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十二月六日,沈庭蛟繼王位,號嘉裕,改年號興禾。帝號和年號都是殷逐離定的,是修養生息、富國裕民的意思。
登基大典設在承天閣,沈庭蛟将用度再三精簡,好在有殷逐離操辦,她也是個精打細算的人,身邊的郝大總管更是個摳門到家的人物,整個儀式雖然簡樸,倒也不失肅穆莊嚴。
那一日,風日晴和,朝中文武分列臺階兩側,殷逐離站在九百五十級階梯之下,看着他接受朝臣跪拜。氣勢磅礴的宮樂響起,臺階上的人皇袍加身,廣袖垂冕,那一番淩絕天下的風采,令雲開日出,大地春回。
殷逐離不由自主地眯了眼。
新帝登基,瑣事繁多,但首要的還是太後和皇後的冊封,沈庭蛟選了個皇道吉日,冊封何太妃為太後,傅太後仍保有太後封號,但這宮中現實得緊,她除了這尊榮,實際上已經一無所有。諸臣翹首以待,嘉裕帝遲遲未冊立皇後,關于先皇後曲淩钰的冊封更是只字未提。
能在這朝堂裏占有一席之地的,都是些明白人,暗裏便有謠言四起。
禦書房內,何太後第三次提及冊後之事,話雖平和,卻隐透威壓之意:“皇兒,母後知道你對那殷逐離情深意重。可如今你是一國之君,而那殷家,本就是亂世刨食的社稷蛀蟲,每次戰争,戰馬、糧草、鐵戟、棉麻衣物,你知道這些商賈從中可獲利多少嗎?莫非你竟然真想立那殷逐離為後?”
傅朝英對此也是贊成:“陛下,您既已接手這萬裏河山、千斤重擔,便不能婦人之仁。曲天棘乃王妃生父,她尚處心積慮置他于死地。曲氏一門幾乎盡毀在她手裏。這樣蛇蠍心腸的一個人,如何能留在陛下身邊?”
中書令蔡昶也附和:“陛下三思,北昭舊朝雖然腐敗,但若非殷氏一族也斷不至于令聖祖爺數年之間平定天下。前車已覆,後未知更何覺時?”
沈庭蛟把玩着書桌上清田黃石雕神獸白澤的鎮紙,那雕工極是細膩,幾年前殷逐離從長安八雜集随手淘來的,也不知什麽時候到了他的書桌上,他用慣了,搬到宮裏時下人将這些小玩意兒一并收了進來。
此際禦書房一共六位近臣,都是有些資歷的老臣,現在見他但笑不語,也弄不清這位新君的心思,猶疑着不再開口。
待到再無人谏言,沈庭蛟淺啜了口茶,輕聲道:“既然已無他事,都退了吧。”
朝中諸人也看穿了形勢,漸漸地便有那些趨勢之徒,開始上折子說道福祿王妃的不是。偏生這個家夥渾身上下都是破綻,若是混跡市井,縱然浪蕩倒也無傷大雅,但若要母儀天下,那就頗令人玩味了。真要數落她不貞不淑的失儀之舉,怕是滿朝文武這一年都不用做其他事了。
沈庭蛟看着那二十幾本大同小異的折子,啜着茶不說話,看完後跳過,卻仍是擱在待處理的那摞折子上。
新帝登基,百廢待興,大荥正是用人之際。何簡因是沈庭蛟授業恩師,以往也就是福祿王府裏吃閑飯的先生,如今倒是一躍成了帝師,沈庭蛟拜其為相,朝中也無人敢多舌。
張青是天子義子,對沈庭蛟也可謂是忠心不二,如今封了禦林軍統領,順帶負責長安城防,成了朝中新貴。沈庭蛟以往舊侍也多有封賞,殷逐離常笑這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他知這家夥口無遮攔,從不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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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早朝之後,諸臣難免擁着何簡多說會子話,套套近乎。何簡沒什麽架子,是個鋒芒不顯,卻謀略在胸的人物。
沈庭蛟與他情同父子,凡事也多會同他商量,這會兒便有臣子拿不準:“相爺,王上久不立後,後宮總不能一直空着。大夥兒上了折子,也不見動靜,您說王上心裏到底在想什麽呢?”
