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人間別久不成悲
“死到臨頭了,還有時間談情說愛。”柯停風語聲冰冷,卻已經在給殷逐離左臂放血。
殷逐離維持着一動不動地姿勢,語聲也輕:“很自私是不是?可我就希望他記着我,因為只有這樣,我死之後,他才會護着我的家族。”
柯停風看着那血全部成了黑色,心中亦是焦急萬分,而見到殷逐離波瀾不驚的神色,他心下略安:“不用擔心,也許沒有那麽壞。”
他有一種驚世駭俗的想法——給殷逐離換血。那毒随血而流,即使她止住了大部分血液,卻仍舊危險。餘毒不清,性命難保。他将想法說給殷逐離聽,但也沒有多大把握,殷逐離雖然體質甚好,但她如今畢竟身懷六甲。
殷逐離聞言聲音平淡得不像是在交托自己的性命:“如果不試,我會如何?”
柯停風斬釘截鐵:“會死!”
殷逐離就笑了:“那你在猶豫什麽?”
柯停風真的開始給殷逐離換血,他收集了合适的血樣,找了數十個宮人,輪流供血。殷逐離先前還有意識,到後來就不甚清醒。血液右手進右手出,十五個禦醫輪流輔佐照料,她時夢時醒,一聲沒哼。
沈庭蛟放棄了所有的政事,半個月沒有上朝。朝中上下似乎也感染了他的陰霾,一片沉郁。這些日子他大多時候守在殿外,卻從不進去。禦醫本就緊張,他若在場,他們恐更是拘謹不安吧。
半個月後,殷逐離瘦得脫了人形,沈庭蛟第一次被柯停風“恩準”進去看她。她還笑着調侃:“好不容易養起來的膘,全搭進去了。”
沈庭蛟将臉埋進她的長發裏,一聲不吭。殷逐離右手攬了他的腰,頗有些驚疑:“九爺也瘦了。”
沈庭蛟擡頭,輕輕吻過她的耳垂、頸項,小心翼翼如同親吻一件稀世珍寶。
這一次中毒,徹底壞了殷逐離的健康,她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得不躺在榻上一動不動。她本就是個好動的,突然被困在這方寸之地,多少有些不習慣。可哪怕只是稍稍的擡手,她也會覺得呼吸困難。
殷氏幾次入宮探望,但她身邊禦醫輪流照料,母女二人也說不上什麽話。沈庭蛟怕她無聊,找了許多趣聞野史讀給她聽,甚至将政務都搬到昭華殿來處理。
昭華殿終于安靜下來,宮人們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有半點驚擾到她。特制的薰香帶着中藥濃澀的氣味彌開來,蓋過了花香。殷逐離開始習慣睜開眼睛便看到沈庭蛟,他經常吻着她的額頭安撫她。沒有人知道他心裏的恐懼,每一次殷逐離睡下,他都擔心那雙眼睛再也不會睜開。
而殷逐離再也沒有過問曲淩钰的下落。她恨了曲天棘半輩子,但她對曲淩钰沒有半點恨意——她覺得這個女孩子有些像當年的她。于是去留生死,她也不想再追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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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此一事,沈庭蛟終于也意識到宮中地道太危險,待殷逐離病情略穩,他就将其送回殷家大宅養病安胎,又命工部廢去地下密道——如果一個帝王需要從密道逃生,那麽他生或者死,又有何區別呢?
殷逐離在殷家大宅,飲食供應仍然是內務府貼錢,她并未有半點收斂,而朝臣們也終于忘記了她的驕奢淫逸,現在的情況就是——如果皇後想把天捅了個窟窿,嘉裕帝就會去搬梯子。
次年一月,殷逐離終于産下一個小皇子,柯停風也不善接生,沈庭蛟預備了三十個經驗豐富的産婆,又有整個太醫局的禦醫備用,再加上柯停風掠陣,總算是母子平安。
只是小皇子也不可避免地被毒性影響,生來體質不佳,連哭也會憋得臉色發紫。
殷逐離生平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孩子,雖然覺得很醜……但總也貪個新鮮。可沒玩兩天她就不耐煩了——小家夥太能哭了!宮裏有乳母,照顧孩子比她周到,她也就當個甩手掌櫃,将孩子往乳母那兒一丢,不管了。
閑來無事,她重又恢複了往日的荒淫生活。秦師經常見着她就怒喝:“殷逐離,你又做新衣裳了!”
