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影中人
泥濘的樹林,暗無天日。獠牙深深地刺入膝蓋,少年可以感覺到野獸正在啃噬自己的雙腿。少年的臉貼在地面的枯葉上,看到另一只野獸低吼着向自己走來,雙目發着幽綠的光,然後張開血盆大口,打算将地上的獵物徹底斃命。
那恐怖的獠牙近在眼前之時,少年依舊沒有閉上眼睛,直到野獸哀嚎着了倒下去。
空氣中彌漫着血的甜腥味,野獸皮毛的騷臭味,還有……淡淡的藥香。一個人影緩步走來,姿态從容,仿佛将這滿地血腥都視若無物。少年勉強擡起模糊的視線,看到優雅的黑靴,暗紅的衣擺,還有那一襲墨色的外衫,正是萬花高階弟子的衣着。
萬花——他拼了性命也想要到達的地方。
“求……求你……救……救……母親……”少年全力擠出微弱的聲音,顫抖的手向那萬花弟子的方向挪去,他害怕,害怕眼前的一切都是自己臨死前的幻覺。
“母親?”那萬花弟子開口了,聲音清冷,似乎帶着一絲意外。黑衣的男人站在那裏俯視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年,仿佛掌管生死的神明在雲端睥睨凡世衆生。
“母親……病重……求……萬花……救……”少年的意識已經開始模糊,只有一個意念支撐着他,向眼前的人發出言不成句的求援。
“可是你的母親已經沒救了。”對面的人說道,聲音依舊平靜,平靜得冷酷。
少年貼在地面的臉頰顫抖地擡了起來,不遠處,野獸巨大的屍體伏在地上,而野獸屍體的旁邊,有什麽東西映入他逐漸渙散的雙瞳之中。
那是一只手,一只斷了的手。少年認識那只手,它曾經拈着針,在燈下為他縫補起多少舊衣。
起伏的肉塊包裹着熟悉的衣料,散落在一片血泥之中,已經辨不出形狀,其中有一個圓滾滾的東西,正瞪着無神的雙目,直勾勾地盯着他——
穆清風猛然睜開眼睛。淋漓的汗水順着頸邊淌下,浸濕了發絲。手指觸了觸裹在腹部的繃帶——又被血滲透了。屋裏一片黑暗,窗邊的短燭早已燃盡。這裏正是晴晝海邊緣的小屋,自己最熟悉的地方。
正因為太熟悉,所以想起了太多久遠的事情嗎?
“你終于醒了。”頭頂上方有人說道,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穆清風這才發現自己額間的汗水已經被拭去,一個藍衣女子跪在榻邊,上半張臉都被一張面具覆蓋着。即使她就在眼前,穆清風卻幾乎感覺不出她的存在。
穆清風平複了一下呼吸,開口道:“你怎麽出來了,他呢?”
“那小羊往落星湖去了,別擔心,他一時半會兒還不會回來。”
“為什麽不去跟着他?”
“我的優先任務是保護你的安全。”
“我沒事。”
“中了我唐家堡的追命箭還敢說自己沒事?”女子手腕一翻,手中濕漉漉的帕子飄到了穆清風的臉上。穆清風剛剛擡起發軟的手想要将帕子拿走,蓋在身上的被單就“唰”的一聲被掀了開來。
“我還以為只有五仙教的女子才會這麽豪爽。”穆清風苦笑,方才他包紮完傷口倒頭就睡了,現在連中衣都沒穿,上半身就這麽暴露在女子眼前。
“我若是五仙教的,早就在你身上下了三十個蠱,然後直接拖到林子裏吃掉。”那唐門女子哼了一聲,從腕間彈出一把小小的刀來,将他身上被血染透的繃帶劃開,手法精準,繃帶瞬間斷裂,刀尖卻絲毫未碰到皮膚,“看你平時一層層裹得跟棵筍似的,姐姐我老早就想剝了你了。”
穆清風已經捉到攤在臉上的帕子,卻沒有撥到一邊去,而是直接拿起來蓋住了臉,有氣無力道:“唐鳶姐姐,饒了我吧……”
“像你這種病嬌嬌的小花,我一次能幹十個。”唐鳶聲音清脆利落,手上的動作也是靈巧非凡,對箭傷的處理顯然駕輕就熟。
“大姐,這裏好歹也是萬花谷……”穆清風撐住榻慢慢坐起來,任憑唐鳶在自己身上忙活,包紮傷口的同時,她那冰涼的手指還他的胸肌、鎖骨、肩胛、手臂上碰來碰去。
“嗯——小花練得不錯嘛,難為你傷成這樣還能把那小子打跑。”唐鳶将穆清風側腹的傷包紮完畢,伸出手指推了一下他的額頭,以表示“快點滾回去躺着”。
穆清風乖乖地躺了回去,神情嚴肅下來,道:“那個殺手,你看出了什麽?”