何簡聞言只是微笑:“簡禦史也上了折子?”
那開口的正是監察禦史,聞言頗有些尴尬:“何相爺,這不也正是大夥的意思……”
何簡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其實冊不冊後,冊誰為後……”他擡手向天上指指,“那幾位說了都不算。”
話落,他大步向外行去,幾位大臣皆滿面困惑——那誰說了算?
那幾日殷逐離都呆在宮裏,倒不是她識趣——張青的禦林軍不許她踏出宮門一步。她待在昭華殿,形同軟禁。
沈庭蛟這幾日忙于國事,夜間也不見前來。她是個坐不住的,頭兩日還取些梅花初露,泡點茶什麽的,後兩日便有些光火。奈何張青派來“護衛”昭華殿的這撥子人身手極是了得,她也不願傷人,一時只好幹瞪眼。
沈庭蛟安置在昭華宮中的玩物甚多,甚至養了些孔雀、雉雞、仙鶴,以供她解悶。此刻她正在書房用碳盆烤着一只雉雞,沈庭蛟自外間行來,也不用人知會,徑直入了昭華殿書房。
見房中油煙四起,那美麗驕傲的雉雞脫了衣服,赤條條地在火盆上出了一身油汗,他不禁哧笑:“這可成了煮鶴焚琴之輩了。”
殷逐離吮了吮拇指上的油,扯了一條雞腿遞過去:“佐料不夠,将就吧。”
沈庭蛟不接,他細細打量殷逐離,那一雙眸子,如同水洗的江南,滿目煙翠:“天寒,這麽吃東西,小心胃裏受涼。”
殷逐離自啃了一口,不再多言。沈庭蛟知她心中不快,轉身倒了杯熱茶給她,語聲輕柔:“朕知道宮中悶了些,等忙完了,我們一起去上林苑打獵。”
他這般貼在耳邊說話仍帶了三分溫柔寵溺,卻全不似曾經的羸弱,殷逐離有些不習慣,那感覺就好像養了只貓,而經年之後,貓長成了虎,而她被反哺了。
沈庭蛟知她甚深,伸手攬了她的腰,眸子裏一絲笑意,如三月初春,溪澗草色:“這兩日放你在宮中走走,你乖乖地散散心就成了,莫招惹旁人,聽話。”殷逐離不語,他輕輕吻在她額頭,“我二哥在哪裏?”
殷逐離将油漬在他衣上擦拭幹淨,笑意恬淡:“冊我為後,然後告訴你。”
新皇繼位,總是特別繁忙,沈庭蛟沒在昭華殿留宿。他終究是怕悶壞了殷逐離,也就解除了她的禁足,着令十幾個侍衛寸步不離地跟着她,允她在宮中走走。
殷逐離來過這皇宮幾次,但那時候沒有這般自由。她信步走在花磚小道上,不多時一個宮人慌張跑來,差點和她撞了個滿懷。
她身後的侍衛立時将人拉開,厲聲喝罵。那宮人神色驚駭,猶自瑟瑟發抖。殷逐離奇道:“什麽事啊?”
宮人跪地求饒,只指了指椒淑宮,不敢言語。
殷逐離是個好奇心旺盛的,信步便行入了椒淑宮。只見庭苑中臘梅紛繁,積雪猶眷着樹梢,環境清雅。
只是此時,苑中正架着一口油鍋,十數個內侍、宮人被押着,強推到油鍋面前,以臉貼着鍋沿。有人持了長柄的竹勺,不時往油鍋裏滴上幾滴清水,那滾油四濺,在肌膚上留下點點焦痕。宮人慘號四起,慘不忍聞。
殷逐離認得裏面便有沈庭遙的随侍太監黃公公,她快步上前,喝了一聲:“住手!”
一衆宮人看見她,皆行禮跪拜,她神色冷峻:“誰讓你們這麽做的?”這話其實是廢話,在這椒淑宮,誰敢這麽做?