殷逐離自然是不會管他的,反正衣服照做、首飾照添,大白菜依然只吃拇指大小的菜心!沈庭蛟又開始了吃剩菜的日子。
興禾五年,五月中旬。殷逐離的身體終于勉強恢複正常,能夠做些日常之事。但騎馬打獵等劇烈運動仍是萬萬不行的。身體好些之後,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出宮,祭拜唐隐。沈庭蛟雖然什麽都沒說,那一日卻不得展顏。
殷逐離有一段時間沒有來過唐家祖陵,她雖與唐家不對盤,如今卻畢竟是皇後,護陵人并不敢阻攔,只得派人禀報唐老夫人。
殷逐離抱了一壇好酒,也沒帶旁人,徑直行到了唐隐墓前。那石墓經年打掃,沒有任何雜草或者塵垢。她靠着石碑坐下來,将酒傾了半壇在地上,經久不見,相顧無言。
唐老夫人滿面怒容地趕來時就見着殷逐離——如今的文煦皇後,她倚碑而坐,置短笛于唇際,吹一首聽不出來來處的曲子,她身體初愈,底氣不足,笛聲也如風中燭火般微弱。五月的天湛藍無雲,幾縷陽光撫過她素色的長衣,笛聲低哀婉轉,這浮生多少愛恨,都這樣匆匆地過了。無數的來處、同樣的歸途,當恩怨入土,故事結束,未愈的傷痛又交由誰來細數?
唐老夫人緩緩離了那座石墓,對護陵人輕輕地嘆:“随她去吧……”
夜間沈庭蛟仍過來昭華殿留宿,殷逐離半夜醒來,見他仍俯案,以朱筆批着奏章。她中毒之後受不得煙火氣,這居住的宮室裏就全都換上了拳頭大小的玄珠,光線十分柔和。沈庭蛟那夜穿了件白色錦衣,外面披着金色的風氅,長發如水般傾瀉而下,如午夜春江畔,月下谪仙。
殷逐離下榻,緩緩行至他身邊,從他身後環抱着他,将下巴擱在他肩頭。沈庭蛟本有些不悅,但他對撒嬌的殷逐離是完全沒有抵抗力的,故而開口時聲音也還算輕柔:“時辰還早,乖乖睡嘛。”
殷逐離不自覺,輕咬他的耳垂。自殷逐離有孕之後,沈庭蛟對她就一直克制,盡力不和她親近,免得自己控制不住。如今面對她的主動地示好,他明顯難以自持,但他心裏還是有些鼓氣:“今晚不懷念你師父嗎?”
殷逐離不由得笑出聲來:“才多久沒調教,我們家九爺尾巴就要翹到天上去了哦?”
沈庭蛟冷哼,但見她身體好轉,他心裏也是高興地,而且他還喜歡殷逐離稱他為“我們家九爺”,這個稱呼比陛下更讨他歡心。
“柯大夫說……你可以了?”
殷逐離攬着他的腰,手已經開始不規矩了:“九爺都問了他那麽多次了,他要再答不行,怕是要被拉到菜市口腰斬了吧?”
沈庭蛟臉色有些發紅,殷逐離輕笑一聲,本來抱他,想想終究還是不敢使力,攬着他上了榻。沈庭蛟心猿意馬,那朱筆在奏折上滾了一滾,留下一匝朱砂。
殷逐離不是個老實的家夥,她沿着沈庭蛟雪色的肌膚一路吻下去,頗有三月不知肉味的急切。沈庭蛟恐她太累,一路百般配合,不時還柔聲道:“慢些,累嗎?”
