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荊棘的王冠023
“很久很久以前,在頒布初赦之前,我曾經被一個難題困擾過。相傳成為名君的首要條件就是明白國家應該建立成什麽樣。那麽我應該,或者說,我希望建立什麽樣的國家呢?我出生并且成長的地方,蓬萊,是一個物質條件極大豐富的國家,但身為國民的我并不感到幸福。事實上在那裏,像我一樣幸福感稀薄的人數不勝數。于是當時的我确認了,我們應該建立的并不是蓬萊那樣的國家。可我卻不知道應該建立什麽……我總是相信國家不是我個人的,是全體慶國國民的,所以向很多人征詢了意見。我發現每個人的理想國都不同,哪怕是同一階層的人,也不同。在深為困擾的那些日子裏,我終于意識到,所謂的名君,決不是輕輕松松尊崇民意就可以當上的,因為民衆本身就志不同道不合。”
雖然又一次邀請了景麒,但他還是拒絕出席。雖然開口前就料到他多半不會應允,但又一次被拒絕還是令人傷心。陽子擡起頭直視着她的聽衆……不管是近在咫尺的同窗,還是遠處的旁聽者,每個人都顯得嚴肅而安靜。整個大廳鴉雀無聲。她突然發現自己根本不需要看底稿,因為長久的精心準備,為她把稿子的每個字都印在了腦海裏。
“終于我确定應該建立什麽樣的國家了,頒布了初赦。現在想想,仔細想想,那是由于我在人生最初的十六年是個精神世界極為貧乏的人,我看到的所有幸福感稀薄的蓬萊人都是精神世界極為貧乏的人吧。這讓我低估了‘物質條件極大豐富’的價值。我們有時會看到安貧樂道的貧民,郁郁寡歡的富豪,于是我們相信幸福的多寡和物質條件沒有必然聯系。哲人們說,錢不是萬能的,錢不能買到幸福;或者說,人生總是苦樂參半;或者說,幸福從滿足而來,越是貪婪就越是不幸。雲雲。富有哲理的名言要多少有多少,也許可以承認都是真理。然而我在這裏犯了一個錯誤,那就是——我不是哲學家,我是政治家!”
旁聽席中有人舉手要求發言,被司儀阻止了。
“登基那天我對延王說,我雖然想要建設一個富饒的國家,但僅僅讓國民豐衣足食就行了嗎?每當回想起這一反問句,我都會感到深深的羞慚。延王當時回答我說,只要讓老百姓日子過得比以前好,就行。這麽質樸、質樸得有點土氣的觀點,其實才是真理。這一點是我最近才認識到的。在足夠的成長、足夠的成熟、足夠的明智之前,即使有人想把真理塞給我,我也接受不了啊。我渾渾噩噩地享受過民主體制的各種好處,渾渾噩噩地享受過方便而又廉價的醫療、交通、通訊……”
陽子笑了起來,
“對不起,我提到了一些令人費解的名詞,但暫時還無法向大家詳細介紹。以後有時間,書院會開辦面向大衆的講座……總而言之,由于一出生就理所當然地享受着,所以絲毫不知其珍貴,明明涉世未深毫無閱歷,卻像個哲人似的煞有介事地說着自以為深刻的想法;啊,看待愛情也是如此,明明沒有結過婚,甚至沒有戀愛過,十六歲的我卻拿出了愛情虛無主義的論調,好像對很多男人特別是壞男人非常有經驗似的,啊,你們都笑了,這是乙悅老師不厚道,對吧?本來就不該問未成年人那種問題。未成年人對婚姻的認識不是天真幼稚,就是看似深刻實則膚淺的空話,這不是一開始就注定的嗎?”
是不是錯覺?眼角似乎撇到了一抹金光,一瞬間她的心漏跳了一拍,他畢竟還是來了?
明明只要偏下頭就能确認,她卻沒有回頭的力量,穩重而開朗的語聲也有點發打顫。人群中确實起了小小的騷動吧?不,不管他,她定定神,決心先把演講完成。
“我們慶國的富強聞名常世,也許這并不是我的功勞,因為從頒布初赦的時候開始,我就認為假如精神世界貧乏,物質生活再豐富也沒用。或者說我的功勞只是活得夠長吧?年年風調雨順,國民年年辛勤勞作,一百多年來,自然而然地積累下了令人震驚的財富。現在我要鄭重地公開地承認自己早年的膚淺,我要說,物質始終是、永遠是最有用的!精神財富只屬于你個人,只屬于和你思想有共鳴的群體;而物質財富具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全人類共通的價值。”
“陽子同學,您最大的缺點就是過于謙虛。身為慶國的子民,誰會願意看到景王自認不如他國的君王……”
“我明明是在說,我在不到一百歲的低齡就達到了那位五百歲的思想境界,怎麽可以說我自認不如呢?”
全場大笑。
“以常世的标準來看,我們慶國的物質條件非常好。以我的标準來看,還遠遠不合格。不過,因為我向來側重精神方面的建設……總之就是沒人有意見啦。既然我現在認識到了物質條件的重要性,就要好好說一說意見了。應天書院為什麽會辦起來?一是因為精神建設其實并沒有多少成果,我想通過書院傳道授業解惑;二是為了避免我單獨思考、決策,結果誤入歧途。我希望人們不用花多少錢就能在酷暑享受冷氣在隆冬享受暖氣,小孩子種上牛痘,遠游在外的人随時可以聯絡雙親……”
充滿自信的語聲,溫柔明朗的笑容,還有炯炯有神的雙眸。
“真美!”浩瀚忽然一聲輕笑,“真希望臺輔也來看看。”
“是啊,陽子如果打扮得珠光寶氣些,就會很好看,但是,畢竟還是此時此刻的陽子最好看啊!”
