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拼音表
青石巷的另一頭,兩個男人正朝他走來。
說話的是走在前頭留八字胡的中年男人,舉着傘,一臉關切的表情。
後面的人小個子男人披着蓑衣,臉上也堆滿讨好的笑意。
“小仲,回來啦!忙了一上午,累了吧!”
陳元寶倒也不拘束,一上來就拿起了親友的範兒,好似自己跟唐家很熟絡一般。
說話間,人已經到了跟前。
見唐仲冷着臉,他假裝看不懂臉色,繼續問候:“小仲,不記得我啦?我是你阿婆娘家表哥的大外甥,論起來,你還得喊我一聲表叔呢!記得嗎?”
阿婆過世還不到四個月,陳記棺材鋪掌櫃的臉,唐仲怎麽會忘記?
當初阿婆過世,沒有棺木下葬,陳元寶不僅躲着不出來,還讓店夥計将他趕走。
這口惡氣,他憋在心頭還沒消呢!
既然當初嫌棄窮親戚,現在又吃錯了什麽藥,居然上杆子攀關系來了?
唐仲覺得可笑,真是好大的臉!
“勞你老人家惦記,我還想多活幾年,用不上你的棺材。不敢耽誤你的大買賣,趕緊走吧!”
唐仲話裏話外夾槍帶棒,明顯是在催陳元寶趕緊走。
奈何他這位表叔仍是端着笑臉,不但假意聽不懂,還繼續順着杆子往上爬。
“不耽誤不耽誤,我是專門來看你的!咱們是親戚,應該多走動走動,不然就生分了。”
說着,陳元寶招呼夥計王九上前,接過他懷裏的兩個油紙包,托在手裏遞上前來。
“這是專程從鳳關鎮酥香閣買來的點心,去晚了還買不到呢!快嘗嘗!”
“不必了!”
唐仲連眼皮都沒掀一下,直接道:“都找上門來了,有話直說吧!”
陳元寶賠笑兩聲,将伸進雨中托着禮物的手,幹巴巴地收回來。
“瞧你說的,我們是親戚,常常走動是應該的!”
可真是上輩子倒了血黴,這輩子才跟他沾親!唐仲不吃他虛頭巴腦的一套,哼了一聲,擡腳就要走。
“別別別!我一會兒就說完,不耽誤功夫的!”
拐彎抹角半天,懶驢上磨似的,終于進入正題。
“哎呀,小仲如今可是出息了!我早就聽說,鳳山村出了個有本事的城門衛。不僅建廣場,還做廣告,讓那些店鋪的生意好得沒邊!小仲啊,你可真是給唐家,也給陳家掙臉呀!”
“少拍馬屁,說重點!”唐仲握傘柄的手指攥得死緊,最後一點耐心眼看要被磨沒了。
“是是是,小仲你知道,表叔我也是做生意的,要是能有個廣告位,對日後的買賣也是大有裨益呀!我今天也看到了,城樓上還空着兩個廣告位呢!你看,能不能想想法子,給我的鋪子也弄一個?”
嚯!敢情打的是廣告位的主意!還真敢想!
前頭掌櫃說得眉飛色舞,身後的夥計王九,也跟着幫腔:“是呀,與其幫外人宣傳,倒不如幫襯自家親戚的生意,總歸是一家人嘛!”
唐仲忍不住笑出聲,确認道:“你是說,給那個棺材鋪也弄個廣告挂城樓上?”
“對!”陳元寶以為有譜,立即點頭如搗蒜。
“總歸是東城門的事,你如今又這麽出息。聽說城門守正很器重你,我想着,只要你跟他打個招呼,說這是家裏的買賣,他也不好收高價不是?”
王九繼續幫腔:“對啊,都是親戚嘛!我們也不是不給銀子,就是能不能看在您的面子上,少付一些。”
唐仲總算聽明白了。
“想租廣告位?還想繞過拍賣,直接拿內部價?是這意思吧?”
“對!還是小仲一說就透!”
“就是就是,我們就是這麽盤算的!”
