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黃昏時分,貴客臨門。
花蝴蝶恭恭敬敬地在前帶路,道少谷主,坐,您坐,您請上座。
然後使勁給店小二擠眼,菜,上菜,趕緊上菜!
莫雨和穆玄英跟着她,順着樓梯去二樓。
“嘿,小子,小子!”
走一半,有人喊。
穆玄英轉過頭,只見吝啬酒鬼蹲在牆拐裏,提着酒壺對他嘿嘿地笑:“小子,老來吃飯,不喝點酒麽?”
莫雨眉頭輕微一皺,換旁人根本不會注意到,但經長期磨砺的惡人已迅速做出反應,頓時以吝啬酒鬼為中心,張純、牛肉和尚、趙祥八全都不動聲色地拉開了距離。
不作不會死,喝糊塗的人是忘了,但他們這些清醒的人可記得牢牢的。
穆玄英卻像是來了興致,趴在欄杆上回話:“老人家,酒我當然要,你請?”
他這直爽的笑容,在惡人谷裏絕對難得一見。吝啬酒鬼心情不錯,揚手把酒壺甩了過去:“好,老吝啬今天就闊氣一把,這酒請你了!”
穆玄英笑嘻嘻地伸手,沒接到。
半路打劫,酒落在了莫雨的手裏。
“這酒你不能喝。”莫雨說,“勁太大。”
吝啬酒鬼讪笑:“少谷主,賞點臉面嘛。”
莫雨聲音平淡:“臉面和命,你自己選還是我幫你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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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根本就是個流氓選項,酒鬼醉熏熏的都知道自己沒得選。
臉面誠可貴,性命價更高,少主不高興,舍臉而取命。
莫雨把酒抛還給吝啬酒鬼,對穆玄英道:“想喝酒,我讓花蝴蝶給你上別的。”
穆玄英看着酒壺順着抛物線返回吝啬酒鬼懷裏,想了想,突然一笑:“小雨啊,你……該不會是酒量不好吧?”
莫雨的臉色頓時僵了下。
“酒量不好沒事,酒品好就行。”穆玄英從欄杆上直起身,湊到他面前興致勃勃地說道,“像司空叔叔就不行了,有次喝到興頭上,伸胳膊踹腿地就在正義廳裏給我演了一套降龍十八掌。”
他說着,自己還跟着練上了,嚯嚯哈嘿!一掌拍上牆。
花蝴蝶嬌軀一震,還以為這客棧今天就要壽終正寝,結果定睛一看,牆上粉都沒掉一粒,虛驚一場。
“然後接下來的一個月裏,謝大叔他們就只能曬着太陽開會了,哈哈。”
“哈。”面對浩氣盟穆玄英這家醜外揚的行為,惡人谷的莫雨低聲笑了笑,“你手不疼麽?”
“有點,一時高興,忘記沒有內力了。”穆玄英塌着眉甩手。
莫雨看他真跟個孩子似的,不由搖頭輕笑:“說到喝酒就這麽開心?”
“有,但也不全是,”穆玄英拉他的手,繼續上樓,“主要是和你一起,我開心。”
平安客棧的飯點,尤其是缺糧狀态下平安客棧的飯點,那真是雞飛狗跳,人人皆嗷嗷待哺,分外兇殘。
花蝴蝶看廚,花蝴蝶上菜,花蝴蝶記賬,忙的是暈頭轉向,昏昏欲死。
重中之重的是少谷主欽點的烤鹿,花蝴蝶親自看着火候,上刀切片。
好不容易連肉帶酒一起送上去了,趴在賬臺上呼呼喘氣。
“老板娘!老板娘!”
有人拉開嗓門,端的是片刻都不讓人安寧。
花蝴蝶被吵的都快瘋了,當即拍案而起,狂吼,叫蛋啊叫蛋啊!
然後發現一客棧的人看她的眼神都變了。
就跟看個蛋一樣。
吝啬酒鬼把酒壺砸了過去:“老板娘,你這酒不對!”
“哪裏不對,不就是……”接到手裏湊到壺口一聞,花蝴蝶沒音了。
惡人谷的糙漢,喝的基本都是一種酒。
純,烈,就算入口平緩,後勁也是十足。
不然不夠爽。
而她手中的這壺,卻是個例外。
少谷主要的十洲春,是惡人谷裏谷主唯一準他喝的酒。
花蝴蝶算算時間,已經來不及了。
大錯已成,聽天由命?