衆人讷讷不敢言,佛堂那邊何太妃緩緩行了出來:“是本宮讓做的。”她如今穿着描紅繡金的太後禮服,手上三根純金護指長約七寸,珠圍翠繞,貴不可言。
殷逐離無意同她套近乎,語聲恭敬卻疏離:“太後,這幾個人若是犯了事,交予刑部查究便是,太後這是做什麽?”
何太妃高高在上:“我身為大荥皇太後,連處理幾個賤奴的權力都沒有嗎?”
殷逐離以勺中清水将鍋下柴薪澆濕,把幾個宮女。內侍都趕到一邊。
“大荥律法,濫用私刑者當服拘役,即使是皇親國戚也不例外。”
何太後勃然大怒:“大膽!殷逐離,你還沒做上這皇後就敢如此對本太後說話!”
殷逐離與她對視,毫不示弱:“太後,皇家這份尊榮來之不易,要當好好珍惜才是。”
她語聲冰冷,何太後反倒不敢同其争執。她與傅朝英的事,殷逐離清楚得很。她實在是沒有資格說教。這般一想,她驀地收了驕狂,沖跪地求饒的一衆宮人道:“還不謝謝娘娘替你們求情?”
數十名宮人如獲重生,直對着殷逐離磕頭磕到頭破血流。殷逐離臉上又現了大大的笑容,抱着雙臂将跪在地上的人挨個兒瞧了一遍:“正好我那昭華宮沒幾人侍候,嗯,勉強先用着吧。你們這幫不長眼睛的奴才,以後都把眼睛擦亮些。太後娘娘是你們冒犯得了的嗎?”
衆人又是一通痛磕,殷逐離令天心将人領回昭華殿,又對何太妃略略施禮:“謝過太後賜禮,逐離先行告退。”轉身離了椒淑宮。
何太妃臉色陰沉。
行走在蓬萊池邊,清婉嘆氣:“大當家,這些年何太妃失勢,此時大懲宮人,相比都是當年欺辱過她的。這宮裏畢竟不比王府或殷家,你……你不該得罪她的。”
殷逐離比她更愁:“傻丫頭,她有尾巴在我手上,如何容得下我?不管怎麽讨好,她終究也是視我如眼中釘、肉中刺。如今她倚仗着九爺,本已氣焰沖天,我若再示弱,她還不騎到我頭上去了。何況……”她聲音放低,自言自語,“奴才也是人,殺人不過頭點地,何必如此作踐。”
清婉随她前行,蓬萊池邊馬蹄蓮開遍,榕樹與松柏冠如華蓋,積雪相覆,頗有奇趣。殷逐離攥了一把雪,突然道:“晚間派個人去傅太後那邊看看……以何太妃如今的聲勢,她想必過得甚為艱難。”
清婉點頭,幾度欲言又止,殷逐離笑道:“說吧。”
她始低聲道:“大當家,那曲淩钰還住在栖鳳宮呢。她和九爺,可是舊好。九爺如今一直不冊後,會不會……”
殷逐離擡手止住她的話:“傳個話給郝劍,讓他派人通知陳舒淮,過幾日,将沈庭遙送到灞水碼頭,我送他離開長安……”
她附在清婉耳際輕聲道,清婉直吓得面無人色:“大當家,九爺和何太後知道……那個人沒死,如今長安城守備甚嚴,你如何能将人送得出去?”
殷逐離折了枝松枝,撫去枝上落雪:“如今九爺不可靠,橫豎都是冒險,不如一試。”
清婉望向她時眸帶哀色:“大當家是說,九爺他不愛你嗎?”
“愛?”殷逐離有片刻錯愕,她覺得荒謬,“清婉,你忘記我母親是怎麽死的了嗎?男人的愛,是這世間最不靠譜的物什了。”
下午,沈庭蛟還沒批完奏折,宮女碧兒便來禀他:“王上,太後娘娘請您過去椒淑宮一趟。”他起身活動了一下,殿中監陳忠趕緊跪在地上,替他活動小腿、揉腳:“王上,這就去椒淑宮嗎?”