殷逐離壞笑:“九爺放心吧,臣妾不會拿命來拼的,不然以後九爺再哭鼻子,連個遞手絹的人都沒有,多可憐哪。”
沈庭蛟徹底面紅耳赤:“朕什麽時候有哭鼻子?再胡說八道,抄你全家!”
殷逐離立刻接嘴:“九爺,其實臣妾和您才是一家……”
六月,殷逐離開始重新接手戶部的事。因為沈庭蛟吃了将近一年的剩菜,也足有一年未添置任何新衣,皇宮更有一年未更換任何用具,文武百官們(至少表面上)也都養成了節儉的好習慣。畢竟皇帝都穿着舊衣服,你一身金光閃閃,不是找抽嗎……
而所有人當中,只有殷逐離一人金光閃閃,鑒于她做事還是頗為靠譜,大家對她的穿戴都麻木到不能察覺了。
七月份,民間有傳言,道皇後娘娘之所以能夠躲過一劫,皆是因為她的幾件首飾。這幾件首飾可不是一般的首飾,材料昂貴、作工精巧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這是經過方圓寺的幾位大師開光、在佛前享盡了數年香火的靈物!
傳說女子帶着它們不僅可以逢兇化吉,更可以拴住心愛男子,令他一生一世只鐘情于自己一人!這話一出,還是挺有些可信度。
首先,殷逐離有錢,她能戴在手上的首飾,價值根本就不容置疑。再則,她這次遇險确實萬般兇險,但她化險為夷了,她還母子平安了!最後,她又兇又驕橫,可帝君沈庭蛟還真就鐘情于她,從無別意!這其中說沒有貓膩,是個人也不相信!
于是有關皇後娘娘首飾的議論,越傳越玄妙。
終于這一日,殷家新鋪開張的時候,殷逐離放話出去——将自己一百餘件受過方圓寺大師佛法加持的首飾公開展覽。此話一放出來,各地富豪紛紛擁美而來。女人想得好——這麽樣的寶貝,能見上一回總也算不枉此生了!男人想得更好——反正這位皇後也只是展覽,又不能賣,帶女人看看就好了。倒是聽聞這位皇後也是絕代佳人,能見上一面,總也算不枉此生了!
如此一來,殷家商鋪開張那天,場面簡直是人山人海。殷逐離如約出示了自己的百餘件首飾,每件都挂在一個水晶盒子裏,透過純淨的水晶看珠寶,別有一番美感。女人們目露兇光,男人們偷瞄殷逐離。
殷逐離當日穿着皇後的宮裝,其豔麗威嚴令群芳都成了朝凰的雀鳥。這般再看這些首飾,竟然如同自己和那鳳冠宮裝的距離一般。殷逐離見火候差不多,這才緩緩開口。先講了一通“歡迎光臨”的場面話,然後切入主題:“今日來的都是大荥有頭有臉的人,這百餘件首飾,殷某希望能為其覓得良主。”
女人們一聽就心抖,男人們一聽就腿抖——殷逐離親自出手拍賣的東西,得大出血!但這時候面子要緊,大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自然得拿出底氣。
殷逐離将競價的事都交給了郝劍,郝劍是這方面的能手,當即就找了十數名女子上前試戴,那衆目睽睽之下,明珠耀軀,豈能不心動?
