿一笑:“嗨,這話和尚是這樣講,換做那道友呢,嗝、自然是——”他誇張地板起臉,做出一個撫須的動作,“‘貧道有個一起修道的佛友’……”
他将那道士的形象學了出來,又恢複了自身瘋瘋癫癫的氣質,繼續自說自話:“和尚跟道友為了拉對方入自家門,把對家的典籍都吃了個透,還是沒能辯出個勝負。嗝、所以約定,和尚成佛,道友成仙,誰先誰贏,輸的請酒。”
這是怎樣一種不符合出家人風範的賭約,又是怎樣一種……奇怪的關系……
“那道友說呢,嗝、自個兒修行已近大成,再經一世了斷塵緣,歷劫後便可得道,然後就大大方方地跑進輪回去啦——哎呀,這潇灑得……嗝、和尚想想都佩服。”
石珞的眼神迷蒙了一瞬,轉而恢複了無波的墨色。
“三生輪回,俱與此生無關。”
“哈哈哈哈,不愧是道友!”癡癫大笑,笑聲中內息激蕩,整個佛堂都随之震顫,“這般透徹,這般舍得!和尚果真佩服!”
一世緣,一世盡。前世是前世的人,來世是來世的人,縱然因果輪回不盡,魂魄生生不息,這一世的記憶滅去,世間便再無這一世的人。
一世輕棄。踏輪回似登萍渡水,斷塵緣若浮生一醉。
“可是道友啊,你的仙途、嗝、堪憂啊。”癡癫的腦袋晃來晃去的,“不是誇下海口說再經一世就能得道麽,可是和尚看你的惦想,嗝、足夠再跑上三輩子的。”
這次石珞終于沉下臉了,眉頭緊蹙。
“敢問大師,晚輩有何惦想?”即使是真正瀕死的時候,他也沒覺得自己還有什麽惦想。今夜此局,無論勝負,他都已安排妥當,只需全力一戰,歸去無挂礙。此生恩情皆有所報,仇亦消泯殆盡。至于身邊這個笨蛋,則是和他一樣孤身游離在人世邊緣——都是看慣生死的人,更應清楚,與人與世,終有一別。
癡癫晃着頭笑了:“道友你的毛病呢,就是腦筋轉太快。”
石珞就算腦筋轉得夠快,也要跟不上這位僧人一會兒說東一會兒說西的思維了。
癡癫還是那副搖頭晃腦心不在焉的姿态,說出來的話卻讓石珞一震——
“你只思緣滅,卻從不思緣起。”
石珞無言地動了動嘴唇,半晌,才辯道:“晚輩此生便為緣滅而來,為何要思緣起?”
“不思緣起,便妄想斬斷塵緣——哈哈哈,所以說道友你腦筋轉太快啦!嗝、還不如你身邊這位小友。”
石珞扭頭看了一眼身邊的藍衣殺手。唐炮一直處于“聽不懂你們說啥”的呆傻狀态中,此時突然被點到,更呆了,半張着嘴一臉白癡相。
——這家夥本來就是個白癡吧。如果不是跟這家夥相處太久影響智力,石珞的腦筋應該還能轉得更快一些。
“這位小友很清楚自己有何惦想。”
唐炮被這麽一說,渾身都抖了起來,将視線投向身邊的白衣人。
“可惜,世事無常啊!”癡癫忽然起身,不知從何處抽出一根禪杖,在地上一杵,大地便跟着震了一震,“道友真狡猾,又想借和尚的力來悟道,也不考慮一下和尚的心情……罷罷罷,更狡猾的是這蒼天,讓人生生世世,不舍輪回啊!”
他一聲長嘯,音如洪鐘,聞者皆肅穆。
“好好想一想吧——思不得、斷不得的緣起,無關三生,唯有此世。”
石珞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擊中,眼神迷離起來,墨潭攪動出從未有過的漣漪,一層層,向更深的黑暗蕩去。
發現身邊的白衣人影突然倒了下來,唐炮連忙攬住他,吓得大叫一聲:“賤咩?”
“讓他睡。”癡癫從他們身側走過,禪杖上的銅環如風鈴般叮當作響,“道友真是幾輩子都不讓人安生。”他複又搖搖頭,“小友,天意緣淺,執着苦深吶。”
“什麽?”唐炮意識到最後的話是說給自己的,卻完全不得要領。
癡癫已然大笑着走出門去,唯餘奇怪的歌聲漸行漸遠——
“癫來狂去三生世,無貪無嗔只餘癡。菩提樹下悟道子,明鏡臺上桃花枝。”
石珞從不做夢,然而在這深沉的黑暗中,此生所遇的人與事如潮水般紛至沓來。
陰暗的柴房裏,瘦弱的女孩攀在窗棂外,用顫抖的小手遞進來一碗清水:“少主人和老爺出去了,石頭哥哥你快喝點水……”
被烈日燒得滾燙的街道上,青白道袍的青年俯身伸手:“我觀你根骨不凡,是否願意随我回純陽宮?”
三清殿外,高冠素鬓的男人撫着手中的長劍,面色冷厲:“風兒,此童殺性極重,你要小心管教他。”
非魚池邊,白發老者撫須微笑:“太華龜好像很喜歡你,不如你去老君宮再煉兩副丹藥來試試。”
烈風集中,白衣長髯的男人放下笛子:“吾可護你經脈,但保不住你的武功,之後就看你自己了。”
劍叢之間,黃衣白發的男人擲來一把劍:“你有一招的機會,讓我看到你的劍招。”
幽深的林間,藍衣的殺手揚起千機匣:“你就是那個——尚決雲?”
命中不可背棄之人,皆是今世因緣,且皆已盡此生相報,還有什麽呢?
各種場景快速變幻,重疊又分散。人群熙攘,晨光熹微,一個墨色的人影自人潮中翩然行來。藍紫色的花朵飛了一天一地,紛繁亂花中的那道黑衣人影優雅地揚起唇,衣袂翻飛。忽又變為月色傾灑的樹林,黑衣人手持一支雪白的笛子,在夜色中劃出絕決的流光。
“道長。”
唯有此人,相知而無恩,相殺亦非仇。不知緣何起,不知緣何滅。
石珞倒在藍衣人的懷裏,身子顫動着,薄唇微啓,在斷續的喘息聲中,不自覺地念出了那個名字。
“穆……公子……”
撫在他鬓邊的手一顫,藍衣的殺手呆呆地看着他的睡臉,半晌,輕輕地撥開了他的鬓發。
也好。
沒錯,我知道我的惦想,所以我希望你留在這世上。
只要你還願意留在這世上。
不管你是為了誰。
作者有話要說:
最後回憶中,咩咩與炮哥相關的故事會另寫一個番外,還有咩咩的回憶中為何會有莊花亂入,也會在番外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