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已記不清何年何月,何朝何代,只記得那村子叫善來村,住着兩百一十四戶人家,村子裏種滿了梅花,一到冬天銀裝素裹,紅色的花朵上落一層白色的冰雪,美得恍然不似人間,吸引城裏的富戶也前來觀看。村民們以農為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掙個溫飽倒也不是問題。
一切往前追溯,或許是要怪那年的雪太大太多,一入春天冰消雪融,上游的小河裏沖下一個四五歲大的女孩來。
春寒料峭,那孩子穿着單薄的粗布麻衣,手腳早就凍得僵硬。她順水而下,流經善來村時被岸邊一支斷梅勾住了衣裳,停下不動了。村民們只以為她死了,聚集過來遠遠看着,誰也不肯先上前一步。
最後是從城裏賣貨回來的程姓夫妻兩個跳下牛車朝女孩跑過去,給她身上裹了禦寒的棉布,把她帶回了家。
女孩倒是命大,竟然還有氣息。程氏夫妻請了村裏的大夫來,給女孩灌下去兩服藥,在當天深夜看見她睜開了眼睛。
女孩臉上滿是塵灰,頭發也亂糟糟的,程家娘子司荻給女孩洗了澡,換上新買回來的小衣裳,疏了可愛的發髻。
打眼一看,是個軟糯漂亮的小姑娘,一雙眼睛又大又亮,滿溢靈氣。
程氏夫妻兩個成親數載,至今仍無所出。見這女孩可憐,一問之下又得知她與家中親人走散,剩了一個人流落在外,夫妻兩個便動了收養她的心思。
只是見女孩臉上并無一絲苦意,看着他們時也落落大方,毫不畏縮。夫妻兩人對視了一眼,司荻就問女孩:“你不想自己爹娘嗎?”
那女孩脆生生說:“他們說生個女孩是累贅,除了多吃家裏一口飯,什麽忙也幫不上。他們只喜歡我阿弟,逃荒的時候也只給我阿弟吃饅頭,讓我吃草根。後來還打算把我賣給一個人牙子掙錢花,我聽見他們說話,就趁夜裏偷偷跑了。”
程氏夫妻兩個聽得心疼,程晏問她:“那你是怎麽活下來的。”
女孩說:“我吃草吃得多了,知道哪種草能果腹,哪種草不能吃。只可惜跑沒幾天他們就追上了我,我一着急跌進了河裏。”
臉上一笑,燦然若冬日裏淩霜傲雪的白梅:“要不是你們,我可能就沒命了。”
在地上跪下來,給他們磕了個頭:“多些叔叔嬸嬸。”
程氏夫妻忙忙把她扶起,抱到炕上坐着。司荻慈愛地摸摸她的頭發,說:“好孩子,你要是不嫌棄,就認我們做爹娘。我們家裏不怎麽富裕,可也總能健健康康地把你養大。”
女孩開心地笑了笑:“真的嗎,那我又有爹娘了!”
程氏夫妻兩個也是高興得很,程晏問她:“你可有名字嗎?”
女孩點點頭:“我叫流離,程流離。”
“程流離?”司荻念了一遍,雖然知道有點兒不祥,可還是笑着說:“嗨,就是個名字,叫什麽都一樣。你既有了名字,就還叫這個名兒。”
程晏附和地點了點頭,又笑道:“你還跟我是本家呢,咱們倆都姓程,可能上輩子我就是你爹爹呢。”
流離開心一笑。
司荻把流離抱進懷裏,點點她的小鼻子:“流離,小流離。”
流離就被逗得咯咯直笑。
寒來暑往,春去秋來,不覺又是一年冬天,紅梅白雪裝飾得整個村子如世外桃源。
流離在程氏夫妻精心照顧下長到了十歲,出落得愈發靈氣逼人。
因這幾年距離村子不遠的後山上的迦葉寺裏來了一位得道高僧,寺裏的香火愈發鼎盛,去過的人都說那裏的佛祖很靈,村裏的人就也常常買了香燭果品過去拜祭。
流離跟着爹娘去過幾次,一來二去摸熟了那裏的地形,常常在山上山下亂跑着瘋跑。
除了佛祖靈驗,寺廟裏很出名的還有一個眉清目秀的十六歲小和尚,聽說與佛道有緣,被方丈收做入室子弟,親自教養,賜了個法號叫寂行。
寂行生得俊美,一雙桃花眼略笑一笑,世間萬般景致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
他為人又和氣溫良,待人接物有禮有節,攪得城裏的小姑娘都愛來寺裏小住參禪,時不時與他來個偶然相遇,粉面都不由自主染上紅暈。
只是寂行往往視而不見,每每都退後兩步,雙手合十念聲佛,悠然而去。
流離也見過這個有名的小和尚,只是覺得他雖俊美,到底也只是個普普通通的人,不足為奇。
一日黃昏,她跟鄰居家同齡的女孩時柳兒在後山上游玩,突見五六個蒙面人懷裏都抱着什麽東西往寺院上跑。
她好奇要跟上去,時柳兒害怕,拉着她不讓她去。
流離便打發了她回家,自己一個人跟在後頭,看見他們抄小道避過守門僧翻進寺去,把東西擱進了寺院柴房之中。
又在隐蔽之處做了引線,線頭延伸到外頭來,确定不會波及到他們時,吹亮了火折子點燃引線。
事情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流離別無選擇,只能跑出來幾腳踩滅了那引線,同時對着寺裏的人大喊:“有人炸寺啦!有人炸寺啦!”