沈庭蛟不耐:“母後不會無事傳召,必又是為了立後的事。”
陳忠是個善解人意的,立刻就将上午殷逐離同何太妃——如今的何太後鬧不愉快的事同他一五一十地講了。
沈庭蛟頗有些疲憊:“母後以前不這樣,最近不知怎麽了,得勢不饒人。殷逐離那個家夥也是,叫她別惹事,她從昭華殿繞到椒淑宮,繞着圈子也要去招惹母後。”
椒淑宮,傅朝英、秦師、諸葛重明等十二位忠臣重提冊後之事,幾個人都不贊成立殷逐離為後。秦師語重心長:“王上,殷逐離雖然富甲天下,但她出身低微,行為狂放,不是為後之選。再者,曲天棘是她生父,她尚将其迫入絕路,這般心狠手辣之輩,其人品德行實在不能母儀天下。”他微微一頓,終于實話實說,“王上,這話不中聽,但臣冒死也要說。曲天棘随先皇開國,一生戎馬,戰功赫赫。連他都敗亡于殷逐離之手,一旦她為後,恐外戚專權,亂我大荥朝綱啊王上!”
他拜倒在地,再三叩首,引得一衆老臣俱跪拜。
“陛下,太尉言之有理。且如今朝中局勢未定,安昌侯薜承義手中封邑地廣糧足,這次平叛他也立了大功。依臣看,其女薜藏詩品貌俱佳,倒是皇後的絕佳人選。”傅朝英也開口,他自是站在何太後這邊,他與何太後之事,除了何簡,只有殷逐離一人知曉。這就是把火,指不定什麽時候就能将他二人燒個屍骨無存。他如何容得下殷逐離?
他話落,何太後立時遞過來一幅畫像:“王上,你已承繼大統,很多事便當為天下考量。不能再小孩子氣了。這薜藏詩,着實不比殷逐離差,王上且先看看再做定奪吧。”
沈庭蛟接過那畫像,随即将之狠狠抛擲于地,他繼位之後妥協了許多事,唯有此事他堅持:“不用再說了,朕意已決。她是朕明媒正娶的王妃,朕的糟糠之妻,若朕一朝得勢便過河拆橋,豈不令天下人恥笑嗎?”
他拂袖而去,真話沒有說出口——他自己也不知對殷逐離是個怎麽樣的心思。這個人生來桀骜,他雖恨,卻也敬。一朝得勢便促狹地想給她難堪,看她為了做這個皇後能做出些個什麽事來。但若真要棄她另娶……他卻是沒這心思了。
這些話自然也傳到了殷逐離耳朵裏,許多重臣都希望她知難而退——苦情戲裏女主角不都這麽演嗎?然則殷逐離如果真是一個這般善良的人,他們也就不必費心了。
昭華殿,清婉正在發脾氣:“大當家,原先我還以為九爺是個好的,沒想到他也是個白眼兒……”
殷逐離趕緊止住她的話:“禍從口出,禍從口出!”
她哼了一聲,聲音放低了些:“他不會是打算把您就這麽關一輩子吧?”
殷逐離食指輕扣着桌面,輕聲道:“那倒不至于,他不立後,又将我軟禁于此,大抵是要做一件我不願意的事。現今殷家他不能動,那麽必是要扶一方勢力,與殷家平分秋色,互相制衡。如今大荥,符合這要求的也就是斐家了。”
清婉一聽,更來氣了:“可那斐家是個好東西嗎?每逢災年,他們拼命漲糧價,要不是殷家壓着,早不知做出什麽事來了!”
殷逐離哧笑,卻是換了話題:“外面有幾個人守着?”
清婉豎了指頭:“六個,這宮裏的侍衛還真是不一樣,就算是晁越哥和廉康哥一起出手,怕也讨不了好去。”
殷逐離去苑裏抓了只雉雞,找了個小瓷瓶接了一瓶血貼身放好,又咬着那雉雞的脖子狠狠含了一口在嘴裏,慢慢噴出來,衣襟、地板全染了血。她将那死雞往隐蔽處一扔,便向清婉示意:“愣着幹什麽,喊啊!”