不禁悲從中來,好生壯烈的情懷啊。
平安客棧的二樓場地寬敞,但因了莫雨自帶的免打擾氣場,所以空空蕩蕩的就坐了他們兩人。
吃肉喝酒,武林豪情是也。
自來惡人谷,穆玄英的食量就沒小過,基本是秋風掃落葉,片渣不給留。
莫雨聽穆玄英講話,越悶頭喝酒頭就越悶。
看着現在的毛毛,晃晃悠悠地就又想起那個在流浪時,拿着自己給的饅頭只咬了兩口就說飽了,然後硬要自己繼續吃完的毛毛。
誰也沒想過還有現在這樣的光景。
人總是憧憬着自己所沒有的,餓的時候想吃飽,一旦能吃飽了,就又有了別的企求。
“小雨哥哥?小雨?”見莫雨的頭低得就要砸到桌子上了,穆玄英趕緊伸手墊了上去。
好家夥,掌上的溫度快能餾個大餅了。
産生這種想法的穆玄英,顯然還沒吃飽。
莫雨的狀态明顯是醉了,穆玄英心想,他酒量果然太淺,不過所幸酒品不錯。
阿嚏。還沒想完,屋頂上就傳來一聲噴嚏聲。
莫雨騰地一下就站起來了。
穆玄英被吓了一跳,再一看莫雨的臉色,果然醉得紅通通的。
但是那眼神,可就黑呼呼的了。
莫雨擡手,一掌擊向發出聲響的屋頂。
這幾天來的輪番監視,終于讓他忍無可忍。
看到莫雨起身,影與煙立馬退後,只聽碰的一聲,方才的落腳處現出個一掌大小的破洞。
煙看着影的眼神裏只寫了八個字——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影揉揉鼻子,這感冒打噴嚏,也不是他能控制的啊。
來不及說話,腳下氣勁鼓動,聽得他們的腳步聲,莫雨又一掌打了上來。
莫雨本來只聽見一人聲響,誰知這一動,發現還多了一個。
于是他的火也翻了一番。
聽聲辯位,掌力追擊,憋了幾天的火,這下洩得可真是暢快淋漓。
穆玄英此時沒內力在身,非常有自知之明地站旁圍觀,然後啪的一下,被一個瓦片砸到了腦袋。
他被砸得頭歪了歪,疼了只好自己伸手揉了揉。
破碎的瓦片噼裏啪啦前仆後繼,穆玄英的腦袋接二連三中彈,再這麽下去,不被砸成傻子,也要被砸成篩子了。
他向左右看了看,然後靠着牆坐了下來。
最後伸手拉過一旁的桌子,把自己遮住。
這樣就安全了。
過了會又有點無聊,于是把手探上去,抓了一把下酒的花生,吹了吹灰,就這樣蹲在桌下,一邊磕一邊等。
屋頂的洞越來越大,影和煙步步後退,眼看就要退無可退。
聽到聲響,樓下已經聚集了一大批湊熱鬧找樂子的惡人。
待莫雨拆了整個屋頂,他們就只能跳下去了。
煙當然毫無壓力,但影可不想成為萬紅叢中一點綠。
十萬火急,急中生智。
“快跑啊!”影突然拉着煙縱身一躍,振臂高呼,“少谷主!發病了——!!”
煙被他風筝一樣強拽着,所有鄙視的眼神都轉成了震驚。
我的兄弟,別玩這麽大啊!
果然,影那句話入了衆人耳朵,就如同餃子下了油鍋一樣,瞬間炸開了。
記憶長存人心,慘劇時時在目。剛剛還團結一致不見熱鬧死不休的惡人們頓時如潮水一樣地退散了。
能飛的展開輕功就飛,不能飛的撒開丫子就跑,總之你推我一把我踹你一腳,嗷嗷叫着四處逃竄。
煙和影趁亂而下,腳下哇嗚一聲哀鳴,也不知踩着誰的臉了。
聽聞雪魔衛快報,王遺風火速趕到。
一路直入平安客棧二樓,只見二樓已成了露天雅座,滿地狼藉裏,莫雨靠在穆玄英懷裏,頭枕着他的肩膀,似乎已經平靜下來了。
“他發病了?”王遺風切入重點。
“沒,就發了會瘋。”穆玄英答,“酒瘋。”
“他喝酒?”王遺風皺了眉,“誰給的?”
“老板娘花蝴蝶!”字正腔圓,穆玄英迅速把人給賣了。
莫殺跟在王遺風後面,此時走上前,擔心地喊了一句少爺。
“他醉了,現在睡着了。”穆玄英抱着莫雨,自言自語般笑着念道,“原來小雨哥哥這麽好玩。”
陶寒亭守着樓梯口,瞧到樓下還有敢偷着摸探頭觀望的,一個板凳就砸了過去。
“既然睡着了,那你就帶他回小少林吧。”王遺風上有餘力好言交代,“剩下的,等他醒了再說。”
“好嘞,王大叔你就放心吧。”穆玄英打完包票,上攬住莫雨的背,下勾起莫雨的腿,一個打橫就把他抱了起來。
莫雨的頭靠在他胸前,長發就撒在他的臂彎間。
雄糾糾氣昂昂地走了兩步,發現面前的氣氛似乎有些不對。
徒弟被對家少爺公主抱,王遺風花了點力氣,才忍下了扶牆的沖動。
“莫殺,你……你去……”王遺風緩了會才說出話來,“教教他,帶人回去,還……還可以用扶的……”
點了點頭,莫殺飄魂兒一樣地過去了。
莫殺從不認為自己粗犷的外表下會有着一顆纖細的心靈。
這簡直就跟你擁有着暴長的血條,結果上面顯示的數值卻只有八十八點一樣坑爹。
莫殺知道自己是老了,但誰沒年輕過?
