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只問真君
穆清風執笛運功,就在內力即将凝滿的瞬間,忽覺內功受阻,經脈頓鎖!
劍飛驚天!這道長,竟然還有力氣反擊!
穆清風錯愕的剎那,面前白影掠過,他憑直覺舉笛護在身前,不料這次的疼痛竟來自膝蓋,他再也站不穩,猛然跪倒在地。
“穆公子難道忘了,我可是和你一樣卑鄙。”石珞掠至他身後,重新以劍支地才沒有倒下,嘴上的語氣卻是與狼狽姿态極其不符的平靜,“你知道我的弱點,我也知道你的。”
那一劍深深剜入左膝,正是穆清風幼時被野獸咬傷的地方,縱然經過醫治已經不影響他的活動,但關節的破損終是無法修複,留下了後遺症,使得步伐沉重,輕功受阻。如今二度受創,情況只會比當年更糟。
穆清風閉目無奈地笑了笑。道長真是狡猾,不僅誘騙他毫無防備地運功然後借機封了他的內力,還懂得他自小以來對無法站立的恐懼。
“還有,你剛才那是什麽表情?”石珞搖搖晃晃地挪了過來,穆清風扭頭看到他沾滿血跡的薄唇居然挽起了一個奇怪的笑容,“殺個人就好像要哭出來一樣,穆公子,你真的是殺過很多人的惡鬼嗎?”
穆清風被一口血嗆住,差點背過氣去。
剛才,是真的動情了罷。
動情者敗,這不是從一開始就有的覺悟嗎?
石珞站穩後将劍提了起來,穆清風的衣擺皆被膝上的鮮血浸透,此時眼睜睜地看着寒刃揚起,卻根本動彈不得。
“道長。”
石珞擡起劍,月光傾瀉而下,凝結在刃上一點,耀眼非常。與此相對的,則是他墨潭般的雙目,漆黑無波。
穆清風擡頭看着那雙眼睛,微微一笑:“殺了我,你會哭嗎?”
墨色被攪動了一下,複又回歸平靜。
“不會。”他回答。
他說的是實話,因為他沒有淚,從來沒有。他不知道襁褓中的自己是否就是因為不會哭才被當成怪物丢棄,只知道自己天生無淚,無夢,無情。
長劍猛然揮落。
“叮”的一聲細響,隔空飛來一枚暗器,震偏了劍路。
石珞眯起眼睛,看向不遠處的女子,聲音清冷:“看來我應該把你的兩條手臂都卸掉。”
唐鳶方才咬牙接回了錯位的關節,此時單手拖着千機匣,立在樹影之下。
“小咩咩,就算你手下留情,姐姐也不會感激你的。”
說話間,孔雀翎如開屏一般散射而出。石珞眉一蹙,快速後撤,因為這片刻的時間足夠穆清風沖破內力的禁制了,雪笛也在此刻重新揚起。石珞繞向穆清風背後,唐鳶則在此時沖來拎起穆清風丢到樹下,然後以樹木為後盾,護在他身前,地上一個千機變快速變形為連弩,自動扭向石珞的方向。
“怎麽了小咩咩,還打算手下留情不成?這麽天真可不像你啊。”
石珞退到連弩的射程之外,拄劍悶咳了半晌,擡起蒼白而疲倦的臉,扯出一個虛弱的微笑:“你若有本事傷我,我自然奉還。”
“你——!”
“別妄動。”剛剛被激起怒意的唐鳶聽到背後傳來穆清風的聲音,他大口地喘着氣,低聲道,“守住,拖延時間。”
穆清風剛剛察覺出一些違和,聽到唐鳶一句話後,忽有所悟——這的确不像道長的作風。
如今時間拖得越久,對穆清風一方就越有利,因為李漠玄随時會脫身馳援,到時石珞插翅難逃。莫非他也在等待援兵?可是此地是石珞所選,他若有援兵,早該布置好了。其實穆清風一直在留心石珞是否有援兵這個問題,可是目前為止毫無跡象,以石珞的思慮,這一點也不太尋常。
揭破楚關的秘密後,穆清風不可能放他活着離開,按說石珞應該很清楚這點,還是說……
“穆公子想得沒錯。”石珞看出他思索的表情,開口道,“穆公子的秘密,我早已傳信回谷,既然我的猜測沒錯,就沒什麽可着急的。”
他根本沒打算活着離開!
穆清風在意識到這個可能性時悚然一驚,他甚至沒有分出心思去考慮身份之秘洩露後即将接踵而至的一系列麻煩問題,除了不解以外,是心髒的一陣抽痛。
為什麽?以他的武學他的智慧,只要在布局時分幾個援兵埋伏在附近,或者在剛才就對唐鳶下重手,哪怕是趁現在轉身逃走,都至少可以保住性命,再圖下一次……
下一次——誰還想有下一次?若今夜生死未分,最好是此生都不再相見。
穆清風突然感受到了石珞與他的不同。穆清風向來為勝負機關算盡,即便是貪玩成性,偶爾為着一點樂趣任意妄為,他亦不曾讓私心破壞大局。今夜也是如此,既然已決意要殺石珞,便不擇手段。
可是石珞不同,他來取命,竟然不在乎謀劃與結果,僅僅孤身與穆清風全力一戰。若說天真,這可是識破了穆清風身份并害他布局落空的道長啊,他此刻突然“天真”至此,那就只有一個原因。
穆清風艱難地站起身來,靠着樹幹,越過唐鳶的肩頭,看向白衣染血、搖搖欲墜的石珞。
“道長,你……想死嗎?”
石珞一直低頭喘息着,聞言擡起頭,雙目幽黑,臉色平靜。
他沒有回答。
石珞雖然終日面癱,但穆清風與他相處一段時間以後,也略略能看出他的心情,此時此刻,他能讀出的只有坦然。
“為何要求死?”
“我不求死,我只求不負本心。”
本心——究竟何為本心?為義,為情,為兩全,還是在無法兩全之時選擇轉身不看?
穆清風滿臉驚疑與不解,石珞卻冷笑一聲提起了劍:“修道者,過客而已。我若歸去,必是戰至力竭——穆公子,且看你我今夜誰先死。”
穆清風皺眉,略一沉吟。
過客。歸去。
恍然憶起那日花海,兩人把酒暢言,從谶言談至天命,又從天命談至人生。道長有窺天之能,卻無知命之意,當穆清風問起此生所求,道長回答:人間過客,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待到恩仇皆了,無牽無挂,就可以歸去了。
穆清風展眉一笑:“原來如此,榮幸之至。”
道長原本就不是這紅塵中人,只因恩仇未盡,才久羁江湖。今夜事了,盡忠盡義,便再無牽挂,不如歸去,回到那飄渺的仙途。
就像穆清風此生追尋的是一個戰死的理由,石珞追尋的,則是一個戰死的契機。穆清風可以為義而死,石珞卻不是為了義,也不是為勝負,而是為仙途,為自己——不負本心。
只問真君何處有,不向江湖尋劍仙。
道長,你在歸去之時選擇了我,我怎能不受寵若驚呢。
可是為何,心卻愈發地抽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