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
于良心發現了——她決定多剩點菜,免得讓沈庭蛟餓着。沈庭蛟也懶得跟她講道理,他像許多初為人父的男子一樣毫無節操地遷就着他的妻子。大凡重臣向他告狀,他每每都嘆息一聲,然後回答八個字:“事已至此,随她去吧。”
再後來,大家都習慣了……
十月下旬,暑氣消退,殷逐離懷孕六個月,腹部高高隆起,行動不便,睡眠也越來越不好。她不知道這種不安來自哪裏,卻總是驚疑這片刻浮華。
沈庭蛟亦覺出她情緒不定,着辰貴人搬到昭華殿裏,無事時可以同她聊天解悶。這一天夜裏,殷逐離一直到後半夜方迷蒙入夢。突然那琉璃珠串成的簾子被撩起。
“逐離?醒來,醒來!”有人輕拍她的臉,那語聲很輕很輕,可是殷逐離聽過一次便不會相忘。她驟然驚醒,叫了聲師父,回應她的只有一室的沉默。
更漏不過四更,殷逐離一身冷汗,而後覺出異常——往常這時候,宮女早應該進來了。她雖有孕在身,反應卻一如既往地靈敏,她掐了幾顆琉璃珠,揚手打滅了室內的燭火。
宮室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她悄然翻身下了榻,黑暗中衣服摩挲的聲音隐約可辨。仿佛十多年前那夜重現,她縮在妝臺下,一群黑衣人闖進來,而她的記憶中,只剩下那個女人臨別時最後一瞥。
她心中攸然一痛,冷汗攥了一手。來人漸漸近了,殷逐離的優勢是睡衣——那睡衣薄如蟬翼,行動時悄然無聲,劣勢是她手上沒有任何兵器。她不敢出聲,這時候求救只會暴露自己的方位。
來人的腳步極輕,殷逐離心中叫苦,她躲在榻旁,手緩緩摸索,只摸到——一個夜壺。要說這個夜壺吧,它也是禦用之物,純金打造,算得上雕工精美的大師級作品,可是這夜半三更,面對來歷不明的闖入者,她大着個肚子,手裏只有一個夜壺……
好在殷逐離也是個豁達之人,她當時就覺得沈庭蛟還是有點好處……夜壺就夜壺吧,聊勝于無。
來人漸漸走近,殷逐離挪到榻邊最容易伏擊他的方位,四周一片靜寂,連呼吸都聽不真切。當一把刀橫砍在榻上時,殷逐離右手扣住夜壺柄,估計着方向對着來人就是一記猛擊。
她知道這下是拼命,所以下手沒有留任何一點餘地。因為估不準來人身高,那方位微有差錯。好在夜壺夠大,仍是直擊對方右額。對方悶哼一聲,鋼刀橫來,殷逐離躲避不及,只得以手順着那刀風來勢捏了過去。
她五指緊握了刀鋒,右手夜壺再出,這次估計得準,一壺砸在對方鼻梁上。對方受此一擊,不由得松了手裏的刀,而殷逐離手上已是鮮血淋漓。血腥味在宮室中散開,殷逐離開始覺得不好——傷口的麻木極快地蔓延。她心中暗驚,那邊暗襲者已經笑開:“你發現了?刀上有毒,你沒有救了。”
短短一句話,殷逐離已經聽出了那人是誰——曲淩钰。殷逐離想了許多,卻忘記了這個人仍然待在栖鳳宮裏。是了,她曾為皇後,這宮中密道,沈庭遙肯定有告訴過她,是自己大意了。她揮刀斷了長長一束頭發,将之死死勒在受傷的胳膊上。可那毒确實太過劇烈,她左半身都開始麻木。
曲淩钰看不到她在做什麽,她的笑在黑暗中并不癫狂,清冷卻字字透着仇恨:“殷逐離,我已家破人亡,憑什麽你就可以安然幸福?”
殷逐離覺得肺裏能納入的空氣越來越少,呼吸漸漸受阻,她撿了那刀一步一步緩緩行處昭華殿,留給曲淩钰一句話:“我理解,這正是那一年,我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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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她就該死,你們就可以一家幸福?
昭華殿外,巡視的侍衛很快發現了殷逐離,文煦皇後遇刺的消息一時間傳得沸沸揚揚。宮裏的禦醫站成一排,俱束手無策,好在出事之後就有人去請了柯停風,他背着藥箱進來,見這情景也變了臉色。
無數大臣趕到了後宮,這時候宮人忙成一團,也顧不上規矩,他們都湧到了殷逐離的居處。沈庭蛟擁着殷逐離,那一束長發勒得她的左胳膊都變了顏色。可她的神志一直非常清醒,呼吸越來越艱難,她躺着一動不動。
柯停風将所與人都趕出宮室,沈庭蛟緊握着她的手,最終卻緩緩松開,殷逐離見柯停風的神色,方知情況嚴重。沈庭蛟的指尖劃過她的掌心,他垂眸不語。殷逐離淺笑,緩緩開口:“原以為臣妾的壽命怎麽着也比陛下長久,無奈世事無常。倘若天不假年,陛下也不必悲傷。這浮世縱有萬千來處,卻也不過一個歸途。若幹年後,黃泉之下,終會相逢。”
沈庭蛟背過身後,他的身影一如當年的單薄纖弱,那明黃色的帝服失去了往昔的威嚴,如同秋天的黃葉,帶着難以名狀的孤單蕭瑟。殷逐離複又輕笑:“當然了,你逢年過節想想我,還是可以的。”
這浮世縱有萬千來處,卻也不過一個歸途。若幹年後,黃泉之下,終會相逢。
可我不要這樣的相逢,我不要這樣相逢……
沈庭蛟大步行出宮室,臨出門時他努力抑制喉間的哽咽:“我等着你。”
那琉璃珠簾後的煙羅紗緩緩垂下,帝王淚,落在旁人看不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