唐仲看着面前目光灼灼的兩人,只覺得滿臉都寫着四個字:癡心妄想。
他兩輩子加起來,都還沒見識過這般勢利眼的人物。
蹬鼻子上臉還渾然不覺,真不知臉皮是怎麽修煉出來的。
“來,我告訴你們該怎麽做。”
唐仲勾勾手,兩人立馬湊近附耳過來。
“出了青石巷,順着白馬街往西走,到十字路口往左,再行兩百來步就是縣衙。你們把剛剛的話,跟林知縣重新說一遍,只要知縣大人同意你走後門,我立即遵命。”
陳元寶幹笑兩聲:“這……小仲說笑了,真是的,這會兒說正事呢,還跟表叔調皮。”
“東城門的廣告費一半上繳縣衙,只要縣衙同意,棺材鋪的廣告愛挂哪就挂哪。”
“怎麽……不是城門說了算啊?”
眼見兩人黃粱夢碎,臉上雙雙浮起一陣驚詫,唐仲心頭暗爽。
“有種去縣衙,沒種就哪涼快哪待着去!”
撂下句話,他心頭也暢快多了,自顧自回院子去,徒留兩人在冷雨裏神思淩亂……
“掌櫃的,咱們接下來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回去呗!”
王九不死心地回頭望了一眼,剛才唐仲話裏話外的數落勁兒,他可聽得一清二楚。
要不是想求人辦事,換平時他早罵回去了。
“什麽東西!不就是個守門的,得意什麽!我呸!”
王九朝着唐家宅子的方向咒罵幾句,聲音卻不敢太大,權當過個嘴瘾。
等回過頭來時,好巧不巧,他正好瞧見對面院子裏熟人。
“那不是高老頭子嗎?”
方才在廣場邊的茶攤裏,他們只打聽了唐仲的住處,沒想到高家父子也在青石巷。
“奇了怪了,他們居然門對門住着,該不會以前就認識吧?”
王九嘴裏沒個把門的,陳元寶卻把這話聽了進去。
廣告位雖沒了着落,高家父子的貓膩裏,卻說不定藏着新的機會。
“你說,他們父子倆在鳳關鎮待了那麽多年,怎麽突然就翅膀硬了,想着要另起作坊單幹?做了那麽多年棺材,說換就換。”
“掌櫃的意思是?”
收起方才巴結唐仲時,哈巴狗般的嘴臉,陳元寶到底是個做了許多年生意的老油條,立即聞出了些門道來。
他順了順嘴邊的兩撇胡子,琢磨道:“會不會在這之前,高家父子就已經沾上唐仲的光了?”
……
高家院子裏,高老爺子正忙活着給最後幾張桌子抛光,高樟則出門租馬車去了,準備下午将這批桌椅運到碼頭。
擔心雨水帶起泥,弄髒了完工的桌椅,高家父子在屋檐下系了張寬大的油布,一直延伸到院子邊。
油布下面,成套的折疊桌椅,依照四人位、八人位、十二人位依次列好。
“高老哥,好些日子沒見了,原來你住在青石巷啊!”
聽到聲音,高老爺子把頭從桌子後擡起。
看到老東家突然造訪,有些意外,但他原本就是個不愛說話的性子。更何況手裏又趕着工,便只是朝兩人點頭示意。
“院裏亂,恐怕髒了陳掌櫃的衣裳。”
“不妨事不妨事,我們進來随便看看,你忙你的就好!”
沒等主人家邀請,陳掌櫃自顧自推了院門進來,收了傘站在油布下,來回盯着周圍成品的桌椅。
這批訂單催得緊,下午就要裝船發走,高老爺子手裏忙活着,也懶得開口應付,索性繼續埋頭打磨支撐桌面折疊變換的支架。
陳元寶還是頭一回看到高家的桌椅,甫看之下,似乎也沒什麽特別,直到他注意到屋檐下,高老爺子的動作。
只見高老爺子每打磨好一處支架,便會将桌面的一角推回桌內。不一會兒功夫,原本一張大圓桌,竟變換成了四四方方的八仙桌。
當真是新鮮玩意兒!
下一刻,他也走到一張方桌前,學着高老爺子剛才的動作,在桌面下來回摸索。果然在隔板後面摸到一塊弧形的桌面。
嘩啦,在陳掌櫃的拉動下,弧形桌面順着滑道升出,竟和原本的四方桌面嚴絲合縫地并在一起。
之前高家父子說要去清江縣城做家具,他還嗤之以鼻,覺得桌椅價賤,賣不出多少錢。
沒想到,他們做的竟是這樣精巧的桌椅!
王九也好奇地湊過來,圍着桌子來回看了一圈,目光最後落在桌角烙刻的标記上。
“唐門桌?掌櫃的,設計桌子的高人也姓唐!”