“王妃!王妃您怎麽了,您不要吓我啊!”清婉那個嗓子一喊起來,能将半個長安城的人都吵醒。
殷逐離暗暗朝她豎了豎大拇指——好樣的,耳朵都快被你震聾了。
外面六個侍衛十分警覺——先前張青已經交代過,這位王妃不是個好對付的家夥,不管發生什麽事都要留個心眼兒。可饒是如此,幾個人一看那滿屋子血都吓了一大跳。這個人若出了事,大家的腦袋都保不住!
這般一想,一個請太醫、一個報告王上、一個告訴張青,清婉還叮囑另一個:“瞎站着幹什麽,我們王妃最服鬼醫柯停風的藥,還不快去殷家傳柯大夫?”
這樣一來,六個高手就剩了兩個,殷逐離裝昏,偷襲了一個,剩下一個就容易對付許多。她這個人身手若是在江湖上,勉強能算個名家子弟,若是在高手如雲的大內,難免就遜色了些。不使點巧力,要出去還真不容易。
她将倒地侍衛的衣服剝了,也不擱耽,自取了狐裘帶着那套禦前侍衛的衣服跳出了宮牆。清婉一臉擔憂,卻也幫不上忙。
昭華殿炭火燒得旺,出來就難免冷。長街少行人,大雪積得更深。殷逐離租了匹馬,一路飛奔至灞水碼頭。沈庭遙被兩個人押着,殷逐離尋了一處廢棄的舊窯,取了守衛的服飾丢給他:“換!”
沈庭遙還等說話,她以指輕彈手中黃泉引,“少廢話!”
沈庭遙急沖沖地在窯中換了衣服,殷逐離替他绾好發髻,以他替下的舊衣沾雪水替他拭了臉,複又道:“記住,你是大內侍衛蕭二,老母病重,王上特準回家探親。”
沈庭遙只是搖頭:“沒用的,他如何猜不到我是你放走的,我一失蹤,他定會命漕運司的人嚴加搜查殷家過往船只。”
殷逐離不以為意:“不需擔心。”
她喚了一個搬工去找殷家負責裝船卸貨的應老大。寒風侵體,沈庭遙有些咳嗽,殷逐離取了發間飾物、耳上明珠,外加身上的銀票,一并遞給他:“曲懷觞自天水郡往西逃離,我若是你,就去西邊依附于他。”
沈庭遙不解:“你為何幫我?”
殷逐離看着他的臉,冷不防狠狠刮了他一個耳光:“這一耳光,為了這些年你對老子每次的毛手毛腳!”
沈庭遙被打得暈頭轉向,那邊應老大卻過來了。殷逐離附在他耳邊輕聲說話,他連連點頭。不一會兒,他便上前領了一身侍衛服的沈庭遙去往碼頭。
半刻鐘不到,碼頭上便鬧将起來。原來是一回鄉探親的侍衛想搭乘殷家的商船,應老大嗓門極大,嚷得半個碼頭都聽見了:“你一個侍衛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樣,竟然就想免費搭我們殷家的船。我們大當家那是誰?福祿王妃!福祿王現在成了當今天子,她不日就是皇後,你這樣的兔崽子算個什麽東西,竟然覺得我們殷家的商船也要巴結你!”
沈庭遙被吼了個面紅耳赤,那邊卻出來個人:“啧,殷大當家還沒登後位呢,你們這些奴才眼睛就長到頭頂上去了!”衆人凝目上望,可不正是斐家少東家,他反正就是喜歡跟殷逐離作對,将殷家的敵人全部看成斐家的朋友,是以他對沈庭遙倒是恭敬,“大人別和這些狗眼看人低的角色一般計較。斐家的商船和殷家的船航線都差不離,人誰還沒有個難處,大人上船吧。”
沈庭遙向他連道了幾聲謝,臨上船前再回頭,卻見碼頭上人來人往,哪裏還有殷逐離的影子?