唐鳶難得地遲疑了一下,反問道:“他是不是用了草蛇香?”
“草蛇香?”
“一種傳說中的奇香,平常人聞不到。身上被種下草蛇香的人,七天之內會一直帶着這種香味,自己卻察覺不出,正是殺手追蹤獵物的法寶。”
“我是感覺到了某種香味,不是聞到的,只是直覺。”
“被下過一次草蛇香的人,此後就能聞到這種香了,可惜他們是獵物,所以最終都被殺掉了。”唐鳶伸出手指敲了敲穆清風的額頭,“恭喜你,現在世界上多了一個能聞到草蛇香的人了,你可務必要把配方給我嗅出來呀。”
“你聞不到嗎?”
唐鳶抿了抿嘴:“草蛇香是師父的不傳之秘,我聞不到,更沒見過配方。我認定那小子用了草蛇香,是因為我的直覺能夠辨認出師父的味道。”
“令師是……”
“師父他早就去世了。”唐鳶道,“如今知道草蛇香存在,還有可能用起來的,只有一個——”她又頓了一下,“就是那個號稱‘千弩’的臭小子。”
“那個殺了‘決雲劍主’的‘千弩’嗎?”這似乎是殺手中頗有名氣的一位了,此人因為四年前成功暗殺了惡人谷大名鼎鼎的“決雲劍主”尚決雲而一舉成名,但是作為殺手,他行事又很低調,姓名來歷相貌等等,穆清風都沒能掌握過。
“哼,會被那小子殺了,說明尚決雲這極道魔尊也是徒有虛名。”
“你很了解他?”
唐鳶撅起嘴來:“同門師弟,怎會不知。沒出息的瓜娃子,當初打不過我就哭着跑了,然後一直四處游蕩做殺手,也不曉得是怎麽偷到草蛇香的配方的,哼。”
“可有從屬的組織?”
“應該不會有,那小子喜歡獨來獨往,給錢就幹活。所以,就算我能逮到他,出錢的雇主怕還是很難找到。”
穆清風呼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我在蘇靖身上感覺到了同樣的香,殺了蘇靖的八成也是他,這次說什麽也要先把他逮回來。”
“那小子一擊不成,肯定還會來,他在殺手界從來沒有失手過。”唐鳶輕輕替他将被單拉起了一點,“反倒是你,什麽人會雇兇來殺你這朵小嬌花?”
穆清風将手背覆在閉起的雙眼上,疲憊地笑了起來:“我的仇人太多了。”
唐鳶的臉色微微一黯。說他“病嬌嬌”只是逞一時口快而已,反正他也很喜歡把自己僞裝成一朵無害的嬌花,她其實很清楚,穆清風根本不是世人所看到的溫柔公子。此時就算有人站在她的位置猝然出手發難,也不一定能殺得了這個躺在病榻上的男人。
“像我這種殺人如麻的人,其實和惡人沒有任何分別,不過是多了一個堂皇的理由罷了。”穆清風猶在笑,唐鳶卻看不到他眼中的感情,“即使我隐了這麽多年,十二連環塢大大小小的寨子也忘不了我,還有那些被我掌握着把柄的人們無時無刻不想殺我,這些年來問候我的殺手還不少麽。”
“原來你早就被刺殺習慣了,算我白擔心。”唐鳶伸手将自己的帕子從他手裏抽了回來,“好了,那小羊也快該回來了吧,我要躲起來了——啊對了,你若是想吃他,我可是會偷窺到的哦。”
“姐姐你能不能說點實際的。”
唐鳶叉起腰,正色道:“他目前的表現沒有什麽不妥,手腳笨了點,腦袋不笨。你們只是因為他預言了蘇靖被殺才盯着他不放嗎?”
“哈,究竟是誰在盯着誰不放呢。”穆清風将手從眼睛上方移開,一雙鳳目亮若星辰。
“什麽意思,你認為他接近你別有陰謀?”
“我沒法不這麽想。一個被廢了武功的純陽,還有草蛇香……”穆清風似在喃喃自語,慢慢地笑了起來,笑得很是開心,“這道長的來歷也許比我預想的還要有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