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拖油瓶
一個吓尿的兵,五官扭曲,瀕臨崩潰,一群驚呆的人,站如木樁,個個失魂。
唐重睜開眼,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歡迎場面。
他們個個都死死盯着自己,如同債主附身。唐重想朝他們揮手打個招呼,卻覺得渾身酸麻,只好撐在地上緩一緩。
腦中此時亦是昏昏沉沉,眼前光影飛速轉換,過電影似的閃過一個古代少年的短暫一生。
等到四肢的麻木稍許消解,靈臺恢複清明,他終于意識到一個了不得的事情:
那個現代社會的窮光蛋唐重,因為企圖碰瓷善良老太太,陰差陽錯吃了頭孢又喝酒,已經遭遇現世報直接嗝屁了。
現在的這副身體,是個虛歲十七的少年唐仲,一位生于古代的窮光蛋。
這麽形容可能太草率,确切地說,唐家祖上好幾輩兒,都是清一水的窮光蛋,一直到唐仲他爹這一代。
前些年,唐仲他爹被朝廷征去服徭役,派去修建海防工事,結果工事沒修完,人就積勞成疾病死了。
後來鬧倭亂,他爹修的海防派上用場,上頭一高興,給負責修海防的都記了一功。
等功勞一級級分下來,落到唐仲老爹頭上的,就是個城門衛的差事,念在人已死,上頭在前面又加了兩個字,世襲城門衛。
雖說是個比芝麻粒還微末的差,但好歹是個能傳輩兒的鐵飯碗,保證老唐家世代有口飯吃。
今年,唐仲虛歲十七,正式頂了老爹的班,來清江縣東城門就職。
有道是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唐仲待的這座小廟裏,就趴着好幾只王八,初來乍到的二十天裏,沒少受欺負。面前這位兩股戰戰、魂飛天外的哥們兒——鄧二虎,就是其中一只。
據說麻雀膽小,受到驚吓容易肝膽俱裂,此時的鄧二虎比起受驚的麻雀,也好不了多少。
他由衷不想目睹詐屍的場面,迫切希望遠遠躲開,奈何雙腿發軟兩手無力,哆哆嗦嗦完全站不起來。
只見唐仲蒼白的臉,緩緩轉過來,正用陰氣森森的眼睛盯着自己,鄧二虎感覺自己像被厲鬼鎖魂了一般,登時無法動彈。
“別!別過來!不是我害你的,不是我!”
鄧二虎口中不斷念叨求饒,可對方完全沒有作罷的意思。只見一只烏青的鬼手緩緩伸出,直逼自己的面門抓來,鄧二虎驚懼異常,口鼻一時有氣進沒氣出,兩眼一翻,直接昏倒在地。
唐仲:我不過是想讓他搭把手,扶我起來而已。
前塵往事不可追,既然穿越那就穿了吧。反正他早就不想管自己欠下的一屁股爛賬了。重回人世,還是這麽年輕的少年郎,怎麽說都不吃虧!
胸腔內的心髒再次有力跳動,溫熱的血液重新流經周身,唐仲的面上的蒼白之色慢慢褪去,四肢的麻木也漸漸消失。約摸幾分鐘後,他扶着身後的牆壁,緩緩站了起來。
再世為人,初來乍到,有些興奮。這副身軀已然蘇醒過來,內心一個猛烈的念頭正在跳動:
該上班了!
想來曾經的唐仲應是個工作狂,不遲到不早退,連上廁所都小跑那種,不像自己,一到上班就摸魚躲清閑。不過,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這點職業操守他還是有的。
于是,唐仲轉過身,對着一直在角落裏探頭探腦的老張勾勾手,示意他過來擡門闩。
要說古代人還真是實心眼,就清江縣這麽個窮鄉僻壤的內陸小城,還搞出一隊城門衛來看門。
縣裏總共沒幾家有錢人,哪路山賊稀罕來打劫?就說這闩住城門的橫木,用的是死沉死沉的老榆木,一個人根本擡不下來,完全沒必要嘛!
就在唐仲叉着腰打量城門闩木的時候,老張已經忐忑地走到跟前,見他面色已與常人無異,老張不由得懷疑自己之前的判斷。可方才明明沒有鼻息,怎麽會……
“欸,老張你愣着幹嘛?快過來搭把手啊!”
這爽快的語氣,熟絡的态度,又哪裏是之前那個唯唯諾諾、軟弱可欺的唐仲。但大活人就站在面前,由不得他不相信。
老張搓了把臉,不可置信地湊了過去,卯上勁兒,又不可置信地跟唐重一起,将闩木擡了下來。
娘的,真撞邪了!
卯時許,清江縣東城門終于開了,等在城內的人早已被唐仲吓得驚慌四散,只留下幾輛空蕩的板車和一頭無主的黑騾子,倒是一直等在城門外的人,急匆匆撲了進來。
那人像是趕了很久的路,身上多處沾泥,腦門上結了滿滿的汗珠。
一進城們,他先是頓住左顧右看,而後一猛子紮過來,重重撲到唐仲身上。
“快回家看看吧!你阿婆,你阿婆她,沒了!”