雪夜長街已是空無一人,殷逐離踏着冰雪哼着歌,行往西郊。長安城西有山,是幾個大家族的陵園,唐家的祖陵,也在裏面。殷逐離不想再添不快,唐隐下葬後她從未前來拜祭過。她不願意相信那個清如朗月的男子,真的已化身塵土。可是今夜,許是天氣太寒了,連勇氣都結了冰,她想要找個地方偷得半刻清靜。
她是個好酒的,在一家酒館裏抱了壇女兒紅方想起身上所有的銀子都給了沈庭遙,現在可算是身無分文了。尴尬之下用身上狐裘換了兩壇陳年紹興。
那掌櫃雖不識皮貨,卻也摸得出來——不論如何,這裘衣絕計不是兩壇酒能換到的,肥羊不是天天都有,他也就樂得同意了。
殷逐離抱酒上馬,裏面只穿了一件夾衣,料子仍是煙霞雲錦,寒風一吹,她便縮了頭。
這樣風雪之夜,守陵人早早地便歇下了,世家陵園氣派不凡,但究其根底,也不過只是個埋骨的地方。殷逐離翻入高高的圍牆,雪地濕滑,她摔了一跤,好在酒壇無恙。
裏間石墓數百座,夜間光線又差,她記性一向不錯,然而當日站在山頭看他下葬,如今卻全然記不起那座墓的方位,那段記憶,只餘一段空白。她只得伸手觸摸那碑文,一路摸了十數塊碑,手已僵冷得辨不出字跡,倒是兩壇酒被捂了個半溫。
雪漸漸止了,鞋踏在冰上,吱嘎作響,墓與碑無言。她行走其間,終于不再伸手觸摸碑文:“師父?師父你在哪裏?”
那聲音在寒風中散開,仿佛也凝成了冰霜,殷逐離知道自己找不到他了,她随意找了塊墓碑,在碑前坐下,其聲喃喃:“反正你們都差不多,我随便選一塊也差不離。”
她靠在石碑上,寒意浸透夾衣,徹骨地寒,唯烈酒入腹方有幾分暖意,她拍拍墓碑,語聲親昵:“你要不要也喝點?今天帶得不多,你淺嘗便好,不可貪杯。”
話落,她将酒傾在地上一些,祭了積雪。
也不知坐了多久,碑上落雪浸透了夾衣,她仗着腹中酒意,也不懼寒,微閉目昏昏欲睡狀。突然有腳步聲驚起栖鳥數只,殷逐離借石碑掩住身形,一手抱酒壇,一手握了黃泉引,以不變應萬變。
“王上,馬蹄、腳印都很新,需要臣派人進來搜麽?”
“不必擾人祖先,都退下吧。”
這個聲音合着冰雪,殷逐離再熟悉不過——沈庭蛟,來得倒快。
她仍靠在石碑上,沈庭蛟往東邊一座石墓尋了一陣,終于忍不住揚聲道:“殷逐離!”
殷逐離靜靜地看他,他披了件紫貂裘,那貂還是她親手所獵,制衣是雲天衣的手筆。那時候他多乖巧可愛,抱在懷裏的時候貓兒一樣。如今他原形畢露,她倒也無所謂悲怒——大家都在演戲,各為了各的目的。誰也不比誰高尚,誰也不比誰卑鄙。她怒他作甚?
她扶着墓石站起來,她是打算裝傻裝到底了,當下便遞了酒壇過去:“這麽冷的天,陛下竟然也到了。來,喝一口。”
沈庭蛟不接那酒,問題太多,他不知道該先問哪一個,出口就成了:“這墓主人名唐憲,字牧之,你靠着他作甚!”
殷逐離頓時有幾分沮喪:“太多了,我不知道哪一個是我師父。”
沈庭蛟蹲下身去,這才發現她身上只着了一件煙霞雲錦的夾衣,且已被融雪濕了大片。他怒極:“渾蛋,穿這麽點就敢出門!”