陳元寶恨不成器地在王九腦門上一敲,壓底聲音:“笨!小小的清江縣裏,哪有那麽多高人!”
“難不成,這也是那姓唐的……可他年紀那麽輕,這些桌椅樣式我們都沒見過,他怎麽可能……”
“廣場上那些健身器材,難道我們之前見過嗎?還不是他弄出來的!”
王九這才轉過彎來,重新望了眼對面的唐家小院。
“還是掌櫃的有大智慧!”
此時的唐家屋宅裏,正彌漫着飯菜的清香。
唐猛喜歡吃蝦,正忙得不亦樂乎,才一會兒功夫,面前已經堆起小山似的蝦殼。
看唐仲吃飯不專心,連筷子也沒動幾下,唐猛咬了咬牙,把手裏剛剝好的蝦仁放進他碗裏。
“二哥吃吧,我都弄好了!”
“嗯?好。”
唐仲這才回過神,将蝦仁夾進嘴裏。
今天的飯菜分量不夠四個人,唐叔想着自己少吃點,好讓當差的哥哥和兩個長身體的妹妹,都能吃飽些。
還沒吃幾口,他便停了筷子,拿勺子給唐彪喂雞蛋羹。
“二哥,是不是遇到什麽難事了?”
“沒有……”
見唐老三和唐彪都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唐仲趕緊打個哈哈,糊弄道:“就是在路上遇到兩只厚臉皮的蒼蠅,圍着我轉圈飛,好半天才攆走。我在想,要是他們下回不知好歹,敢飛到家裏來,該用什麽法子趕走。”
“用拍子,我這就去拿!”
“不用,我就是打個比方而已!”
顧不得唐仲勸阻,唐猛已經從凳子上跳下來,匆匆去拿能為兄長分憂的家夥事。
唐仲沒辦法,随她去吧,只是囑咐唐老三,若是遇見陌生人,千萬別開院門。要是遇上緊急事情,自己不在,要向孫家和高家求助。
“二哥說的我都記下了。”
唐老三向來是個省心的,唐仲自然放心,但嘴角剛浮起的笑意還沒傳到眼角,他面上的表情又凝住了。
晃眼間,他才看見,唐猛座位的凳腳下面,正墊着兩本書。
拿起來一看,一本《三字經》,一本《百家姓》,都是特地買來給她啓蒙識字的。
竟然拿來墊凳子!
“找到了,找到了!”
唐猛在她和妹妹住的西屋裏,好一陣翻箱倒櫃,終于找出個竹編的蒼蠅拍,喜滋滋地跑回來,送到兄長手上。
唐仲也不負她這一趟辛苦,抓起拍子頭,先一棍子敲到唐彪的手板心上。
“不是說再也不打我了嗎?怎麽又挨手板?”
小姑娘委屈巴巴嘟起嘴,自己找來的棍子自己挨,她找誰說理去!
唐仲氣不打一處來,命她背靠着牆壁站好,翻着手裏的書質問道:“上面的字都認全了嗎?就敢拿來墊椅子!過了年,已經六歲的人了,還是個文盲呢,就敢折騰書了!”
“上次給你留的作業,是十日內背熟《三字經》,後來我差事忙,反倒給忘了。現在已經過去二十多天了,你把兩本書都背給我聽!”
東窗事發,唐猛如臨大敵,手指在袖口來回絞,嘴裏磕磕巴巴背了幾段,明顯過不了關。
唐仲現在總算是體會到了,後世輔導作業的家長們內心深處的痛。
眼看着二哥鼻子都快歪了,唐老三趕緊将他拉到一邊。
“小猛她沒進過學堂,要她二十幾日內就背出《三字經》和《百家姓》,還是太難了。二哥,要不我這些天多給她念念,你過段時間再來檢查?”
唐仲對這個理由可不認,唐老三不也沒正經進學堂嗎?怎麽不用他教,也能把兩本書背得滾瓜爛熟?
“二哥你忘了?之前村裏有位先生來開過一個蒙學,我進去學過一段時間。後來,先生嫌村裏孩子少,就停了蒙學,我沒法子,後來才偷偷往鄉學跑……”
也罷……
既然唐老三說情,就賣他個面子,誰讓他是家裏最懂事的孩子呢!