漫長但并不乏味的主論結束後,是争論時間。
“您想進行革新的理由很有力,應該說,很有吸引力,我相信這裏的每一位聽衆都對您所描繪的生活産生了憧憬。然而我不得不遺憾地指出,您把因果颠倒了。生産力決定生産關系,有什麽樣的生産力就會帶來相應的生産關系——而不是相反。您用行政權改變生産關系,也不能促進生産力。由于沒有相應的生産力,強行改變出來的生産關系也不能持久。言簡意赅地說吧,我憧憬您所描繪的生活,但不贊成革新,而且我還認為那種生活幾乎沒有希望實現。”
“但是從那個世界的發展史來看……”
“您看到了物質生活的突飛猛進,同時看到了生産力的發展,生産關系的改變,君權神授論變成了民主選舉制度,對嗎?那麽其中哪一點和物質生活有必然聯系呢?我認為,答案是生産力,只是生産力。話說回來,為什麽我們這個世界的生産力千百年來毫無進步呢?是我們的國民缺乏聰明才智嗎?我想答案是否定的。非自然力頻繁、普遍的運用扼殺了科學的萌芽,就像那個世界蓬勃發展的科學扼殺了非自然的力量一樣!”
結果——還是被否決了。
據說樂俊的論題是“要想完美無缺地開始,就永遠不會開始,所以我們應該馬上開始”。陽子一邊苦笑一邊想,但願樂俊能說服大家。
然後,人群井然有序地退散之後,浩瀚身邊那引人矚目的金色身影走到了她面前。
“棒極了,陽子。”
他說。
“原來是你。”
“喂,我不遠千裏跑來洗耳恭聽,這算是什麽态度!”
“鈴,給延臺輔一盤桃。”
“唔……”
“好吃嗎?”
“不要以為一盤桃就能打發我!你剛才那話,聽起來可是很不歡迎我喲。”
“雖然家醜不可外揚,不過我也無所謂了。本以為是景麒來了,發現是你,空歡喜一場,因此十分沮喪。”
“沒聽說那家夥反對辦書院啊。”
“他不肯出席午議。”
“……這也算午議?”
“嗯,沒錯,平日的午議稱為衆議,在外殿舉行;月末的午議稱為參議,在應天書院舉行,也就是指這個辯論會。雖說目前為止還沒有在這裏頒布過政策,因為老是被否決被否決,但将來會經常頒布吧。”陽子嘆了口氣,“你說,這會是報複嗎?雖然他自己否認了。”
“報複什麽?”延麒一臉茫然。
“因為我曾經禁止他面君,害得他在衆人面前顏面掃地。”
“那算什麽顏面掃地喲?我隔三差五就會遭遇那麽一回。因為尚隆是個混賬嘛。”
“哈?”
“再說了,別人的看法很重要?”
“不重要?”
“重要嗎?”
“我不知道。”
陽子搖搖頭,中止了這種語言游戲。麒麟的思路和普通人不一樣,也許只是活潑的延麒和普通人不一樣。
她把話題轉移到了黃海上,邀請延麒多住幾天,到了下月中旬,和她一起狩獵妖魔去。
守護着五嶺的黃海中除了妖魔,還有許多難以察知的危險。流沙、瘴氣、沼澤,以及錯綜複雜的地形和容易混淆的八方。但對陽子來說,在這裏狩獵早就勝似閑庭信步了。似乎是在景麒的點撥下頓悟了什麽似的,她不僅成功地在棄劍狀态下捕獲過無數妖獸,對降魔也頗有心得。
這天,從一開始,她就盯上了一頭山輝,惹得延麒的使令不停地龇牙咧嘴。
“徽芒,你在嘀咕些啥?是祝願景王大豐收呢?還是祈禱同胞別丢了你們山輝的臉?”
徽芒喉間發出一陣意義不明的吼聲。
“好了好了,延臺輔……”
乙悅呵呵直笑。
這些年來,幾乎每個月都會安排一次實地降魔,金波宮的馬廄裏,多了一群稀奇古怪的生物。随着信心的提升,陽子可以束縛的妖魔越來越強,倒是水刀一直沒什麽異動。
“陽子,為什麽不讓景麒陪你來?”
“他說他忙。”
“哎?你們的政局還沒有進入穩定發展狀态嗎?”
“老實說,我認為現在比從前清閑得多。不過他說他忙。”
“如果你很希望他一起來,就該直說。”
“這道理我懂,但是,我并不那麽希望他來,他總是有些憔悴,不宜涉險。對了,你也是麒麟……”陽子沉吟着說,“或許我該對你說說他的病情。”
“除了失道和被死氣侵襲,麒麟不會生病。”
“果然還是外傷嗎?但他身上看不出什麽傷痕,只是很瘦弱。”
她的眼前浮現起昨夜看到的景象,那種異樣的膚色就像某些物質充分燃燒後的灰燼一樣,純白而脆弱,好像輕輕一撣,不,輕輕呵一口氣就會潰散似的。
她身不由己地打了個寒顫。
是的,正如他所言,她确實受了驚吓。真不明白身上的膚色為什麽會和臉色大相徑庭。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還覺得他的胸腹部凹凸的曲線不怎麽自然,也許只是因為脂肪太少了,就視覺效果而言,有點怪異。不過,雖然看起來可怖,其美色卻絲毫無損。事實上,那種令人驚恐的美深深地印在了陽子心田。不止一次,她懷疑自己會失眠,會在睡夢之中陷入如此深重的恐怖,再也不能自拔。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