殷逐離仰頭看他,積雪反射微光,如同雪地上的精魅。
沈庭蛟解了貂裘披在她肩上,殷逐離搖頭,酒不過半壇,她已經有些頭暈:“天冷,你受不住的。”
沈庭蛟不想多說,将她抱起來,往右行了一陣,面前現了一座石墓。他也不客氣,就這麽解了貂裘,與她擁在一起。二人躲在石碑下,暫避風雪。
殷逐離拇指的指腹緩緩劃過碑前,再熟悉不過的兩個字,她不忍去想。她想到很多悲壯或凄哀的絕筆,甚至連“家祭無忘告乃翁”這樣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詩句也憶了起來。她安慰自己反正每個人都會死,她告訴自己不難過。
她側過頭,臉頰貼在冰冷的石碑上,記憶中那個人笑如朗月。她突然明白了他的絕望,若幹年後,她會模糊他的容顏,她再記不起他的眉眼,她會忘記他的聲音,忘記他輕觸過自己臉頰的指尖。
她正出神,沈庭蛟的聲音清冷地響在耳際。
“你是不是将我二哥放走了?”他一把将殷逐離扯起來,語聲陰冷,“殷逐離,你當真以為朕動不了你!朕會嚴查殷家所有車船,一旦發現他,朕誅你九族!”
殷逐離心中冷哼——但願你在斐家商船上抓住了他,也誅斐家九族才好。面子書卻仍不動聲色地哄:“陛下已貴為九五之尊,這大荥都是您的,又有哪個是您動不得的?”
沈庭蛟冷哼,聲音雖淡,話卻是冰冷刺骨:“你別得意,如果下次你還來這裏,”他湊近她耳邊,語聲不怒不喜,“朕便命人将唐隐刨出來……”
殷逐離淺笑,目光陰狠:“沈庭蛟,你敢将我師父刨出來,我就敢把你埋進去。”
……
王上和王妃吵架了,宮裏的人都知道,甚至連這次宮宴,王上也未準許王妃參加。
正好殷逐離也不想去,她找了張地圖,對柯停風道:“來來,給刺背上。”柯停風滿臉黑線,他是昨天連夜被宮中侍衛請過來的,宮裏人還真以為殷逐離生病了。柯停風在看那張地圖:“你又要幹什麽?”
殷逐離将外套脫了,裏面穿了件大露背的抹胸,她趴在榻上:“別刺大荥地圖啊,嗯……就刺祁連山這一帶吧。”
柯停風也不知她搞什麽,但他仍是取了藥箱裏的銀針,然後問了句讓殷逐離吐血的話:“黑白的還是彩色的?”
殷逐離想了半天,終于道:“嗯,用鴿子血刺……”她附在柯停風耳邊,同他竊竊私語。
兩個時辰之後,黃公公突然奔了進來:“娘娘,別國的使臣前來賀我們陛下登基,陛下在禦花園設宴招待。那吐蕃的使臣提議打馬球,他帶的那些個都是擊球的好手,如今我們已經輸了一場了!”
殷逐離爬起來,柯停風冷哼:“還沒刺完。”
殷逐離指指那地圖:“刺到哪兒了?”柯停風在祁連山周圍畫了個圈,殷逐離點頭,“那就成了,天心,替本王妃更衣。”
天心應聲,急急地取了王妃的禮服,殷逐離皺眉:“不穿這個……嗯?”她看向旁邊的司燈宮女,嘴角含笑,“來,把衣服換給我。”
那宮女明顯呆愣,待看看自己身上紅白相間的低等宮女服,一時回不過神。還是清婉喝了聲:“還不快換。”
少頃,殷逐離換了身低等的宮女裝,又将頭上飾物俱摘了,只以霜色絲帶緊緊绾了個發髻,也不讓宮人跟着,自往禦花園行去。
君王設宴,禦花園侍衛林立,先前有人阻她,還是張青見狀上前将她領了進來:“母妃,您怎的竟做這般打扮?”