在他的年輕歲月裏,那也曾江湖鬼影,風裏來去,編入了床頭故事集,吓哭過瘋鬧熊孩子。
而且,他還看守過世間最驚心動魄的屍菜田,養大了谷裏最翻天覆地的小少爺,此等功勳,放眼天下,幾人可有!
就是這股子自豪勁兒支持着莫殺,讓他絕不承認自己是個容易傷感的人。
前輩有令,後輩從令。王大叔既然發了話,穆玄英也就很乖地放下了莫雨,改抱為扶。
他的左手圈過莫雨的腰,莫雨的右臂圈過他的脖頸。
相扶相持,仁劍,果然懂得“人”之奧義。
莫雨的腳下踩着棉花,小少林那條筆直的小道,愣是被他走出了迂回的軌跡。
颠颠簸簸,搖搖晃晃,莫雨把眼睛撐開了一條縫,縫裏看世界,好個一線天。
“少爺……”見他醒,莫殺反射性伸手,想接過自家少爺。
穆玄英自被王老大誠意指點過後就很很乖,不躲不攔,不跟他搶。
但莫大少爺就不乖了。
“啪”的一下,随手打掉了莫殺伸來的手。
晴天一道霹靂,莫殺腦門生花。
那瞬間,受傷,真的很受傷。
莫少爺捅了別人一記軟刀子,自己不痛不癢,頭一歪,靠在穆玄英的肩上繼續呼呼。
穆玄英笑了下,攬着他又走了幾步,沒見莫殺跟上,便回頭看了一眼。
莫殺正呆站在原地,那悲傷,簡直要逆流成河了。
自己守着少爺長大,長大的少爺居然不要自己。
天地凄凄,無以為繼。
不如歸去啊……
莫殺搖搖晃晃要走,手邊袖子一緊,居然是穆玄英拉住了他。
自穆玄英來惡人谷,莫殺就沒給過他好臉色。
白吃白喝白住,霸了少爺的人,還分了少爺的床!
莫殺寂寞,莫殺憂傷,莫殺整個人都要得抑郁症了。
所以他的臉色很不好,可以的話,他想對穆玄英插旗。
但是穆玄英不跟他插旗,他對他施展了表情動作——坐。
穆少俠頂着和善謙恭的金字招牌,扶着莫雨席地而坐,然後對莫殺拍了拍自己身邊。
莫殺人高馬大,體型都快有他兩個了,被他這樣溫和地看着,不自覺就像只大型犬一樣溫順地坐了過去。
惡人谷所缺乏的人文主義關懷,被穆少俠發揮得淋漓盡致。
他對莫殺說,你別在意,小雨他就是這樣的人。
表面上冷淡淡沒有好臉色,心裏對親近的人不知道有多在意。
我和他流浪那會,他處處護着我,外人誰都不信。
可我這幾天看得出來,他很信任王谷主和你。
莫殺不自覺挺胸,那是,少爺當然信任自己,整整十年,除了谷主,就屬自己最關心少爺了。
穆玄英笑着,一字一句清晰地說,你跟王谷主在小雨心裏,肯定都是最重要的親人。
他的聲音是春風過境十裏溫潤,莫殺不僅聽得舒坦,還有點感動。
他說自己是少爺的親人,嘿嘿,親人……
莫殺想,真看不出來,這對家少爺外表可惡,內在居然是個治愈系的。
穆玄英拍了拍他的肩,扶着莫雨又站了起來。走了兩步大概覺得不順手,一個橫抱又把莫雨抱在了懷裏。
連谷主都深感目害的公主抱。
莫殺看到了。
但他居然沒覺得紮眼。
變得順眼了的穆玄英,做什麽好像都順眼起來了。
連跟少爺在一起的身影,都和諧了好多。
莫殺奇怪,怎麽自己以前就不這麽覺得呢?
他不知,衆生萬象,就是這般唯心而已。
回了小少林,莫殺就忙着燒水去了。
平安客棧那一鬧,不論是莫雨還是穆玄英,都不可避免地被灰蓋了滿頭滿臉。
莫殺燒好一大桶水,又要去燒另外一桶。
穆玄英喊住他讓他不用再忙了。
他與莫殺合力把醉醺醺的莫雨扒光,然後丢進了浴桶。
熱氣蒸騰,暈乎乎的莫雨毫無抵抗地進了浴桶,那就跟面條下了鍋一樣,哧溜一下就滑進去了。
穆玄英吓了一跳,趕緊把他撈了起來。
他的雙手手掌貼着莫雨習武之人緊繃而沾染水漬的皮膚,炙熱的感覺幾乎就要燙傷他的手心。
莫雨的頭靠着他的胸口,從穆玄英的角度看去,只瞧得那一頭長發濕噠噠地貼在背上,切合着脊背流暢的線條,與周圍皮膚對照,一片觸目驚心的黑白分明。
穆玄英的呼吸猛然緊了一下,他說莫殺,你照顧他,我我我,我外面去沖個涼。
穆少俠交了手,以英勇無畏的姿态大步奔了出去。