蒙面人惱羞成怒,上來捂住流離的嘴把她往山下拖。
寺裏跑出一群人來,忙着去查找炸/藥被放在了何處,只有那個叫寂行的跟着蒙面人追了下來,從後山一直追到二十裏外的梅林裏。
蒙面人見他孤身一人,不足為懼,提了刀上去要殺他。豈知寂行的功夫竟然十分厲害,三兩下打得他們爬不起來。
挾持住流離的人見勢不對,提了提流離頸下刀口,喊道:“小和尚住手!”
寂行果然停下手,不溫不火瞧着他。
那蒙面人道:“小和尚,用這丫頭一命,換我兄弟幾人性命,你看如何?”
寂行想都沒想:“好。”
蒙面人道:“出家人不打诳語,我信你。”把流離往前頭一推,帶着自己手下跑走了。
流離劫後餘生般長舒了口氣,癱坐在地上說:“小和尚,謝謝你啊。你救我一命,我記住了,以後一定結草銜環報答你。”
寂行聽一個小丫頭叫自己小和尚,忍不住笑了笑。
他走過來,在她身邊半蹲下來,這時才看見她頸下被方才的蒙面人割出來的一條淺淺的血痕。
他從僧衣裏掏出一個小藥瓶,倒了些藥粉給流離抹在上頭。
時柳兒剛好跑了過來,怯怯地說:“流離,你受傷了?”
流離只說不礙事,從地上站起來,問寂行:“你知道那些壞人為什麽來嗎?”
寂行低眸淺笑:“無非是有人生了嫉妒之心,不足挂齒。”
“哦,人怕出名豬怕壯。”流離搖頭晃腦地念,燦然一笑:“方丈是得道高僧,定能事事化險為夷。”
時柳兒走過來,低聲跟寂行道了謝,拉了流離的手一道跑回家去了。
此後,時柳兒常常帶着糕點和果子過去寺裏瞧看寂行,跟他一起學着念經打坐,無聊時就偷偷爬過去摸一摸寂行的光頭,然後咯咯笑起來。
寂行見她年紀小,往往并不說什麽,嘴角噙着笑任她玩鬧。
流離見時柳兒一日也離不開寂行,常常說笑打趣她:“怎麽,你看上他了,要給他做媳婦兒?可他願不願意還俗啊?”
時柳兒往往被說的滿臉通紅,跳起來作勢要打她,不許她再亂說話。
隔天又去寺裏找寂行,剛走出村子不遠,流離追上來要跟她一起去山上玩。
時柳兒神色間立即起了防備之心,流離看見,便道:“你放心,我又不打擾你跟寂行,我就是過去看看他們那的藏書。圓明住持收集了好多書呢,跟我說我要是想看,随時能去看。”
時柳兒這才高高興興地跟她一起去了。
到了寺院,流離自去藏書閣裏找書來看,時柳兒帶上果點去找寂行。
書看到一半,流離聽見不遠處的書架後有人在說話。
其中一人道:“方丈對寂行那小子真是越來越偏心了,你跟他同時間入的寺,你看看他現在什麽樣,你再看看你現在什麽樣,整天就做些劈柴燒水的粗活,也不嫌丢人。”
另一人自是着惱,恨恨道:“我跟他能一樣嗎,他跟方丈什麽關系,我跟方丈又什麽關系,咱們寺裏的人,誰能越得過他!”
先前一人把他的話想了想,說:“你這話倒是也對,我記得寂行來咱們寺不久,方丈就從相國寺主動轉來了咱們寺,接替了上任方丈的位置,還美名其曰要使佛法普照。
咱們一個小寺,又破又窮,一年裏來上香油錢的人十個指頭都數得過來,眼看着都快要出去要飯了,要不是有苦衷,他能來咱們寺?”
拍了拍身邊那人胳膊:“依你看,寂行跟方丈什麽關系?”
那人就奸詐地笑了笑,說:“你沒看見咱們這位方丈都不惑之年了還長得細皮嫩肉的,年輕時肯定就更不用說了。寺院裏的俊美和尚,那是最招姑娘小姐傾心的。看看寂行就知道了。”
另一人誇張地吸了口氣:“你是說,寂行有可能是方丈所生?那方丈豈不是犯了色戒?”
兩個人叽叽喳喳說了很長一會兒,流離等他們出門了,把書擱回去,離開藏書閣。
她找到禪室裏正在靜修打坐的方丈,雙手合十躬身行禮,說:“方丈,有人在後頭嚼舌根,說寂行是你的孩子。我怕流言蜚語會傷到您。”
圓明方丈慢慢睜開了眼睛,看着流離笑一笑,說:“無妨,凡有人的地方,自有流言。說得多了,也就厭了,就不說了。”
把手邊一盤糕點推給流離,說:“拿去吃吧。”
流離眉開眼笑接過。
她在院子裏吃完了糕點,看見時柳兒從寂行那邊回來,就跟她一道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