殷逐離也不同他多說,只在禮部尚書岳懷本身後站着,時不時給他斟酒,做個侍女模樣。那岳懷本先前還喝得優哉游哉,待一擡頭看到那斟酒宮女的模樣,他驚得差點從椅子上滑下來。
殷逐離看着場中,見吐蕃人果然善打馬球,他們控馬熟練、身手矯捷、配合默契,而大荥宮中侍衛平日裏極少擊球,難免便露了些頹勢。
“那個騎黑馬的是誰?”她注視場中,見那個家夥搶球時最喜擊打馬匹和對手,不過一時,已經有三個侍衛被他擊落馬下。馬蹄無情,一旦踐踏則性命難保。
“娘娘,”岳懷本是禮部尚書,平日裏也受過殷逐離的好處,雖然不願她為後,卻也不敢明着得罪她。“您怎的做此打扮?那是吐蕃的領隊祿東幹,下手兇殘無比。已經傷了我們好些人了。”
眼見着第二句也危險,殷逐離出列,雙膝并屈,跪伏在火紅的地毯上:“王上,奴婢看場中熱鬧,但大荥乃上邦,與友鄰對賽難免要禮讓三分,由此束縛了手腳。奴婢鬥膽,請王上恩準奴婢與吐蕃來的勇士一較高下,女子出手,也算是禮讓友邦了。”
所有的目光都彙聚到她身上,便是那個吐蕃來使也詢問:“這是何人?”
沈庭蛟正皺眉,殷逐離自答了:“回使者,小女子乃皇宮司燈宮女一名。”
那吐蕃使者漢語不好,只得問身邊翻譯:“司燈是什麽東西?”
翻譯低聲答:“大人,司燈是宮中一個職位,就是平時為皇上娘娘們掌燈燭的。”
吐蕃使者勃然大怒。
殷逐離上場替換了一個侍衛,她以幞頭绾發,足登長靴,換了身紅色的窄袖緊身袍,戴上護心甲,拿了根球槌,沈庭蛟不放心又令人将軍馬場獻上來的那匹汗血寶馬牽給了她。
她對六個宮中侍衛只低聲說了一句:“拖住其餘六個,我來對付祿東幹。”
馬上的吐蕃人個個身強力壯,哪裏把一個掌燈燭的丫頭放在眼裏,個個皆帶了嘲諷之意。殷逐離也不言語,上馬時還滑了好幾次,引得吐蕃人又是一通狂笑。
她第一次擊球的時候,吐蕃的領隊祿東幹有意相讓,她卻一槌擊空,只鏟起了一堆草皮。吐蕃人笑聲震天,沈庭蛟心憂如焚。
祿東幹有意戲耍殷逐離,殷逐離屢次左支右绌,祿東幹冷笑,再搶球時他揚球槌擊打殷逐離馬腿。以這個女人拙劣的騎術,那本是必中的一擊。殷逐離在場下觀察了好一陣,對他慣用的手法極為清楚。她常年打獵,控馬本是一流,加上馬也是匹萬金良馬,在祿東幹一槌擊來,以為必中的時候,她勒缰,馬匹收勢不及,前蹄揚起,祿東幹一擊落空。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殷逐離以球槌順勢擊他後背。
馬球的危險之處也就在這裏,不僅擊馬也可以擊人。殷逐離不是個良善之輩,這個祿東幹既然身為領隊,實力肯定不差。這一擊若不奏效,再想傷他就不容易了。她眸中一抹厲色,右手用足十分氣力,一槌擊在祿東幹後背,祿東幹受此一擊,即使隔着護心甲也瞬間嘔出血來。
殷逐離有心趕他下場,俯身再一擊直擊馬腿,黑馬負痛,長嘶一聲将他甩落于地,眼看就要踏他而過,殷逐離往前再一勒缰繩,身下汗血寶馬雙蹄揚起。衆人只以為她要置祿東幹于死地,卻不想那汗血寶馬揚蹄直接踢在黑馬頸間,黑馬受此一力往右側倒于地。數個動作一氣呵成,流暢若行雲流水。祿東幹顧不得痛,借此空隙就地一滾,滾出一丈開外方才停下,短短一瞬,已在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