不過,冷靜下來仔細琢磨,這個時代小孩啓蒙的方式,一上來就背書認字,門檻确實有些高,尤其是對于唐猛這種玩性正盛的。
對了,自己上輩子,是怎麽啓蒙來着……
不到一炷香時間,兩張宣紙被貼到牆上,差不多跟唐猛個頭齊平的位置。
唐猛老老實實坐正,面前的桌上已經備好了宣紙和筆墨。
在鳳山村時,她山上山下野慣了,不覺得日子辛苦。可一進城,天天将她關在家裏不說,還非要背書認字。
她只覺得做個小孩真難,做個城裏的小孩,更難!
擡頭看着牆上歪歪扭扭蝌蚪似的東西,小姑娘只覺得腦子裏更懵了。
唐仲拿着蒼蠅拍,端起學堂先生的架子,不茍言笑,指着宣紙道:“這是拼音表,左邊是二十三個聲母,右邊是二十四個韻母。今天先教你學四個聲母,聽好了,跟着我念,b-p-m-f。”
唐猛覺得別扭,卻又不敢不學。兄長現在,可動不動就要打人手板的!
于是,她只好學着兄長的奇怪發音,跟着念:“b-p-m-f。”
來來回回教了三回,基本上糾正好發音後,唐仲開始布置作業。
“将這四個聲母在紙上挨個抄寫十遍,啊不,三十遍,邊抄邊念。明天中午,我要回來檢查聽寫!”
唐猛眉頭一皺,只覺得大事不妙,抓起手邊的毛筆,埋頭在紙上操練起來。
唐仲滿意地點點頭,感受到妹妹被作業支配的恐懼。
對嘛,這才是小文盲該有的态度!
天色漸漸暗下,城門落鎖。
終于到了胡頭兒最期待的時刻!
他早在今日下午,就已經去錢莊換好了碎銀子,又将縣衙的五成親自送了過去。
眼下,就等着往自己口袋裏分錢了!
“快,都進來,把門帶上!”胡頭兒催促最後進來的唐仲和趙力,分錢不積極,腦子有問題。
老張倒是不用人催,早早就在桌邊坐下。
東城門衛隊四個人,剛好一人占一邊。
胡頭兒把一包散碎銀子,直接攤在桌上,頗有些山大王分贓的氣概。
“這裏是一百八十七兩銀子并半貫銅錢,你們說,怎麽分?”
包裹的布揭開,露出裏面白花花的銀子,在油燈下熠熠閃光,簡直比天上的星鬥還亮眼。
“以前怎麽分,現在就怎麽分呗!”趙力可等不及了,抓了塊碎銀子用門牙一磕,在上頭留下兩個整齊的牙印。
不錯!比縣衙這個月發的月銀成色還好!
胡頭兒狠狠地推了把趙力的肩頭,把帶牙印的碎銀子從包裏摘出來。
娘的,沾了口水的銀子,他可不要!
清了清嗓子,繼續說回正事:“你們有所不知,鄧二虎已經從牢裏放回家了,聽說,他回去之後瘋病犯得少了,經常也能下地幹活。
眼下,他就算正式從東城門衛隊除名了,之前分給他的銀子,我已經托人送去他家裏,這一次,就不用給他分了。”
見衆人點頭無異議,胡頭兒直接拍板:“那就按老規矩,零頭不算,整銀平分!”
一直沒說話的唐仲,适時從旁提醒:“要分成四份,別算錯了。”
總共四個人,分四份當然是把他算在內!聽見唐仲主動開口,應該是不再跟他計較的意思,老張嘴角隐隐向上牽動。但還是盡力控制表情,不讓旁人看出他在偷着樂。
“那就是,每份四十六兩銀子。”
說着,胡頭兒取出專程從錢莊借來的小稱和剪刀,很快便将一堆碎銀子在桌上分成四份,只餘下三兩并半貫零頭放在布包裏。
趙力領到了帶着牙印的那一份,喜滋滋地揣進錢袋,到裏間壓箱底去了。
唐仲也将銀子包好,塞到腰間,眼睛的餘光卻一直留意着坐在對面的老張。
只見老張等其他三人各自領了銀錢,也伸出手來摸向僅剩的一堆碎銀子。
唐仲眼疾手快,立即搶在前頭,把銀子直接抓進桌上的布包裏,和裏面的零頭一起包好,推到胡頭兒面前。
“這份是公款,老規矩,還是由胡頭兒您揣着吧!”
胡頭兒愣了片刻,看看左手邊的唐仲,再瞧瞧右手邊臉色難看的老張,很快便咂摸過味兒來,将布包往懷裏一塞:“對對,差點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