第一件南海珍珠冠,串粉色明珠一百零八顆,受方圓寺香火兩年,皇後嫁作福祿王妃所戴的鳳冠,底價一百二十萬兩,最終成交價一百六十萬兩。
第二件累絲黃金鑲藍色碧玺手镯,顏色純度絕佳的藍色碧玺,殷逐離出嫁配飾,底價八十萬兩白銀,最終以八十九萬兩白銀成交。
第三件……
面子當前,男人們都瘋了。殷逐離将百餘件首飾賣出了制造成本的四十倍。
小皇子取名沈卓陽,半歲,還不會說話,殷逐離跟養小狗似的,有時間逗他幾下,忙起來一天到晚都不露面。他反倒和沈庭蛟在一起的時間長些,反正爺倆都經年待在宮裏,沈庭蛟閑下來便會将他帶在身邊。
殷逐離負責錢糧稅賦,邊關的糧饷運輸也是大事,更兼之殷家事物,她一直很忙。好在她善于放權,敢用人,事雖然多,卻也不至于力不從心。偶爾哪裏河工督造,她前去視查殷家産業的時候順便就一并兼管了。沒有欽差大臣的排場,但官員都知道她的脾性,貪與不貪只是一個度。只要不過分,她不會追究。但如果超過了這個尺度,她下手可也是沒有任何情面可講的。
她和這幫人本就合得來,偶爾喝個小酒、聽聽曲兒什麽的,沒有她大家還覺得不熱鬧。只是這些事自然只能背着沈庭蛟做的,一旦被他發現,必然又要大發雷霆。好在他是皇帝,要發現這些事也不容易就是了……
八月,正逢大荥王朝會試之時,各地舉人雲集長安。沈庭蛟一直親自主考,也十分繁忙。一直到八月末,殷逐離替他批閱奏折,猛地看見待定的三甲名額——傅雲海、鄒同、唐彥。她拿了朱筆,輕輕勾了最末一個名字。
名單未經沈庭蛟,直接被抄送了下去。三鼎甲出來,今科狀元唐彥,榜眼傅雲海,探花鄒同。沈庭蛟為此勃然大怒,揚言要追究殷逐離欺君罔上之罪。朝堂之上,他大聲怒斥,洋洋灑灑列了殷逐離十多項罪名。
群臣驚懼,吓得縮着脖子不敢吱聲。殷逐離站在他面前,待他都說完了方一抹臉,不以為意地道:“不就是個新科狀元嘛,着什麽急啊,唾沫星子都噴我臉上了。”
沈庭蛟怒急,他決心這次一定要拿出帝王的威嚴,決不能再縱容她:“來人,将殷逐離給朕拿下!削去右相一職……”
朝臣也想進言,但自古天威難測,誰敢輕捋虎須?朝堂上安靜得落針可聞,殷逐離垂着頭待他說完,有侍衛進來押她出去的時候她方輕聲道:“古人雲色衰則愛弛,想不到臣妾容色未衰,陛下恩愛已弛。”
那語聲太過自嘲,沈庭蛟一怔,金銮殿上殷逐離負手而立,身姿英朗,紫色的朝服在她身上透出七分尊貴,三分清華,她回眸一瞥,宛若深山月光色。沈庭蛟的節操就碎了一地:“朕……朕愛未馳,只是這事是你能幹涉的嗎?你這麽做,确實也不對嘛……”見殷逐離不語,他走下帝座,又轉了兩個圈,“下次不準了!”
殷逐離拱手:“臣知罪。”
沈庭蛟點頭:“那……退朝吧。”
群臣倒塌。
當日下朝之後,殷逐離見到一個人,着淺色長衫,身姿偉岸。那神情氣度,像極了唐隐。殷逐離擡眸而望,仿佛整個長安的日光都凝結在她眼中。那個人緩緩走近她,語聲帶着似曾相識的溫雅:“彥兒的事,謝謝你。”
殷逐離阖目再睜時,笑容已淡:“不謝,反正我也不是為了你。”
那人輕點頭,轉身行入漫天陽光之中。殷逐離望着他的背影,她知道這個人是誰——唐隐的弟弟,唐錦。也是唐彥的父親。
良久,身後一聲輕咳喚回了神游中的她,何簡神色嚴肅:“你甘冒欺君之罪,就是為了他?”