騾車行駛在蜿蜒的鄉道上,颠來簸去,唐仲感覺身上的骨頭都快被抖散架了。
駕車的何伯是他的同村,天不亮就被他拉着火急火燎地趕路,這頭從城門口撿來的騾子,一路上沒少挨鞭子。
城門那邊倒是輕省,聽說家中出了事,老張立馬說要替他告假,讓他即刻回去。只不過臨行時老張的神情,怎麽看怎麽像是在送瘟神。
家這邊,情況就棘手了。
唐仲他爹死後,唐仲他娘天天挺着肚子以淚抹面,傷心郁結,終是傷了胎氣,在臨盆時氣竭人亡,好在肚裏孩子命大,保了下來。
算上唐仲,唐家一共兩個男娃兩個女娃,平時都由唐家阿婆照料。
唐家阿婆身子骨也不好,從前的唐仲在家,還能分攤些活做,如今唐仲當差了,家裏大小事情,都是阿婆頂着。
曾經的唐仲本想着,當了城門衛掙了饷錢,就能幫着家裏少些負擔,阿婆也能過得舒心些。可沒成想,老人家還沒能熬過這麽冬天。
真是可憐的一家人吶!
如今的唐仲搖搖頭,悲天憫人之外,俨然一副旁觀者瞎摻和的心态。
此時的他還沒意識到,家裏一大兩小三個拖油瓶,已經緊緊拴在他身上。
一路疾行,就在騾子快累到口吐白沫之時,騾車由鄉道轉入一條更為泥濘的小路,停在一戶農舍院外。
稀稀拉拉的籬笆随意插在地上,勉強圍成一個院子,正對面的三間土牆茅屋,互不嫌棄地勾搭在一起,共同诠釋寒酸的真谛。
聽到外面的動靜,正中堂屋裏鑽出兩個小叫花子,見到院門口的唐仲,兩個小叫花子立馬竄過來,吓得唐仲本能地向後退了幾步。
“二哥,二哥你回來了!”
“阿婆走了,以後我們怎麽辦呀二哥!”
也不顧唐仲滿心的抗拒,兩個小家夥就這麽一左一右抱着他哭嚎,眼淚鼻涕全往身上招呼。
唐仲拍着兩個孩子枯草般的頭發,咬牙忍受着兩張小臉在腰間胡蹭,好半天才等到他們消停下來。
一個八歲的弟弟,一個五歲的妹妹,兩個孩子将唐仲引到堂屋。
屋子正中支起兩根長凳,上面架着一塊木板,唐家阿婆就這麽躺在木板上,只在身上蓋了一層薄薄的谷草。
沒有壽衣,沒有棺木,甚至連一盞長明燈都沒有,這樣操辦後事,着實潦草。
“家裏的存款呢?該花就得拿出來花呀!”唐仲把弟弟拉到一旁詢問,這位八歲的男童,應當是家中幾個小的裏,口齒表達最清楚的。
“存款?什麽存款?二哥說的可是家裏剩餘的錢糧?”小家夥摸摸腦袋,努力跟上現代人的思維。
“家中有喪可是一樁大事,就算沒錢風光大葬,至少也要置辦棺木紙錢才像話。你先把家裏的錢拿出來應急,用完剩下的,到時候如數還你。”
“哦……”唐家老三摸着後腦勺點點頭,領着唐仲來到東屋。
東屋的木床上,一個周歲大小的女娃正在躺着啃手,見到兩個哥哥進來,立馬掙紮着想要翻身。
但身上粽子似的棉襖着實太厚,她四腳朝天翻騰了半天,才将将翻過身來趴好。
這便是唐家一歲多的老幺,三號拖油瓶。
唐家老三見小妹要爬過來,熟練地伸過手去,将人重新推個肚皮朝天,又在墊床的谷草裏翻找半天,終于扯出個纏着麻繩的灰布包。
唐仲将布包接到手上,松開捆繩,露出裏面泛黑的銀镯子和小半吊銅錢。
“嗯,還有呢?”唐仲像沒收零花錢似的,順手把镯子和銅錢往褲腰帶上一拴。
唐家老三又繞到床後,扯出個麻袋,牽起麻袋口對自家兄長為難道:“還有這半袋粟米。”
“行!你跟妹妹們在家等着,我出去一趟!”唐仲掂掂腰上的銀錢,大跨步出了房門,徑直走向院外的騾車。
莊稼人到底是心疼牲口的,一大早拉着兩個人賣命似的狂奔。
即便不是自家騾子,何伯看着也不忍心。見唐家地裏沒什麽菜,何伯走到坡上,揪了一把蒿草回來,又從院外的井裏打水上來,舀了半葫蘆瓢,過來喂騾子。
見唐仲進去沒多少功夫就出來了,何伯忙端着葫蘆瓢過來。
“怎麽了?要幫忙盡管說,別客氣啊!”
“沒事兒!”唐仲沖何伯抖了抖袖裏的銅錢,一派輕松的模樣,擡腳跳上騾車,扭着脖子四下尋鞭子。
“欸,你讓它歇會兒再走,有啥東西不好拿的,我幫你拿!”
“你可拿不動,只有騾車能拉。”說着,唐仲抄起鞭子就往騾背上招呼。
剛剛歇口氣的黑騾子,氣得将嘴裏嚼的草噴得老遠,撂開蹄子往前沖。
“幹啥去呀?要不要搭把手?”
“不用麻煩啦!我去鎮上,買口棺材就回來!”
看着唐仲揮手的背影,何伯深深皺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