“他?”殷逐離輕撫腰間玉笛,笑意緩緩綻放,“何相,就算是大荥律法,也沒有規定不能緬懷故人。”她行住戶部,那陽光灑在身上,紫色的朝服輝映着光,只餘溫暖,不覺悲傷。
唐彥成了沈庭蛟的一塊心病,這個新科狀元像是随時提醒他自己頭上這頂嚴嚴實實的綠帽。如今他高高在上,要挑出這根刺可謂是輕而易舉。他只是顧忌着殷逐離。
十月初二,嘉裕帝萬壽節。因着國勢日上,殷逐離也就大方地出了一筆錢,在宮中大肆操辦了一番。宮中設宴,自然是群臣相賀,各方使節來朝。其場面之隆重不必贅敘。
及至夜間,殷逐離帶沈庭蛟出了宮,回了先前的福祿王府。沈庭蛟将這裏賜給了殷逐離,是名義上的右丞相府。但音綴長居宮中,這邊也來得少。好在園林經管得當,并未有頹敗之勢。
王府有以前的舊仆,如今也升了總管。殷逐離命人搬了酒,另做了幾樣小菜,仍在湖邊平坦的青石上與沈庭蛟小酌。當夜上弦月,秋風掠過湖面,挾裹着月桂的暗香。
殷逐離親自煮酒,沈庭蛟坐在虎皮錦墊上,宮宴中他喝了不少,這時候雙頰仍帶胭紅,眸子裏倒映着明滅不定的火光。殷逐離把着玉壺斟酒,眸子裏卻映着他:“今日,是陛下二十三歲生辰,我們成親……七年了吧?”
沈庭蛟微怔,許久才點頭。殷逐離傾身為他斟了半杯酒,那琥珀色的酒汁挂在杯壁,晶瑩通透:“七年前的殷逐離,和七年後的我,已經改變了許多,陛下。”沈庭蛟微愕,擡頭看她,她淺笑如風,“七年前,我确實心儀着他,我六歲就拜他為師了,十五年,他陪我鄒谷最懵懂、最艱難的年月。曾經我對他亦确實存過非分之想,”她笑得自嘲,“如果他選擇不同的路,我會陪他走到最後。但是七年後的今天,現在坐在你面前的殷逐離,改變了。”
她拈了一片枯萎的楓葉,輕輕搔過他的臉頰:“時隔七年,有些東西終于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想,我對他的感情,同他對我的感情,終于同步了。”她攬了沈庭蛟的肩,見他眸中似有醉意,就着他的手飲盡了他杯中殘酒,“從我決定同你返回長安開始,你就不是我次要的選擇,明白嗎?”
沈庭蛟擡頭直視她,她的神色平靜淡雅,眸子裏停泊着三月溫柔:“你是一個意外,自始至終,我沒想到我會在這朝堂紛擾之間逗留。所以……”她緩緩握了他的手,在唇邊輕輕一吻,“我不是在演戲,你是我的奇跡。”
沈庭蛟倚在她懷裏,七年,也許不能勝過缺席的戲份,但他還有很多個七年,可以陪她行至水窮、坐看雲起。他又倒了半盞酒,貓兒一樣倚在殷逐離懷裏,尋了個最舒适的姿勢清啜,他第一次覺得兩個人的距離那樣近:“你并不需要忘掉他,我只是不希望我們之間總隔着一個他。又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對你好……我也可以拭你之淚……”
殷逐離清啄他豐潤的唇,語聲低沉:“嗯。那麽,我們今晚是不是該做點正事了嗎?”
沈庭蛟本就飲酒過量,眸子裏都是閃亮的水光,他将杯中酒喂給殷逐離:“我們好像沒有喝過交杯酒?”
殷逐離笑罵:“那還不是你自己不願意嗎?”
沈庭蛟起身,将兩盞酒樽斟滿,琉璃盞在爐火中光華熠熠:“喝嗎?”殷逐離接過,與他交臂而飲,不過一杯酒,兩個人卻都如一場儀式般鄭重。與其說是交杯,不如視為交心。
不料這杯酒徹底将沈庭蛟放倒了,殷逐離百般搖晃不醒,只得苦笑着抱他回房:“喝不了你早說啊,就這慫樣還拭我之淚,我用來擦屁股都嫌膈應……”
時日在繼續,沈卓陽學會了走路,學會了說話。他特別親近沈庭蛟,第一個會叫的也是他父皇。殷逐離不以為意,平日裏對他管教甚為嚴苛。他經常不平,覺得殷逐離所有的寵溺和寬容都留給了沈庭蛟。對此殷逐離只同他講過一次:“那是因為母後會陪着你父皇一輩子,他不用擔心如果母後不在身邊又當如何。可母後不肯能陪着你一輩子。你是未來的儲君,這朝堂不會縱容你,天下更不會。你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
沈卓陽四歲拜了秦師為太子太傅。秦師跟殷逐離不對盤,經常在殿堂上因政見不一而起争執。以至于有一天他上完折子突然覺得渾身不自在,左右一看,才發覺殷逐離前往河南巡視春耕和河工了。
沈卓陽七歲那年,喜歡上了秦師的小孫女,被秦師怒訓了一通。秦師告知殷逐離,殷逐離大喜,對着沈卓陽就是一通鼓舞:“喜歡就告訴她吧,男子漢大丈夫,肝癌敢當!”
沈卓陽于是開始追求秦師的小孫女秦嫣,為此秦師将殷逐離恨了個牙癢,每每遇見,總要互相奚落一番。
興禾九年,太子太傅秦師重病,以為臨到彌留,命家人帶話給殷逐離:“其實嫣兒做你的媳婦,老夫很放心。”
結果話帶給殷逐離後,殷逐離和沈庭蛟找了柯停風,又帶了宮中醫術精良的禦醫一并過去,他又沒死成。此事每每被殷逐離嘲笑,二人鬥嘴依舊。
某日,殷逐離私縱案犯,将沈庭蛟親筆判下的案子發回大理寺,擅自交由範珉重審。沈庭蛟自覺顏面受損,在朝堂之上将之痛斥一番,怒不可遏。群臣垂着頭扮演木頭人。
他火未發完,殷逐離湊近他輕輕說了幾個字,他态度陡變,連怒容也收了起來,一臉狐疑:“真的?”
殷逐離聳肩,他在群臣目光的注視下幹咳一聲:“那誰,範珉啊,辦案如有困難,可直接上報于朕!”
群臣絕倒。
下朝之後,殷逐離照例去戶部,一衆大臣圍着她:“殷相,您到底跟王上說了什麽?如何他突然就轉怒為喜了呢?”
殷逐離初時不語,他們追着問:“殷相,大家都是伺候王上,您說出來,以後臣等心裏也有個譜不是?”
殷逐離搖頭:“這個理由你們用不了。”
這次連秦師都不信:“有什麽理由是別人全都用不了的?”
殷逐離一臉坦然:“我告訴他我又懷孕了。”
群臣再次滑倒,最後還是趙毓小心翼翼地開口:“您……真懷上了?”
殷逐離舉步往前走,陽光為她鍍上一層薄金,她笑意淺談:“不過逗他樂樂……我們王上啊,有時候還真是單純得可愛。”
群臣倒塌:“殷相,你那是欺君……”
嘉裕帝沈庭蛟一生懼內,且沒有主見,世人多如此評價。之不能否認的是,他在位期間,政治清明、黎民安定,一個久經戰亂、百廢待興的王朝漸現了富庶的初象。
史官寫着這些雜論的時候,殷逐離正等着嘉裕帝批完折子睡覺。沈庭蛟懶懶地倚在她懷裏,擱了手裏的朱筆,見那仍堆積如山的奏折,做泫然欲泣狀:“逐離,朕困了。”
殷逐離正在看書,聞言低頭,見他案上堆積的奏疏就大怒:“誰讓你昨天又和張青出去鬥蛐蛐了?休想偷懶,趕緊把奏折都批了!”
沈庭蛟回身攬着她的脖子,貓兒一般慵懶:“可是朕困了嘛。”
見他卻是昏昏欲睡,殷逐離敲了敲他的頭,卻終是擱了手裏的《貨殖列傳》,緩緩執了那朱筆,将剩下的折子繼續批下去。她的側臉在玄珠的柔光下略褪了剛毅,顯得溫雅恬淡。
其實那青史毀譽不過秋水一泓,卻消遣了太多英雄。英名罵名從來只在世人口中,而我只在乎今朝魂夢與君同。
沈庭蛟閉上雙眼,聽見殷逐離輕輕地哼唱一首小調,秦嫣養的那只貓喵的一聲躍過拱檐,深宮的夜靜谧而安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